刘胜军：胡耀邦：一个善良的理想主义者

傅高义眼中的中国政治家

4 月 15 日，胡耀邦逝世 31 周年。几十年来，他始终是中国的网红政治家。

耗费十年心血完成里程碑式的《邓小平时代》之后，哈佛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原主任傅高义（Ezra F. Vogel）在 2013 年说：

我还没有决定下一本书写什么。一是考虑写胡耀邦，一是写朱镕基。我已经 82 岁了，还能写多久是个问题。

胡耀邦在中国堪称历久不衰的“网红政治家”，著名作家冰心在胡耀邦去世后评价他说：

我还是那句话：他是伟人！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我是说我自己，我快九十了，没死；他才七十三岁，却死了。他是我们知识分子的知己，为我们说了不少好话，干了不少实事！

胡耀邦何以网红？原因有二：

1、他对改革开放和平反冤案的历史性贡献。

2、他的真性情和堪称完人的高尚品格。

新隆中对

刘备三顾茅庐拜谒诸葛亮，诸葛亮给出了著名的《隆中对》：

? 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后来这一战略的实践，创造了三国鼎立的格局。可见，战略视野多么重要。

1976 年 10 月 10 日，胡耀邦通过叶剑英向党中央提出三条治国建议：

? 自古以来，有识之士，总是说，大乱之后，要顺从民心，民心为上。根据这种远见卓识的道理，我以为当前有三大事特别重要：1）停止批邓，人心大顺；2）冤狱一理，人心大喜；3）生产狠狠抓，人心乐开花。

这就是被大家称誉的“新隆中对”。从中既可以看出胡耀邦的大格局和洞察力，也反映他总揽全局的高度。

看过“新隆中对”，叶剑英深以为是、赞赏不已，力荐胡耀邦出来工作。

 

元帅率将军千里救胡

1964 年，胡耀邦被党中央派往陕西，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二书记兼陕西省委第一书记。他敏锐地发现陕西打击面过宽而导致了“三多”：抓捕人多、开除党籍多和开除公职多。胡耀邦果断决定“三暂停”：捕人暂停；双开暂停；面上夺权暂停。

胡耀邦却遭西北局某些领导人的严厉批评，被扣上“大搞纠偏运动，大刮翻案风”等多项罪名，大会小会连续批判他，胡耀邦被批得突发大脑蛛网膜炎，被送进了医院抢救。

远在京城的叶剑英获悉胡耀邦身处险境，十分震惊，当即邀约张宗逊、张爱萍两位上将，以“视察军事工作”为名抵达西安市。当晚，西北局、陕西省委和省政府为他们举行隆重的欢迎宴会。宴会上，张爱萍首先发言：“我们一进潼关，就看到陕西的麦子长势喜人，看来是一个大丰收。耀邦瘦了，陕西肥了，耀邦对陕西是有功的啊！”当宴会结束后，主人们向客人告辞时，叶剑英大声说：“耀邦，你留一下。”胡耀邦对叶诉苦：“我已经做过六次检讨，仍然过不了关。”叶意味深长地对胡耀邦说：“老弟啊，你在旧社会少吃了几年饭，你斗不过他们哪！在西安说不清楚，回到北京去谈嘛！”胡担心地说：“我走不脱呀！”叶剑英说：“我带你走嘛！”随后，胡耀邦搭乘叶剑英的军用专机返回北京。

 

改革开放的始作俑者

从某种意义上讲，胡耀邦是改革开放的“始作俑者”，他一手策划推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是改革开放真正的起点，“成为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的思想先导，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作了重要理论准备。”

这一讨论，直指“两个凡是”，对刚刚出任中组部部长的胡耀邦而言，当时的政治风险可想而知。胡耀邦后来回忆这一段的情况时说：

那个时候的局面也确实不太明朗。

1978 年 5 月，胡耀邦在一次党校教学会议上语惊四座：

现在北京有一个政治漩涡，你们敢不敢进这个漩涡？我是想进的。

胡耀邦推动真理标准大讨论，并非偶然。思想解放是他最大的特质之一。直到 1992 年小平南巡，中国才真正冲突“计划经济”的思想藩篱，而胡耀邦很早就在思考这些问题。胡耀邦多次在理论动态组会议上提到一些前瞻性的思考：

? 集市贸易，怎么会产生资本主义？

? 现在不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是割了社会主义的一条腿。多种经营是两条腿之一。

? 经济问题很多，如农业，理论上没有搞清楚，把个体农民和资本主义等同起来，是个很大的错误。

这些认识是他发自内心的反思，而非形势需要的产物。早在 1969 年九大前夕，耀邦给毛泽东主席呈送了一封长信：

斯大林曾经不许集体农庄拥有自己的大型农业机械，更不许办工业，结果使苏联整个农村长期富裕不起来。我怎么也想不通：斯大林的道路和形式有实在的可能性。

中国如果完全缩回到或者基本上缩回到斯大林时代的计划经济的老框框中去，这是很可悲的。

在那个年代，胡耀邦应该没有读过诺奖得主哈耶克的书籍，但他对经济规律的深刻理解堪称非凡。

 

“有冤枉，找耀邦”

1957 年，全国有 55 万右派，1958 年“反右补课”、1959 年的“反右倾”运动，全国又有 20 多万人“戴帽”。一个人“右派”或“右倾”，一家人就被划入另类。以当年五口之家的约数，这七八十万人，实际上牵涉了三四百万人的政治生命。

这些“右派”中不少是社会栋梁之才。如果不平反，或许就没有了后来朱镕基出任总理、吴敬琏在中南海座谈会上力主市场经济这样的历史时刻。

1979 年元旦前后西双版纳农场 5 万名知青罢工要求返城，数千人下跪请愿，群体卧轨，震动京城。胡耀邦说：

现在要真正拨乱反正，首当其冲到就是要全面落实干部政策，平反冤假错案，把文革颠倒了的干部路线是非纠正过来。

但丁在神曲中说“我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们的说法是：我们不下油锅，谁下油锅！

作为中组部部长的胡耀邦义无反顾，成为了平反冤假错案的第一主力：

? 郭罗基回忆说：“他在中央组织部平反冤、假、错案时，一年处理了 4000 多封来信，平均每天 11 封，比《三国演义》中的庞统处理积案的效率高得多。”

? 据不完全统计，经中央批准平反的影响较大的冤假错案有 30 多件（邓小平、刘少奇、彭德怀、习仲勋、杨尚昆等），全国共平反纠正了约 300 多万名干部的冤假错案，47 万多名共产党员恢复了党籍，数以千万计的无故受株连的干部和群众得到了解脱。

? 胡耀邦在“平反冤假错案”的同时，还悄悄地取消了以“五类分子”为代表的贱民阶层。中国“五类分子”（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及其子女当时估计上亿。这个贡献，不亚于林肯解放黑奴。

平反意味着纠错，面临的阻力和压力可想而知，但胡耀邦知道“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的道理，没有丝毫退缩。胡耀邦“使大批受到迫害的老同志重新走上领导岗位，使大批蒙受冤屈和迫害的干部、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得到平反昭雪”。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如此善举，使胡耀邦赢得无数人心。

 

真性情

胡耀邦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者。这与他真诚坦荡的个性有关，也源于革命年代塑造出的大无畏精神、自我牺牲精神。

胡耀邦之子胡德平说：

在那个时候想要思想解放、想要维护一个独立的观念，真是冒着生命危险。看看文化革命一开始那种全民的狂热、盲目，真正冷静的人非常少。但是随着文革的发展，人们产生了怀疑，由怀疑产生了抵制，由抵制又产生了对文革的批判和否定。

红卫兵武斗期间，连胡耀邦也被拉出去斗。胡耀邦被打得很厉害。有的红卫兵用皮带抽他，胡耀邦痛得在地上打滚!

1966 年毛泽东在会议上批评团中央：“胡耀邦、胡克实、胡启立，不是迷迷糊糊地犯错误，而是明明白白犯错误。”1969 年 4 月，胡耀邦参加九大。江青在一次小组讨论会上提出，胡耀邦只要作一个“检查认错”，就没什么大问题了。但是，胡耀邦拒绝做这种趋炎附势的事。结果，在选举第九届中央委员会委员时，胡耀邦成为为数不多的几个落选者之一。

作家白桦回忆说：

一九七九年冬天，我在全国第四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作了一个《没有突破就没有文学》的发言，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以后，国内外许多媒体都作了报道。胡耀邦看了这篇讲话以后，让人转告我，他对我的大部分观点都表示认可，只是觉得其中第三部分谈到知识分子的安全问题，他认为大可不必忧心忡忡。并重申他的一贯主张：再也不能以一个作品和某些言论加罪于知识分子了！更不能发动一次政治运动。

胡耀邦逝世后，《科技日报》在纪念胡耀邦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话：

宁可听漏洞百出的真话，也不愿听滴水不漏的假话。

1986 年胡耀邦对陪同调研的温家宝说：

领导干部一定要亲自下基层调查研究，体察群众疾苦，倾听群众呼声，掌握第一手材料。对担负领导工作的人来说，最大的危险就是脱离实际。

 

历史是混不过去的

“历史是混不过去的”，这是胡耀邦的名言。如今，胡耀邦的很多话，已经永恒地镌刻在历史上：

禁锢我们这个民族创造力的，一个是精神枷锁……还有一个是组织枷锁……这样一个精神上、组织上被禁锢、被压制的不自由的民族，怎么可能与世界上的发达国家进行自由竞争呢？

一位文艺工作者在列车上听到胡耀邦逝世的消息，写下一首诗：

欢乐你不笑，痛苦你不哭，撒给大地多少绿荫，那是爱的音符。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

后来，《好大一棵树》被谱成曲子到处传唱。但很多人不知道它原本是献给谁的。

来源：亚当斯密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