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中条山人:中条山四十年的“变迁”

发布时间:2008-10-27 19:21 作者:中条山人 浏览:68次

今年是知青上山下乡40周年,我去了一趟插过队的中条山区,所见所闻,令我百感交集。当我在电脑前坐下时,感觉中条山之行仿佛就是一场梦。想写点东西,却不知从何处下笔,然而我又必须写,否则就觉得对不起那里的父老乡亲。

当我走进那个曾经让我失落,让我消沉,让我无奈,又让我魂牵梦绕的小山村时,我竟然热泪盈眶。村里的老人大都已经去世,唯一一个健在的老人是一个93岁的老婆婆,当年我病的时候,她给我煮过很大一碗面,是用两个鸡蛋活的面,拌了很多熟菜籽油和大蒜汁。而那时候,菜籽油每人一年只有一斤半,家家粮食不够吃,白面就更宝贵。鸡蛋,他们自己是从来不吃的。都是攒起来,凑够一定的数量,提到大队的供销社代销点,换一点盐和煤油回来。

我见到她时,老人家居然一眼认出了我,是村子里唯一见了我就喊出我名字的人。我离开时,给了她一点钱,她推了半天坚决不要,最后她儿子好说歹说,她才收下。

村里人的生活比起40年前有了较大的改观,白面馍馍是管够吃的。他们种的果树、山楂树都已经结果受益,还种烤烟。虽然收购价格不高,但总能靠辛勤劳动挣一点活钱。村里盖了很多新房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机动三轮车和摩托车。他们说去年的苹果卖到八毛钱,而今年不好,苹果大丰收,却被雹子打了,挑出好的来只能卖一毛六一斤----我看见村口有一辆汽车正在收购----而我们在路上同样的苹果最低要卖到一块五。

我专门看望了村里一个腿有残疾的人,是当时我村唯一读完初中的青年,那年26岁。由于小儿麻痹症后遗症,走路跛,所以不能参加工作;又很穷,所以也娶不上媳妇。他是村里仅有的比我大而又喜欢和我聊天的人。他今年66岁,仍然孑然一身。他的住处很杂乱,他请我坐,其实我根本没地方坐。我握着他的手,很黯然。他也很黯然,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健谈和激情,一脸的木讷。

那个年月,中条山区娶媳妇就是买媳妇,而且价格昂贵。他家兄弟四个,不算上学的老四,只有老大结了婚。老三虽然没有残疾,但已经过了20岁,也是光棍。他爸他妈再也没有能力给下面的孩子说媳妇了,甚至干脆连心力都没有。如今他爸他妈早已作古,于是这世上也就没有了牵挂他的人。村里人曾乱开过他的玩笑,说他如何如何。我不知道他体验过男欢女爱没有,只觉得上帝很不公平,给了他爱的能力,却又无情地剥夺了他爱的权力。

村里五十岁往下的人几乎走光了,挣到钱的有的去了镇里,有的去了县城,钱多的则去了市里;没有挣到钱的则选择了出门打工,他们认为在村里土里刨食实在是太苦了,辛辛苦苦一年挣个千八百,的确不如到外面混,就像我们这里,有本事的都跑美国、法国去了。有些混好的偶尔开着私家车回村招摇一回,村里人认为他们都是能人,希望他们出点主意,提点建议,让乡亲们少受点苦累,多挣点钱,总之还是欢迎他们回来看看。不过你可不要立在村口说些不腰疼的话,山民们再温顺,如果不爱听也会骂的。

现在能够见到的都是老人和孩子,他们跟我说,最大的问题是,年轻人都走了,村里如果死了人,就找不到下葬的人,必须跑到镇里甚至县里去雇人。

中条山因为地处山区,县里没有火葬场,农民还实行着土葬。我在那的时候,见过一次埋人。中条山的农民会打窑洞,给过世的人打墓穴更是讲究。选好地方之后,他们就开始挖一个一米×两米多的坑,深度一般要挖三米以下,然后在侧面再打一个洞口,洞口里面再掏一个很大的空间,下面是一个非常平整的炕,把棺材放在炕上以后,用石块或砖把洞口砌死。挖墓穴时,全村的年轻人都要参加,一是他们有力气,再就是让他们最后送老人们一程,警示他们不要忘本。墓穴打造得非常精致宽绰,本意是:山里人活着窝窝囊囊,没享受过好日子,死了一定要舒舒展展,不能再让他们受委屈。

改革的春风改变了人们的思想意识,而且一下子就直捣人们最传统最古老的习俗,别说下葬,就连哭丧也是可以花钱雇的。很多乡镇都出现了专业的殡葬队伍,从打墓穴、抬死人,一直到入土为安,全部演变为可以讨价还价的市场行为。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去世可以去市里面火葬,人们从送花圈、吊唁仪式、开追悼会、向遗体告别到火化全部实现了现代化,从生前到离世保持着一致的风光。但村民们说,因为是新生事物,这种方式要花很多钱,他们绝对承受不起。

我在县城工作过10年,自然有很多老朋友。我的老馆长还健在,今年87岁,他是黄埔军校18期的学员,解放前曾在熊向辉手下做文化官员。文革中,被打成国民党残渣余孽,受尽折磨。他对我的印象最深,因为那时候我俩经常吵得昏天黑地。我们做基层文化工作,整天就是下乡,办美术班,写作班。老人跑遍了13个公社的山山水水,从农村寻找有志于献身山区文化建设的青年,培养他们写作、绘画、演出,组织队伍,以活跃山乡的文化生活。他希望我继续他的工作。

而我当时正在热恋之中,对于没完没了的下乡非常抵触。他就说我没出息,而我就骂他没人性。40年过去了,当年我的“学生”中竟然有几个成了知名人物,这一次都见到了,他们挨个请我吃饭,一口一个老师,叫得我汗流满面。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他们做了什么,而他们却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哪一次我跟他说了什么话,让他顿开茅塞,终身受益。我声明这纯属歪打正着,因为我这人一生都是由着性子干,连个班组长都没当过。我也从未觉得怀才不遇,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真正努力过。

我县处于中条山的西部,东部山里有原始森林,我插队的第一年曾经去那里抗过木头。我很想故地重游,但是大家说那里没有路,你的年纪也不比当年,还是沿公路转一圈看看。于是我们开着一辆吉普车沿黄河边的盘山路蜿蜒而上。当车开到山里的时候,我不禁惊呆了,远处很多大山几乎被劈开,茂密的林木和植被荡然无存,露出了白色、黄色或灰色的砂石土层,好像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被残忍地开膛破腹,美丽的脸庞被迎面撕烂。车子开了几十公里,虽然在封矿期间,我仍多次看见停在路边的推土机、掘进机和吊车,多次看到被破相的惨不忍睹的大山,令人触目惊心。

东山里有许多矿藏:煤、铁、石膏、大理石、铝矿石等等。但是这些矿大部分为“鸡窝矿”,开采成本过高,所以以前基本处在沉睡状态。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属于国家所有也就是全民所有的地下矿藏可以允许个人开采?这些疯狂的采矿人一旦开采证到手,就变得更加疯狂。山林被毁灭,水源被污染,道路被破坏,丝毫不能唤醒他们的良知。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是金钱,为了金钱他们不惜毁灭大自然。而某些官员则为虎作伥,与他们同流合污,成为他们死心塌地的帮凶。这些植被、森林、水源是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保留下的生态遗产,如今却被毁于一旦,修复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在参观鹳雀楼时,讲解员说“中华”二字的来源就是指黄河两岸的中条山和华山的字首,这里就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这个解释是否准确,我不得其详,但是看到中条山被毁成这样,我不得不认为是中华民族的悲哀。

离开县里的头一天晚上,我走访了一个农民企业家老朋友。他开着好几个消化农产品的加工厂,解决了全县山楂和部分苹果的销路。不仅如此,他还是研究农村工作的土专家,文章经常见诸山西农民报。他说村里最近聘请他回去做村支书,他也想回报一下乡亲,就答应了。我向他提出了几个问题:1、支书与村民的关系;2、支书的个人利益;3、企业家回村供职的情况;4、农民目前的思想;5、民主选举以及村民自治的状态;6、县乡政府对农村的指导。

以下是他的回答:1、支书由村支部选举,村主任由村民选举。但是在农村真正说话算数的是支书,而不是村主任。2、现在的村支书没有工资,有补贴,几百块。但是如果搞开发,还是有利可图的,那就要看人的觉悟了,目前的规章制度不一定管用。3、现在有些企业家愿意回村里给乡亲们办点实事,像我这样不计报酬的人也不是我一个。县乡政府号召企业家回报乡里。4、中条山的农民老实,胆小,听话,习惯了被驱使,吃亏了就转回来,继续跟着跑,没有什么怨言,比较好领导。5、民主选举开始进行了,但是权力仍在干部手里,好像还没有发生贿选的事情。至于自治,现在基本是自治,没人管。6、县乡政府,哈哈,基本是摆设,不干事,也干不了事。现在种地自由,市场经济,你说有他们什么事?县里喊几声,乡镇基本不介入。受灾了,下来送点慰问品,电视上演演。现在的GDP靠农业也上不去,咱们县戴着一顶贫困县的帽子,年年吃救济也够了。

我想他的回答可能简单了一点,农村的事好比家务事,你不干,好像没有什么可干;但是你如果想干,你会发现有干不完的事。比如我前面说的苹果丰收了,价格就一落千丈,可是大城市的超市里面苹果价格仍居高不下,那么我想问:我们设在各大城市的办事处能不能把农民的农副产品推销一下?对运送农副产品的车辆不是有绿色通道吗?难道只搞“招商引资”?而那些“招商引资”有哪些真正给当地百姓带来了好处?据说在山上开矿的不少是“招”来的南方的富翁,当他们脑满肠肥地撤离的时候,给这块土地留下的只有伤痕累累。

人生有几个四十年?而四十年只解决了温饱,总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不能说没有变化,可这变化太慢了,特别是农民的经济收入和生活质量。四十年,农民除了住房(窑洞)、劳动工具、生活用品和极少的现金收入之外,他们还有什么财产?他们的积蓄甚至无法应对突如其来的疾病和供养儿女上大学的学费。善良闭塞的中条山农民啊,你们可知道,四十年来,我们国家的GDP翻了多少番?

县城的正街上,县委县政府虽然还是四十年前的老楼,但是门前两座威严的石狮子却是新的,让人看了心里堵得慌。我非常希望从国务院下达一道命令,凡是立在政府(包括公务机关)门前的石狮子一律去除,拍卖充公,恢复人民政府的朴素面貌。政府门前摆石狮子虽然只是个形式,但反映了官员们潜意识中给自己的定位。应该让人民公仆时刻记住,这里是为人民办事的地方,绝不是封建王朝的衙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官员要负责任,要做事。贪腐固然要严惩,但懒政,高高在上,当官做老爷依然不可饶恕。温总理的话应该像警钟一样长鸣:人民养着你们,你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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