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德:缅怀敬爱的父亲陆定一
——为纪念父亲13周年忌日而写
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亚洲院士 陆德
父亲陆定一1996年5月9日去世,终年90岁。中央授于他“伟大的”称号。是家乡江苏省3个被授于“伟大”称号的共产党领导人之一。其它两人是瞿秋白同志和周恩来总理。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13年了,但他的英容笑貌,仍久久地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历历在目,挥之不去。现将我亲身经历和所闻的一些事写出来,以表对他的怀念和敬仰。
坚持实事求是,文章“一个字不改”
父亲1978年12月1日出狱,被关押13年,身体坏得不成样子。刚刚出狱不久,在医院就接受报社要求写了《怀念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同志》的文章,并于1979年3月在“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两报同时发表。
虽被关押13年,受尽凌辱和折磨,但父亲敢于直言的性格,始终没有变。文章在赞扬了周总理的优秀品德后,也对我党在建国后的若干政策进行了反思。其中,特别有两句话,一句是提出:“彭德怀同志的‘意见’是正确的,错误的不是彭德怀同志,而是反对彭德怀同志的人”;另一句是:指出我们党从庐山会议起就“愈搞愈‘左’,这种‘左’倾错误,后来发展成为路线,一直到1976年10月打倒‘四人帮’,才得以纠正”。这两个观点,现在普遍被接受了,但当时对所谓“大跃进”、“文化大革命”都还没有作出正确的结论,当时都还是“禁区”。父亲这种实事求是的看法,在党内是十分大胆和超前的,因而引起某些领导同志的不满,特别是军方。就连胡耀邦同志,在赞赏这篇文章的同时也说:把“错误的是反对彭德怀同志的人”这句删去就好了。很多同志来打招呼,希望把这两句话删去。父亲虽深感压力,但决意不删,他说:“我们再不能搞‘两个凡是’了”,并亲自打电话给“人民日报”总编秦川同志说:“这篇文章,你一个字也不要改。”
这篇文章在党内外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党内的指责声也一直不断。直到两年多后的1981年6月,全党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和为彭德怀同志平反后,才统一了认识。
1991年,前“光明日报”副总编陈清泉同志编辑《陆定一文集》时,问父亲这篇文章要不要修改,父亲亦说:“一个字也不要改。”
拍案而起,率先为乡镇企业正名
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力得到解放,农民生活提高,又促进了社队企业的发展。但当时中央政策并不允许,认为这是“扰乱经济秩序”,是“长途贩运”,是“投机倒把”,“抢占国家资源”,是“地下工厂”,被受到打击,视为“违法行为”。有一位领导同志,甚至主张把社队企业一下子砍掉百分之五十到七十。1981年,河北省一夜间就抓捕200多位企业家,包括马胜利。父亲这年视察工作到家乡,得知家乡无锡两位企业家也上吊自杀了。他拍案而起,给总书记胡耀邦同志写信,表示家乡人均仅有四分地,不扶植农村企业就富裕不起来,并表示我们不能仿效资本主义初期让农民大量破产的经济发展模式,而应大力发展农村企业,使农民“离土不离乡”。他在信中并明确提出:“谁打击社队企业,谁就是打击农民”的政治理念!又是他敢于第一个站出来,对当时的相关政策提出了质疑,为民请愿,而不怕得罪中央的一些同志。胡耀邦总书记十分重视,并批转印发给1982年上半年出席“全国经济工作会议”的代表(当然,会上引起一片哗然)。终于,三年之后,1984年中央发布了新的农村政策,为社队企业(后称“乡镇企业”)正名,终于第一次把“支持和扶植农村乡镇企业”写上了中央文件。以后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明确提出要支持乡镇企业发展。从此,江苏的乡镇企业以每年47%的速度增长,许多家乡的企业家见到父亲,都激动得跪下,说:“是您老救了我们全家”。中央下达了支持乡镇企业的文件,看到乡镇企业的蓬勃发展,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但也为这几年父亲所受的压力感到心痛,而父亲却含笑着对我说:“这种事,总是需要有人先提出来的呀!”
当前,民营经济占全国GDP的比重已达65%以上,解决全国就业人口的75%,其中乡镇企业吸纳了农村1/3以上的劳动力,已成为我国经济建设中一支不可缺少的重要力量。
力排众议,冒死进谏保故宫
解放后,全国进行了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其中也涉及到城市的改造。
毛主席1958年1月在南宁会议和最高国务会议上讲:“北京、开封的房子,我看了就不舒服”,“南京、济南、长沙的城墙拆了很好,北京、开封的旧房子最好全部变成新房子”。
1957年5月 毛主席也说:“古董不可不好,也不可太好。北京拆牌楼,城门打洞,也哭鼻子。这是政治问题。”
1958年4月14日,周总理致信党中央,传达国务院常务会议精神,提出“根据毛主席的指示,今后几年内应当彻底改变北京市的都市面貌”。此后,北京市迅速制定了一个十年左右完成旧城改建的计划,“故宫要着手改建”随即提出。
1958年10月13日,北京市文化局党组提出《关于故宫博物院进行革命性改造问题的请示报告》,认为需要“坚决克服地广人稀,封建落后的现状,根本改变故宫博物院的面貌”。报告提出,多开一些东西交通便门,增辟休息地点;对故宫的宫殿建筑拟大事清除,保留重要的主要建筑,以70%以上的面积园林化等等。
“大跃进”时期出现的“三年困难”,使北京市1958年提出的改建故宫及十年左右完成旧城改建的计划,被迫搁浅。但在此期间,故宫博物院又提出了一个“清除糟粕建筑物计划”。即在当时的形势下,故宫博物院在有步骤地实施古建筑修缮整理的同时,也着手改造工程,预备对院内一些不能体现“人民性”的“糟粕”建筑进行清理拆除。
北京市文化局1959年1月7日同意此报告。计划执行的情况是:“绛雪轩罩棚、养性斋罩棚、集卉亭、鹿囿、建福门、惠风亭等一批‘糟粕’建筑,于一年之内被拆除”。
60年代初,国民经济调整的任务基本完成,故宫改建计划被再度提起并作研究。改造方案是“在故宫内部建设一条东西向的马路,并将文华殿、武英殿改造成娱乐场所”。
在中央及有关部门都表示支持、赞同的情况下,作为主管部门之一的中宣部,父亲为此专门召开了部长办公会,让所有的处级以上干部都参加,父亲在众压下公开表示反对故宫改建计划。表示故宫就是要地广人稀,就是要封建落后。据查有关档案,父亲在会上表示:“我们对故宫应采取谨慎的方针,原状不应该轻易动,改了的还应恢复一部分”,“关于房子改造问题,小房、小墙可以拆一些,但要谨慎。马路可以宽一些,这是为了消防的需要,不是为了机动车进去。故宫就是要封建落后,古色古香”,“搞故宫的目的就是为了保留一个落后的地方,对观众进行教育,这就是古为今用”。父亲还表示:“今天在座的处级以上干部都是(保护故宫的)保皇派。故宫博物院要以宫廷陈列为主(意为不能搞成娱乐场所)”。
当时,中央还是善于听取不同意见的,故最终停止了这项故宫的
改造计划。1964年6月12日,中国文物保护协会顾问谢辰生在日记中写道:“如果不是这次定一同志顶住,故宫真不知如何得了。可能现在已是面目全非了。”
关于保护故宫这件事,父亲在世时我未听他谈过。但他在世时,在一次我与他谈论北京现代化建设和拆除大量民俗古建筑的矛盾时,父亲讲:五十、六十年代,北京为搞建设,需拆除部分古建筑。一些专家和学者不赞同,有人为此还痛哭过。我们把这一情况向(毛)主席汇报,主席讲:“这些遗老遗少们啊,当亡国奴(注:指日本侵占北京时)他们没有哭,拆几座牌楼古坊,就要哭鼻子?!”主席把此事看作是政治问题了,以后也就没有人再敢轻易去反映这种事了。看来,在这之后的60年代初,父亲敢于挺身直谏保故宫,是冒着很大政治风险的。
当今,每年有数百万国人和海外人士去参观游览故宫,当人们在赞赏这一灿烂的人类文化明珠时,可曾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感人肺腑的历史史实。
“阶级斗争为纲”环境下,提出了“双百”
“双百”方针,一般人可能以为是由主席提出,让陆定一执行的,而实际情况是它是由陆定一提出,而由主席拍板形成的。这在父亲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活动中,由新华社通稿报道和中央领导人讲话中,都指出是陆定一“积极推动并促成了” 、“积极推动形成了”党的双百方针,还原了它本来的历史面貌。毛主席是在第二年,即在1957年的《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一文中,才全面阐述了他对“双百”的观点。
1956年4月27日,中央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讨论毛主席的《论十大关系》问题。在这次会议上,父亲脱开十大关系内容,专门就“关于学术性质、艺术性质、技术性质的问题,要让它自由,也即允许自由讨论”的问题,进行了专题发言。毛主席在第二天作总结发言时明确提出:“艺术问题上的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的百家争鸣,我看应该成为我们的方针。”随后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毛主席正式对外宣布,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作为党发展科学、繁荣文化艺术的方针。
中央并指示父亲在中南海专题向科技文艺界做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随后此报告又在“人民日报”全文登出。
1957年反右派以后,‘双百’方针形式上没有被废除,实际上很难执行了。毛主席又提出‘百家争鸣’实际上是两家,资产阶级一家,无产阶级一家。把“百家”变成了“两家”,把“学术争论”回归到“阶级斗争”,又被融入到阶级斗争范畴中。
关于“双百”方针的命名问题,还有个鲜为人知的故事。父亲曾两次向我回忆过,他说:(毛)主席非常赞赏这个促进科学和繁荣艺术的方针和建议,但取个什么名字呢?主席召集我和(陈)伯达等几个人,临时碰了一下头。(陈)伯达讲:主席对戏剧方面过去有个题词叫“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学术争论叫“百家争鸣”,现在,取这两个“百”字,把它扩展到整个文化、艺术和科学领域,这个方针就叫它“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吧。(毛)主席听后拍案叫绝,说“好啊!”。主席又回过头问:(陆)定一,你是(建议的)提出者,你看怎样?我(注:指陆定一)说:很好!不愧是老夫子(注:中央同志内部称陈伯达为“老夫子”)。主席重复了一遍,讲: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双百,好啊!繁荣兴旺又吉利。我看,就这么定了!因此,“双百”的具体名称,又是由陈伯达提议的。对这一方针的具体名称,并未在“十大关系”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正式讨论过,而是在这次小型的、没有会议记录的“碰头会”上就决定了。陈伯达在回顾中,未提及这次碰头会,可能是由于他届时的处境(已成为“四人帮”分子)。但父亲讲:应该实事求是,要尊重历史。
席和父亲都提倡“双百”,它们有什么区别呢?通过与父亲晚年的多次交谈,使我理解到,父亲认为学术问题和技术、艺术问题,具有“二元性”的特征,即它不仅有“社会属性”,是为社会、为阶级服务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还有“自然属性” ,即有它自身的不同规律性和自然特性。父亲认为:对待“双百”方针,应采用“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同时兼有的“二元论”理论来解释和执行,而不应采用否定自然属性或否定社会属性的“一元论”理论来指导。而在“二元论”中,自然属性又应是“第一性”的,社会属性则是“第二性”的、派生的、被决定的。马克思主义是唯物的,自然属性就是唯物的,是第一性的东西;意识形态是上层建筑,是对社会的认识,它是第二性的。我们必须要尊重第一性的东西,不能片面地滥用第二性来否定第一性,扣上个“资产阶级”的帽子,就否定了一切的自然属性。父亲讲:当时卫生部一位主要领导曾提出“中医是封建主义的,西医是资本主义的,只有巴甫洛夫是社会主义的”,这就是“一元论”的观点,是在扣政治帽子。这怎麽行呢?不管中医西医,都是千百年经验和实践的总结,有它自身的规律,这就是“自然属性”。只要能治病,我们都应鼓励它发展,而不应去取消它、排斥它。
父亲讲:“在文革被关押的13年中,我对林彪、四人帮批判我的《反动鸣放纲领》(注:指陆定一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报告)进行了反思,13年的反思。我愈来愈意识到,对“双百”方针,应该用“二元论”来解释,而不能用主席“一元论”的思维来理解。在这一点上,可能我与主席的思想是不同的。”
父亲这一辈子,主要是管文教卫体宣领域,他希望以他的努力,至少能在这些范围内实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父亲在“阶级斗争为纲” 的那种大政治环境下提出“双百”方针,提出要允许不同学术派别自由辩论,不要乱戴“政治帽子”,不要一派压一派,“要允许有独立思考的自由、有辩论的自由、有创作和批评的自由、有发表自己意见、坚持自己意见和保留自己意见的自由(即‘四大自由’) ”,“要允许不同学派的存在和新的学派的树立”,“要把学术和科学技术研究同政治问题严格区分开来”,父亲提出这些主张是十分不易的。
至今,建国初期的一些方针已经基本不提了,不再延用了,但“双百”方针仍是“先进文化” 、“科教兴国” 、“和谐社会” 和“科学发展观”中一项不可缺少的重要方针,被延续并发扬光大。
父亲在晚年时曾对我讲:“我国的政治民主化,还有待时日,我可能看不到了。但总希望在文化、学术领域能创出一个自由研讨,畅所欲言的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促其蓬勃发展。”这是他一生的理想追求。虽然这条道路会还很长很长,仍十分曲折,不可预见的。但毕竟陆定一是建国之后在我党文化艺术和科学领域,在这条道路上的探索和开拓的第一人。这是他的伟大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