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79
发布时间:2009-10-12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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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数字中的“9”,挺像是一把历史拐杖。所以有如是感悟,实因这个“9”字与我生命的悲与欢,有着难解的缘分:1979年的1月6日晚上,我告别劳改生涯,搭乘夜车从山西回北京。此前,北京日报的李凤翔同志将一纸改正错划右派的通知书送到山西,才有了我1979年“黑乌鸦返巢”的结果。不仅是我一个——有多少中国知识分子,从祖国版图的东西南北,返回了生命之巢。当年,记忆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是我带着一身风尘,踏进老母下榻的八平方米的老屋,正是七日的早晨。当我把随身携带来的大包小包(包括我使用过的铁锹、镰刀、扁担和挖煤的锤斧),背进那间低矮的小屋时,母亲惊愕得如同木雕。待她醒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封信皮上印有“中央组织部”字样的来信,递到我的手里。我把来信打开才知道,这是胡耀邦同志写给我的一封复信。他在信中除了提及王蒙、刘绍棠,以示怀念之情外,对我也寄予文学再生的期盼,他用了“没有百丈冰,哪有花枝俏”的诗语,叮咛我珍惜走过的冰雪驿路,不要辜负了这段曲里拐弯的历史——因为冰雪驿路的足迹里,不仅仅是个人命运的写真,还深藏着国家命运的符号,因而那些零乱的足迹,是孕生文学之花的圣土。信尾,耀邦同志相信我们这一代回归的作家,一定不会辜负历史的赐予。
读过耀邦同志复信一个月后,我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在巴金主持的1979年第2期《收获》上,以头条位置发表出来了,这可以算是我回归文学的界桥。记得,当年第一批来访的友人,是曾经同时蒙难的邵燕祥和王蒙。在八米小屋的地桌上,与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同命运的文学友人,吃了一顿再生的团圆饭,真是百味俱全。当时,我母亲在低矮屋檐下的煤球炉子上掌勺。究竟做的什么主食,我已无从记忆;但是我拿出从山西带回来的汾酒,三人边吃边饮的情形则无法忘却。我老母亲当天过度兴奋,被煤球火炉烫伤了拇指;燕祥和王蒙在时,她怕败坏我们欢聚的兴致,忍着指痛没说;等他俩一走,我就带母亲去了就近的医院,医生立即为她消毒并用药棉包扎了伤口。
第一个来我家组稿的,是刘心武和章仲锷(当时他们都在《十月》编辑部工作)。由于房子低矮狭窄,床铺又分为上下两层(我和老母亲住下层,儿子住在上层),加上一张上世纪50年代的大写字台母亲一直没舍得变卖,因而屋内空间狭窄,走路转身都须注意碰撞。记得,当年他俩进了屋子,不知在哪儿坐下才好,最后选择在床沿上坐定。因床为双层,大个子章仲锷一扬头,脑袋就撞在上层床板上,我说了声“真对不起”,心武和仲锷却相视而笑。
心武告诉我,他为约稿已经来过我家一次了,只是当时我还没有回京。但他没告诉我那次扑空之后发生的事情。多少年后,我从他自叙的文章中,才知道了当天发生的事:他从我家出来,因为没有见到我,多少有点失意;更让他心烦的是,在回出版社的路上,碰到了一位文化界的人,心武告诉他到我家组稿的事,那位人物关爱地提醒他,这是冒险行为,让他慎重考虑云云。仲锷也有着相同的经历:我把刚刚写完的中篇小说《第十个弹孔》交给了仲锷以谢他们来家约稿之情,他读过小说后,虽然给我打来传呼电话,用“历史内涵丰厚”来赞美小说,但他当时的上级,却一直胆怯地压着文稿,既不说不用,也不说要用,直到仲锷对其发出质询并表示自己承担责任时,小说才在《十月》发表了出来。心武和仲锷的遭遇,不是当时文化界状况的写真吗?
当年,最刺激我中枢神经的,有两件事:一、《大墙下的红玉兰》发表之后,虽然我接到大量的读者来信,表示了对勇闯文学禁区的支持;但文化界内部,却有人致信《收获》,指责该小说是“‘苏修’爱伦堡‘解冻文学’的变种”,必须进行声讨云云。二、我在山西一座劳改煤矿挖过煤的监狱政委,在小说中自动对号入座了,在省劳改局召开了声讨小说的会议,将小说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之作。特别扎人眼球的是:在上报北京的会议纪要中,对我的称谓依然使用“从犯”二字。这是改革开放之初的真事,按着这个逻辑,我还是一个专政的对象。但中国的拨乱反正的力度和改革开放的汹涌大潮,没有淹没我这一叶刚刚停泊于文学和人生码头的孤舟。在当年的冰与火夹缝之中,孙犁给我写来一封加薪助燃的信。他说他是连夜读完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的,在赞美小说之余,得出的结论是:“从文学的角度上讲,20年的苦难生活,对你来说得大于失。”孙犁是一位有人文良心的文学前辈,从不当追风柳絮和顺水浮萍——有他这一句话,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文学恪守。那就是:
以真为镜
以史为魂
这是我在1979年由“鬼”还原成人之后,一段惊喜交织的心曲。当年夏天,我被调入了北京作协,与当初同时落难的王蒙、邓友梅、刘绍棠等重新聚首一堂。记得,在我调入作协的当天,党组书记老宋曾用十分幽默的语言对我说:“当年北京的四只‘黑天鹅’,不知飞了多少路程,穿越多少风雨雷暴,今天终于变成‘白天鹅’,飞到北京作协这个巢穴里来了!希望你们为中国文学的明天,点燃起新的火种……”至此,我算真正地返回了文学队伍。
在开国60年纪念日之际,笔者思绪万千,不禁忆起1979年的往事,便将其书写成文。这不仅仅是个人感情的抒发,也希望有人与笔者共同体察共和国改革开放之初的步履艰辛;在珍惜来之不易的改革成果的同时,也警觉文学之流的回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