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王海光:在《毛最后的革命》座谈会上的发言
发布时间:2010-11-11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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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最后的革命》这本书写得很好。沈迈克去年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建国史讨论会上曾说过:这本书用的都是大陆官方的材料,是根据你们党中央给的材料我们写的历史。虽然话是这样讲,但是麦克法夸尔和沈迈克把这些材料运用得非常好。特别是在写法上,在材料的处理上,在史观上,都是有独到价值的。我就从几个处理好的地方说一下。首先是写的很活,可读性很强。在处理可读性和准确性之间,怎么掌握好这个分寸?这是我想和沈迈克探讨的。准确性和可读性之间是有一个“度”的考虑。有时太拘泥于准确性和严谨性了,象我们有些搞历史的学者,把一大堆文献资料放在中间,效果不太好,很少有人看的。《毛最后的革命》写得很活,叙事很生动(但叙述中也有不够严谨的地方)。就这本书的研究风格而言,第一位的就是史观问题。这本书是国外最熟悉中国的学者所著,麦克法夸尔是世界著名的“文革史”专家,沈迈克是“文革”后期来华学习的外国留学生,经历过“批邓”和“粉碎四人帮”,对“文革”有直接的观察和独到的体会。最大的优点是有距离感,叙述能够客观公道;不足之处也是因为有距离感,有些认识不如我们当事者那样痛切。也就是说距离感成就了这本书。这本书的优点在此,缺点也在此,都很清楚。距离感实际上是叙述历史需要把握的“度”。“度”很重要,距离产生美,距离过大也容易看不清。再一个是把握史实的问题。对史实的掌握是不可穷尽的,别说是我们现在的人,我们的子子孙孙也是不可穷尽的。所以这本书在处理活的同时确实也有像刚才几位讲的,许多地方也有不太严谨的提法。学界有个说法,历史就是史学家的历史。那么史学家写历史,用哪些史料,怎么摘取,怎么使用,这里是有分寸有讲究的。我觉得这个分寸感的掌握对史家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想请教迈克先生,在史实的准确性和描述的生动性中间是怎么样来取舍的?再就是,迈克先生你们研究“文革”的距离感,因为是在西方文化背景下进行研究的,受到的是西方文化思想的学术训练,长处是从世界的开放的文化视野研究“文革”,有着历史比较研究的文化制高点。但对于我们搞这段历史的人来讲,我们是身在其中的,研究这段历史要不停的刷洗我们过去所吸进去的一些垃圾知识。只有把这些垃圾知识清理掉,我们才能够客观准确地描述这段历史。对你们来讲就没有这个知识清洗的过程,这是你们的优势。但另一方面讲,垃圾也是肥料。在我们清洗过去的知识垃圾的过程中,必须要有对自己思想行为进行反省的能力,这样才能从过去的历史中超拔出来。这是现在和过去的对比,有着经历了这段历史又去体认这段历史的亲身感受。也就是说,“文革”对我们来说是切肤之痛,亲身感受也更为深刻。这是我们的短处也是我们的长处。所以,我非常感兴趣的地方,就是你在史观上面怎么来把握和处理史料的问题?今天因为徐海亮先生一开始就提到如何把握历史的问题。实际上,不只是“文革”,在当代史和古代史的研究领域也都有这个问题。历史实际上是有积层的,是层累出来的历史。就是说,历史是通过人们不断的层层累积,最后才形成我们今天看到的历史。我们现在看反右运动、看“文革”,那时候的历史原貌和经过多次政治运动不断附加上后来的东西,造成我们今天看到的历史,经历过和没有经历过是不一样的。直接读原始材料,当事人的理解和我们现在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后来人再读“反右”和“文革”的材料,已经时过境迁了,很难体会到历史亲身经历者的感受,因为在我们的头脑中已经加上了许多后来的历史印记,有些东西已经体会不到了。至于对历史事件的描述,我的硕士论文,做的题目是“红卫兵运动的起源”。那时候还采访了卜伟华,老卜还给了我介绍了一些清华附中红卫兵组织的情况。这里不仅是六十年代的左倾路线,还有十七年教育的问题,很复杂。我现在不太敢做大的东西了,能说清楚的可能就是具体的一两件事。比如拿出一个文化大革命的传单,做出两万字的考证来,这东西我能够说清楚。但再大的历史,我就觉得在把握上就比较困难了,这就牵涉到史观和方法论的问题。
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文革”,原因很复杂,很难一言蔽之。这本书既然是《毛最后的革命》,最后划句号的革命,在叙述的把握上应该涵盖他全部的革命意识,有着总结性的高度。实际上我们应该站在更高的共产革命的角度可能才做到这一点。如果按照这个标准的话我觉得可能还有点距离,最后的总结性感到不够。这实际上也是一个取舍的东西。我们所以用这些材料,不用那些材料,你只有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在材料的取舍上才能更准确。这本书上有些材料也不准确,例如中南海文工团的问题,那时候早都撤消了,但书上还写了。这种类似的小纰漏,书里面还有不少。这类具体问题的错误,我觉得倒好说,以后弄清楚再出修改版,它不妨碍整体的历史认识。但是,作为整体的一个分析框架,怎么样解读《毛最后的革命》,这是很重要的。
我给学生讲“文革史”,也注意到历史的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的问题。我作的解释是这样,一个是从百年中国去看文化大革命,这方面主要是讲共产革命意识形态的构建,对中国的民族心理产生的重大影响,特别是1949年以后成为了国家的意识形态,这是一个问题。再一个从1949年以后中时段的方面,中时段我考虑讲一个制度问题,共和国建设这个制度具体有哪些问题,这个体制既是苏联体制的移植同时又是苏联体制的变异,变异出很多的非理性和原本历史没有的东西。再一个短时段解释的问题,大跃进的失败对于党内高层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刺激。大跃进的失败是谁的责任?怎样收拾残局?这个就牵扯到更具体的人事纠葛,直接导致了毛刘冲突。国内学者对“文革”起因的认识,比较喜欢用历史合力的说法,但我感到这个说法太抽象,历史上的大事件哪个不是历史合力的结果?说了等于没说,笼统讲历史合力没有实际意义。所以我主要是从这三个方面讲,提出一个分析框架。
所以我最先考虑了“文革”怎么以历史的三个时段进行讲述的问题,三个时段的历史层次不同,但都是有联系的。举一个大家熟悉的例子:在1966年5月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林彪写了条子,讲叶群是不是处女的问题。实际上最早提出叶群是不是处女的问题,不是“文革”,而是延安整风。延安整风时候这些高级将领的夫人都集中在中央党校学习,搞审干运动。组织审查叶群。审她时就问,你跟林彪结婚时是不是处女?叶群就满地打滚。“你问林彪去,你问林彪去!”所以,林彪一回到延安就发火了,直接把叶群从窑洞里给带走了。这是侮辱人啊!这帮延安妇女的恩恩怨怨,一直闹到“文革”。许多恩怨很有些年头了,单从“文革”说起是说不清楚的。从这个事情上,我们看到高层的许多历史恩怨是由来已久的,在“文革”的政治运动气候下,以革命的名义,成为斗争爆发的导火索了,这是我们从上层来讲。
再提一个问题,为什么“九一三事件”以后党内老干部们异口同声都说林彪不好,而在文革一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是巴结林彪吹捧林彪拥戴林彪的。这时候的批林,是因为大家是把林彪当作“文革”的替罪羊了。这里有一个政治运动的机理问题。为什么毛泽东发动每一次运动都能发动起来呢?从历史上中共党内斗争就有一个倾向,就是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党内历史恩怨多,都是老干部欺负老干部。“文革”一开始也都是那样,先抛出一批干部,挡不住了再抛出一批,弄到最后大家都成走资派了,都成牛鬼蛇神了,那时后悔也晚了。林彪事件发生之后,大家都认识到老干部的共同利益,团结起来了,目标是对着“文革”派的新贵来了。就是从那个时候,毛感到了老干部的怨气很大,试图安抚他们,但最终也没有摆平。经过“文革”群众运动的冲击,大家不论哪个山头出来的都挨整了。大家也就不按山头划分了,历史恩怨不提了,都是一个老干部群体,不能随便欺负我们老干部了。对受冲击很不服气,对毛搞“文革”有怨气,对“文革”新贵看不惯,对江青一伙非常反感,这在老干部中都是一致的。毛泽东很清楚,“文革”是犯了众怒。
这就是说,要注意研究事情发展的最早模式问题。比如说建国后的党内斗争,最早发生的是高饶事件。这里牵涉一个如何处理党军关系的大问题。在这个事件中军队和根据地干部是有山头的,高岗就是他们的代表人物,打击刘少奇为首的白区干部的山头。这次事件把高岗打下去了,但还是明无山头暗有礁,到“文革”干脆就是军队干部执政。从高岗事件之后就创造了一个党内斗争模式,以毛泽东的个人意志为党内斗争的是非,墙倒众人推,这个模式一直延续到“文革”。这个斗争模式虽然在打天下的过程中就开始有了,建国以后,执政党本应是要建立一整套科层制度的,建立法理型的程序化的国家政治制度,领袖的个人作用应放在制度中,这是国家政治生活走向正常化的需要,但这个坎没有走过去。高饶事件的发生提供了以后中共党内政治斗争的模式,从1959年庐山会议一直延续到“文革”。
讲到群众运动的问题,前两天我给学生提了一个问题:现代专制主义的社会基础是什么?有的说是小农经济,有的说是封建思想残余,有的说是王权意识。我说,你们都没有说到位,现代专制主义的社会基础就是平庸主义,是要人们都平庸化,泯灭个性,消灭精英。现代专制主义是不允许人们出格的,用人民统治人民,靠的就是这种平庸主义。上面是一言堂的专制主义,下面是一窝蜂的平庸主义。平庸主义是一种群体性的多数人暴力,它的表现形式可能是类似民主形式的、有群众基础的,但它的文化本质就是不允许别人和自己不一样,不容异端,消灭异端的专制主义。有时它也表现为包里形式。“文革”就是专制主义和平庸主义的结合,一方面是群众对毛泽东顶礼膜拜,山呼万岁;一方面是毛泽东的回答“人民万岁”。“文革”的群众运动,从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开始,鼓励的就是这种群体平庸主义的暴力。
我们可以看到建国以后都是用大的革命原则,人民群众等抽象概念来消灭那些社会上的出类拔萃的人。用平庸主义来消灭专业主义,平庸主义是农业社会的产物,专业主义是工商社会的产物。诸如说:工农群众不赞成你,工农群众反对你,“我们工人说话了”,说知识分子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等等。用这种群体平庸的多数人暴力方式把社会上那些真正有思想,有文化,有独立见解,敢于说话的人打压下去,造成了社会的一个平庸状态。在群众内部是互相“掐尖”,对上是阿谀奉承。在农业社会中“群众”也需要一个权威。这种平庸主义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工人阶级占领上层领域,知识越多越反动……,这都是可以看到群众运动中的平庸主义和专制权力的绝配。从这个角度分析“文革”,可以看到,“文革”和“四清”,以及再早的反右派运动,专制文化形态是一样的,整的都是社会上各个行业的精英人物。绝对的政治权力是不承认知识权威和技术权威的,总是要以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名义批判他们。实际上,在“文革”期间“破四旧”的口号在“四清”时已经提出来了。可以看得出,形成“文革”的群众社会心理绝非一日之功,是在十七年的一次次政治运动中层累形成的,这确实需要全民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