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南:听匡亚明校长忆往

发布时间:2011-11-29 20:46 作者:王春南 浏览:495次
我作为匡亚明校长的学生,曾有机会多次听他追忆自己的革命生涯和人生轨迹。他在忆往时,还提及中共党史上的一些人。
 
1994年11月初,89岁高龄的南京大学名誉校长匡亚明在周围一些人的一再劝说下,决定将他70年来已刊及未刊文稿整理、结集出版。他邀集王维中老师,沈道初秘书、教授,林刚研究员(陆定一的外甥)和我,跟他的夫人丁莹如教授组成一个工作班子。经四个多月的工作,编成了一部题为《求索集》的文集,交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四个月中,我听匡校长谈自己的经历,不下十几次。有时是对参加编纂文集的几个人谈,有时是单独对我谈(我在他府上上班四个月,每天下午4点多,匡校长到楼下园内散步后,一般都要到二楼我的临时办公室,跟我聊十几分钟。)匡校长谈的,凡我以往所不知的,我便于当晚追记在一个本子上。
 
1994年11月8日上午,我到匡校长府上——一幢经过修整的三层民国建筑,参与讨论他的文集的编辑工作。中午,校长及夫人丁教授招待午饭。讨论工作及午间用餐时,匡校长对自己的历史谈了很多。他说:
 
我今天请你们来帮助整理文稿,我要讲讲我的经历,让你们了解我。我发表第一篇文章时19岁,那时评这评那,胆子很大。开始我信奉三民主义,比国民党还要信奉。我参加国民党是叶楚伧和朱季惸介绍的,叶楚伧是国民党元老。我26岁参加共产党。当时处境很危险,白天出去,不晓得晚上能不能回来。(曾任上海沪东、沪西、闸北等区共青团区委书记——笔者。)我在上海办《日日新报》,我是主编,每天看稿子要看到深夜3点多,把最后一批稿子看完。因报纸批评了法帝国主义,被查封了。我被捕了,不承认是主编,他们把我放了。我被捕共四次,两次判了刑,两次没有证据,保释了。我在上海坐牢,坐了一年多,转到苏州反省院,又转浙江,再转南京。“七七”事变以后,国共合作,中共在南京设立八路军办事处,反省院中的共产党员,只要周恩来开出名单,就能释放。
 
11月14日下午,我到匡校长府上参加讨论文稿整理。匡校长说:
 
我早年干革命工作,任务要完成,饭要自己找了吃。我白天干革命工作,晚上写文章拿稿费。文章的观点只能隐晦一点,不然人家不敢登。我拿的稿费最高千字10块大洋,最多一次拿300大洋。我分了一些给人。(笔者插话:“300块大洋可以到乡下当地主了。”匡校长略一思索说,)300块还当不了地主。那时鲁迅最高稿费是千字10元,相当于小学教员一个月的工资。我一生坐过四次牢,坐过北洋军阀的牢,坐过国民党的牢,还坐过共产党的牢。
 
12月5日上午,我到匡校长府上,参加讨论文章筛选。匡校长及丁教授招待午饭。匡校长对我们说:
 
我到延安不久,康生送给我一首诗:“故人不相见,相见依如故。威武不能屈,挥之不能去。”那时康生刚从苏联回来。师哲在文章中说,康生赠诗戏弄我,事实不是这样的。这首诗是不错的。康生左手右手都能写字。康生的这首诗,“文革”中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文革”时期,江苏的造反派代表到北京找康生,他那时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顾问。造反派向他了解我的情况(时为南京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被作为“黑帮”打倒——笔者),他说:“匡亚明这个人油水大得很。这个人思想很怪,你们要好好研究。”我后来连续被批判了15次。康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思想“左”,但要说他存心反党,是不可能的。不能把人说得那么坏。……
 
在延安的时候,是我机遇最好的时候。(时任社会部政治研究室副主任——笔者。)我住杨家岭,右面是毛主席住的窑洞,左面是康生住的窑洞。我住在两位最行时的人的中间。那时康生管社会部和安全部。我找毛和康都很方便。别的政治秘书,陶铸等人后来都上去了。平平稳稳过来,也就能一步步上去。
 
(笔者插话:“如果换一个人,换成许家屯,住在毛主席隔壁,他一定能上去。因为彭冲在“文革”期间说他‘投人所好’。” 〔许家屯在"文革"后曾任江苏省委第一书记,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去了美国;彭冲曾任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

我不是投人所好,是投人所恶。我跑到康生那里提意见去。我这个人直,喜欢讲话。我又是粗人,粗到人家说我狂妄。

(丁教授插话:“匡校长在《浙江日报》发表《学然后知不足》一文后,‘许队长’(指许家屯——笔者)派人到浙江了解这篇文章有什么背景。”)

1955年,中共中央华东局撤销,问我到哪里去,江苏、浙江、上海、北京都可以安排(原任华东局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笔者)。舒同、夏衍等到上海,都升了官。我说,我要到教育部门。(后来去了东北人民大学,任党委书记兼校长,东北人民大学即吉林大学前身——笔者)周围的人都很惊。有一次开会,毛主席见到我,问:“你怎么到大学去了?”他也很惊。

我在延安写的《关于调查研究的性质和作用》,康生看过以后送《解放日报》,登出后毛主席看过,批“电发”。新华社播发,根据地报纸都转载了,还作为党内整风文件印发全党。
 
我写文章从来不看第二遍。我写过一本长篇小说《血祭》(著于大革命失败后——笔者),10多万字,出版后就被查封了,没有能找一本再看一遍。后从一个地方得到一本,也没能看完。
 
匡校长在忆往时,忆及他当年的上司康生。
 
康生在历史上曾对匡校长施以援手——上世纪30年代,匡校长因反对极“左”的做法,在上海遭遇执行左倾路线的人的暗枪,差点献身,康生为他说了话,使他得以免除左倾分子的继续追杀;“文革”中康生曾对匡校长落井下石——康生对江苏造反派的讲话使匡校长吃尽苦头。
 
匡校长是江苏最先被打倒的高级干部之一,又是最晚被“解放”的高级干部之一。他谈康生,会不会有个人的恩怨参杂其间呢?
 
有一次跟他单独见面时,我特地问:“匡校长,康生让你在‘文革’中吃了很多苦头,你对康生这个人怎么看?”他回答说:“康生这个人,要说他是‘反革命’,倒不见得。”从他平缓的语气,似乎听不出他对康生当年落井下石的记恨。康生是怎样的一个人,让历史去印证吧。
 
匡校长说康生左手右都能写字,确是这样。他的话勾起我一段回忆。“文革”后期,人民日报社的大笔杆子、参与撰写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的崔奇(他的丈人余光琅先生是南京大学数学系教授,跟陈独秀、董必武交往很密。陈独秀在南京坐牢时,余先生经常偕夫人带着夫人亲手做的菜到狱中探望陈独秀),赠我一套康生左书墨迹照片。
 
那时康生去世不久,谥号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盖棺不能论定,“文革”结束后,康生被指在“文革”期间与林彪、江青勾结,直接参与了篡夺党和国家最高权力的阴谋活动,并被开除党籍。在此之前,政治运动的烈火已经烧到早已成了骨灰的康生,已经作古的康生很快将倒运,这是一般人都看得出来的。于是,我把保存的他的左书墨迹照片全销毁了。
 
经过多次政治运动,我深知只要跟官方认定的“反党分子”、“反革命”通过一次电话,见过一面,吃过一顿饭,通过一次信,或保存了他的一张照片,或说过他一句好话,等等,都会殃及自身。现在,我虽然觉得康生墨迹照片如保存下来,倒是可以供我研究左书参考;不过我并不认为当年销毁这套照片是神经过敏。在特定年代,为免池鱼之殃,这样做是必要的。
 
(此稿未经匡校长夫人丁莹如教授阅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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