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传记组:彭德怀——伟大的囚徒(上)

发布时间:2011-12-08 21:45 作者:彭德怀传记组 浏览:149次
从将军到囚徒,
 
从战场到牢房,
 
只有这天翻地覆的年代,
 
才有这空前绝后的荒唐。
 
你是将军啊,
 
战场上功勋卓著;
 
你是囚徒啊,
 
牢房里的战果辉煌。
 
因为你献给昨天的是鲜血,
 
献给未来的是生命;
 
因为你倒下去的是躯体,
 
站起来的是榜样!时红军:《伟大的囚徒》刊载于1979年12月号《北京文艺》。
 
却原来是坐班房
 
彭德怀在囚窗里翘首盼望毛泽东的答复,就此一等8年,直到他的生命结束。
 
1966年元旦刚过,《人民日报》发表了姚文元又一篇气势汹汹的文章《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晚上,彭德怀刚要休息,红卫兵进屋叫他写对姚文元大作的看法。
 
“我不写!姚文元发表文章是他的自由,我不发表(看法)也是我的自由。”
 
“你到底写不写?”
 
彭德怀叹了一口气。他想起来,此时,姚文元有诽谤他人的“自由”,而许多人已丧失了为自己申辩的权利。但经过数十年战火考验的彭大将军,还是“自由”地还了姚文元一“枪”。
 
彭德怀提笔给素不相识的姚文元写了一封信:
 
姚文元同志:
 
读了3日《人民日报》《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的大作后,红卫兵同志要我对其中一段表示态度,即“自命为海瑞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在庐山会议上提出一个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纲领,梦想推翻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领导,把我国拉回资本主义的黑暗道路上去。”如果这样宣传有益,就这样宣传吧。如果需要实事求是一些,我就可以供给一些材料。
 
彭德怀在信中叙述了在庐山会议上给毛泽东写那封信的经过和信的主要内容。
 
1月6日,彭德怀的这封信被送到彭德怀专案组,成为彭德怀的新“罪行”。
 
彭德怀又按红卫兵的要求写了4份材料:《挖思想根》、《建军问题的错误》、《评军衔过程》、《为什么在庐山写信给毛主席》。材料送到中央文革,康生批:“彭德怀写的材料是又一次的向党进攻,材料应送毛主席、林总、总理阅。”毛泽东阅后批:“林周阅后,退康生同志存案。”
 
中央文革在“放线钓鱼”、“引蛇出洞”,彭德怀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点。他在小屋里不断自言自语:“把我弄到这里来20多天了,还不知犯了什么错误,光说我上北京住哩,可是叫我来到这里,也不知道干什么。”
 
红卫兵又提出高岗、饶漱石、“军事俱乐部”等问题,说彭德怀:“你就是高饶反党集团的干将!”勒令彭德怀:“把你们那个军事俱乐部写出来。”……这自然是借红卫兵之口道出的某些人的要求。
 
“没有什么俱乐部。”彭德怀瞪眼答复。
 
“非写不可!”
 
“啪”的一声,彭德怀的手掌打在桌子上。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大吼起来:“杀掉头也没有!”
 
这时,彭德怀正受着疾病的折磨。由于心情焦灼,房屋阴暗潮湿,加上没有衣服可换,在朝鲜战场矿洞里患过的神经性皮肤炎复发了,双腿长满湿润和糜烂的斑块,并向上身扩散。
 
1月30日,彭德怀在一篇学习毛泽东著作的笔记中写道:“一个共产党员应当如实反映情况,事实却不如此。凡属这样忠实尽职的同志,时常受到打击报复,一些奉迎作伪者,反而受到奖励。”
 
2月中,彭德怀的腿、臀、背长满红疮,奇痛奇痒,不能弯腰,不能躺卧,这时他才向监护点的人提出能否治疗一下。
 
他身上仍然是从成都穿来的一套内衣裤,已沾满了脓血。袜子早破了,棉裤露着棉花。
 
五棵松营房离市中心很远,出入受限,伙食不好,红卫兵陈××在日记中写道:“真是度日如年”,借过春节之机,“溜之乎也”。
 
彭德怀从报纸上看到“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展。刘少奇被打倒,邓小平成了中国的“第二号走资派”,陶铸成了“大叛徒”。从上海刮起的“一月风暴”导致全国的夺权斗争,各省市纷纷成立“红彤彤”的新政权——“革命委员会”,代替各级人民政府。
 
形势变化是这样的急速,报纸上“天翻地覆慨而慷”。尽管个人蒙冤,彭德怀和当时的千百万干部、党员一样,对文化大革命的大方向充满了热情和浪漫的希望,想到群众运动中的过火行为总是难免的,何况毛泽东当时已经指出:“对待干部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排斥、一律打倒都是错误的。”
 
他想把自己的看法向毛泽东和党中央谈谈。几十年的情谊,毛泽东在派他去西南工作时已表示过,并不愿和他分手。但他已写过3封信都没有回音。于是,他提笔给周恩来写信,报告他被红卫兵“抓来北京已两个多月了”。他向周恩来报告了红卫兵要他交代的重要问题和自己答复的内容后,谈了对红卫兵的看法:
 
红卫兵是新生事物。我自去年8月下旬至12月中旬,历时3个多月,晚上7时半至10时半,即到街上看大字报,拾传单,听他们讲演,并看其他各种活动。成都市许多旧习惯,如茶馆之多,难以数计,许多街道、商店仍是封建和庸俗名称。几天之内,为毛主席语录牌、新式的革命对联所代替。茶馆也无人进门。现象完全改变,看了真使人兴奋。我在这3个多月中,对红卫兵作了比较认真的观察,所得结论是3个好得很:以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冲击“四旧”,冲击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冲击官僚主义,冲击铺张浪费,这一切真好得很;比较无私心杂念,一切为革命,认真宣传毛泽东思想,促使人民群众思想革命化,好得很;在运动中锻炼自己,解放自己,将培养出大批合乎毛泽东思想的干部,这也是好得很。
 
彭德怀在信中对周恩来说,近40天来更加深了这一认识。红卫兵“学习毛泽东思想比起我们所接触到的一些党政民机关干部的学习要认真得多,他们的工作也是严肃热情的”。
 
彭德怀向周恩来报告自己的情况:
 
“1月31日以后,红卫兵即无人在我处,现在把我交给解放军某部看管(您久已知,去年12月27日夜半,即有红卫兵告我:总理已经知你到此,并即准备去警备司令部)。
 
除读毛选和语录外,就只能看到《人民日报》,不准到室外散步,只能在12平方米房内来回走着,见不到太阳,但室内烧了炉子,比较暖和,连上送饭吃,这一切都好。”
 
看来,彭德怀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困惑。不相信这是中央的意思,甚至怀疑中央是否知道他今日的处境。这封信直接送给了专案组,并没有呈送上去。
 
监护点内,被监护的人都能收到家人送来的衣物、食品,唯彭德怀没有人送。干部问他要不要告诉家属送些换洗衣服来,彭德怀总是说:“算了吧,算了。”他料想浦安修处境不会好。又怕连累侄儿侄女。想来想去,才给梅魁写了一封信。
 
“不管在哪儿,我都要来看你的。”彭德怀记得侄女彭梅魁的这句话,梅魁也说到做到。到成都看望伯伯以后,彭梅魁常写信问候伯伯。彭德怀把1966年12月份给毛主席写的一封信抄了一份寄给梅魁,让梅魁保存。此后,梅魁即不知道伯伯的情况。
 
12月29日,景希珍突然来到彭梅魁家里,告诉她彭德怀已被红卫兵抓到北京,现在下落不明。彭梅魁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2月底的一个晚上,监护点的两个参谋按彭德怀告诉的地址来到彭梅魁家里,交给她一封信。
 
是伯伯写的。彭梅魁心头一震。
 
彭德怀告诉侄女他已“被抓来北京”,“到京两月,红卫兵对我所追问者,还是庐山会议情形,此事无再谈必要,仍如既往,服从中央决定。其他一切愿受革命群众审查,请你放心吧。”“今冬皮肤炎(痧疹)变为疮疤,痛痒异常,近警卫部队负责人派医生专治,已见成效。”“在成都被抓时很急,未带应用东西,仅穿着黑棉布衣服,现已破烂不堪,春暖后无法换洗。”如景希珍在成都,请他找“两条短裤、上黑下蓝那套布制服、袜子、布鞋”,“还要寄一点钱”。
 
后面署名是“伯父清宗”。
 
清宗是彭德怀在家谱上的名字。只有亲人知道。此时的彭德怀用清宗的署名,表现了他对亲人的思念。彭梅魁激动极了。一个多月以来,她为伯伯担忧,提心吊胆,寝食不安。今天总算有了下落,可又是怎样的下落啊!
 
红卫兵从监护处撤走近1个月,彭德怀问监护点的人:“老把我放到你们军队里干什么?假装不知道,实际上都知道。”哨兵经过教育,和他划清界限,不和他攀谈。彭德怀说:“红卫兵怎么不来了呢?一天和这些小青年斗斗嘴也不错。”他一再提出要求回家种地,再不然仍回吴家花园,“住到后面的那间小屋子里读书,一切生活我自理。再不行,能不能叫我住党校去学习,找一间房子给我好好读读书。”
 
他想得太天真了。他真得离开这里,但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也不是种地,不是读书。
 
3月6日,彭德怀和其他“犯人”被转移到距五棵松不远的罗道庄卫戍区部队驻地。五棵松这里红卫兵进驻过,不安全了。
 
经过一番构筑,这个地方成了关禁党和国家、军队被打倒的领导人物的秘密监狱,建立了一套严密的“监护”体系:北面八里庄驻有一个摩托营,电台与这里直接呼叫,可以随时出动;附近设有潜伏哨;大门口有守卫;“案犯”(《哨兵日记》上对被监护人的称呼)门口各有一个哨兵。彭德怀屋内设有一个哨兵,一言一行都被哨兵记录在案。
 
到了罗道庄,彭德怀发现对他的看管更严了。他自言自语说:“我知道这里不是营房,是班房”,“我是在这里坐监狱。”冬日将尽,他还穿着那身破棉袄裤,无衣可换。他向哨兵要来一根针,一点线,自己补破棉袄,边补边对带班员说:“你们这里是不是可以减少一个哨兵,特别是晚上,我看大多数都是干部。我是一个政治犯,我也懂这些,我自己能负责自己。”有时他对着哨兵拍腿感叹:“今年我已经撤职8年了,这8年白白地浪费过去了!”
 
今后的岁月又将如何呢?一天,他提笔给监护点的负责人写了一封信:
 
部队负责同志:
 
住在这里增加了你们很大负担,内心惭愧!昼夜两人值班,建议减少一个。现在工作、生产、学习很忙,我可以参加一点轻微劳动,请你考虑。
 
“负责同志”置之不理。
 
3月19日,一个参谋拿着彭梅魁送来的衣物和水果。彭梅魁被告知东西送到正义路卫戍司令部转。参谋让彭德怀签收据,彭德怀在上面写了“石穿”两个字。
 
彭梅魁的物品给他带来安慰,也带来了希望。4月1日,他又给毛泽东写了一封长信,谈被抓的经过和目前的情况。因报纸上有文章,不点名地说他到西南搞翻案活动。在这封信的最后,他向毛泽东声明:“我到西南区头7个月,大约走了20个县市,15个工矿企业、区(云南还未去),目的是想收集一些材料,作些研究,增加自己这方面的一些知识和提供领导参考,并无其他意图。”
 
仍然没有回音。
 
4月20日晚,又提笔给周恩来写信。称呼“总理”,信中谈四川石棉厂矿渣堆积在南岸,流失不少。他曾报告西南局领导人,此矿渣可加工成钙镁磷肥,成本低,肥效高,恐此事被搁置。“小事情本不应该打扰您,但我不知应告何人,希原谅!顺祝您永远健康!”下署名“石穿”。
 
彭德怀在囚室里给毛泽东写信,给周恩来写信,给中央文革写信,奇怪的是他没有给“副统帅”林彪写过信。
 
5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戚本禹的长篇文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建军纲领》,戚本禹说:“一小撮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党内最大的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支持下……为庐山会议罢了官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德怀等人翻案,企图煽动别人起来同他们一道进行反革命复辟活动。”
 
从姚文元评《海瑞罢官》的文章发表以来,报纸上已多次不指名地骂他反党、反社会主义、闹翻案等,对他用的是“右倾机会主义者”一词。戚本禹此文在报纸上第一次指“彭德怀”之名而攻击之。彭德怀坐在桌旁,先是看到文章中点了一串名字:彭真、陆定一、周扬、林默涵、齐燕铭、夏衍、田汉、邓拓……怎么,都成了反革命?!如何置信!?他在这些名字下用红铅笔重重地画了一道又一道。再看下去,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在那一段话下面也画了重重的一道,喘了一口粗气,把报纸扔向一边,躺到床上唱起《国际歌》来:“起来……起来……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宏亮而粗犷的歌声,震动了囚室内凝滞的空气。
 
哨兵早已被布置观察彭德怀看到自己被点名时的“动向”,哨兵在日记上特别记下了彭德怀以上的“反应”。
 
“文化大革命”高潮接着高潮,副统帅林彪对专案工作不满意,说:“专案成了悬案,问题是落实。”意即一切罪名都要由不实变成“实”。不久,根据林彪、江青、康生的指示,彭德怀专案组制定了新的审查彭德怀的计划,把已进行了5年的对彭德怀“背靠背”的审查,升级为“面对面”的“斗争”。江青指示从解放军抽调团以上得力干部到专案组,加强对亲自参与缔造了这支英雄军队的彭德怀元帅的审查。
 
从百战沙场到挨斗百场
 
1967年7月,“无产阶级革命派”在全中国“全面夺权”,掀起“大揭发、大批判、大斗争”高潮。《人民日报》号召“革命派”痛打“落水狗”。一代民族精华、革命领袖人物被揪上批斗台,遭肆意凌辱。
 
江青十分“关注”彭德怀——在她的心目中,元帅、“海瑞”,正需要痛打一下。她几次不阴不阳地提到:“彭德怀在卫戍区养得胖胖的,过去还没有公开批判一下呢”,“要把他批倒批臭呵”。戚本禹连忙告诉北航造反派头头韩爱晶:“彭德怀是军内最大的走资派”,“把彭德怀拉出来斗”。红卫兵提出没有“炮弹”,戚本禹马上叫专案组给红卫兵提供材料。
 
野蛮的、可悲可叹的历史一页揭开了。
 
6月21日,“重新武装”的专案组在戒备森严的八里庄审讯室里第一次提审彭德怀,要彭德怀交代怎样“里通外国”和组织“反党集团”的。彭德怀说:“你们不了解,小娃娃不懂事!”主审人喝道:“老实点,要坦白交代!”彭德怀无可奉告。
 
以后许多天,彭德怀根据专案组的命令写自传。他不愿意写,专案组的人说:“这是组织的决定。”彭德怀说:“既然是组织让写,我服从。”他面对一个无情的事实:专案组代表至高无上的党,代表他一贯服膺的组织。
 
7月19日早饭后,彭德怀正埋头写自传,被告知,要去“开会”。彭德怀抬头问:“开什么会?带纸笔吧?”
 
“不需要带什么东西。”
 
彭德怀大大误解了。直到吉普车开进北京航空学院,他才想到,这是开他的“批斗会”。
 
中午,有人给他一个玉米面饼子。下午他被带到北航六系一间教室里,面对着60多个红卫兵。
 
“彭德怀,交代你的问题!”一个红卫兵厉喝一声。
 
彭德怀态度温和,答:“我不明白有什么问题。几十年忠于毛主席,勤勤恳恳为中国人民出力。”
 
“你为什么要发动百团大战?”
 
“打日本鬼子呗!”
 
“百团大战没有请示毛主席,受到毛主席批评?”(显然这是专案组教的)
 
“嘿,不对的。打电报了嘛!毛主席、中央军委发来了电报祝贺,说‘百团大战真是令人兴奋,像这样的战斗是否还可以在山东其他地方组织一两次’。”
 
听到伟大领袖发了贺电,红卫兵不知怎么“审”下去——这是为开批斗大会而举行的预审会。
 
北航原党委一个负责干部韩爱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批判彭德怀在华北“搞独立王国”,“背着主席打百团大战”,“暴露了我军力量,把日寇引到根据地来,造成很大损失……”
 
彭德怀怒不可遏,打断韩爱晶的话,讲为什么打百团大战,打得怎么英勇。一部分红卫兵似乎听入迷了。在以后中央文革的一份《快报》上,描述了这一场面,说:“他竟恬不知耻,慢条斯理地吹嘘他当时如何英雄,打死打伤多少敌军等,好像讲故事一样。”
 
韩爱晶赶快扭转局面,喊:“彭德怀,交代你在庐山会议上反党反毛主席的罪行!”
 
“我没有罪行,只有错误。对庐山会议还保留我的看法。”
 
“你为什么写意见书?”
 
彭德怀板起面孔答:“我就不该写那封信。”“我有话就讲,憋不住。我是政治局委员,有权向毛主席反映情况,这符合党的组织原则。”
“你万言书里骂毛主席,妄图篡党篡军!”
 
口出此言的红卫兵,根本没有看到过他说的那份“万言书”。
 
“我从来没有野心,我拥护毛主席,对毛主席有很深的感情。”
 
“那为什么毛主席要打倒你?”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打倒我。可能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吧。”——这确是8年来彭德怀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无可奈何地想到的理由,此时冲口而出了。
 
全场喧哗起来,有人带头高呼:“打倒彭德怀!”
 
“彭德怀早就被打倒了嘛!在庐山会议就打倒了!”
 
韩爱晶从桌子上跳过去,指着彭德怀的鼻子吼:“你反不反对毛主席!?”
 
“我不反对毛主席,我只是对毛主席无话不谈。”
 
韩爱晶一拳出去,打得彭德怀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呼啦围上去一堆人,拽的、打的、踢的,拳脚交加。彭德怀认得其中一个姓陈的红卫兵,说:“小同志,你不要发火,你不懂事……”话未说完,有人几猛拳冲着彭德怀胸部打去,彭德怀头撞在课桌上,跌倒时又撞在水泥地面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彭德怀忍痛喊:“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一个快70岁的人!”
 
会场大乱。有了带头人,原来文明一些的也要表现“革命性”了,胆子小的也“勇敢”起来了。彭德怀被拽起来,打倒;再拽起,再打倒,连续7次!一个穿皮靴的大个子飞起一脚,向躺在地上的彭德怀右胸踢去,彭德怀深哼了一声,昏迷过去。
 
韩爱晶问:“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是不是指毛主席?”彭德怀点了点头。韩爱晶把这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拽着昏迷中的彭德怀的手按印、签字。
 
下午17时50分,彭德怀在半昏迷中被人架回囚室,勒令起身,连夜写“认罪书”。
 
卫戍区司令员傅崇碧当晚得知彭德怀被斗的情况,打电话问韩爱晶为什么不执行总理的“五不”指示。审斗会前,周恩来总理指示:不准搞喷气式,不准挂牌子,不准游街,不准武斗,不准开万人以上的批斗会。韩爱晶得知后,即打电话请示中央文革,戚本禹回答:“不要武斗,但对彭德怀不要限制过多。”
 
第二天,彭德怀伤重不能起床,被送到267医院检查。病志记载:“胸部正位像X线所见:(1)右第五肋骨中段骨折;(2)右第十肋骨末端可疑不全骨折;(3)右膈角内小量积液(血);(4)右肺下野部分不张。”
 
傅崇碧向周恩来报告彭德怀伤势并附上胸片,周恩来看后,批评卫戍区有关人员没有尽到责任,指示:马上给彭德怀治病,将结果报告他。今后,没有中央的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批斗彭德怀;卫戍区要绝对保证彭德怀的安全。
 
然而,风云日紧。彭德怀遭毒打的第二天,发生了震动全国的武汉“七?二○”事件。25日,中央文革在天安门广场召开大会,林彪在会上喊出了“打倒军内一小撮走资派”的口号。这使已成为囚徒的彭德怀,又成了“军内一小撮”的总代表,报纸大造舆论,掀起“批彭高潮”。
 
从7月26日开始,重伤中的彭德怀被北京航空学院、清华大学、解放军各总部、国防科委、三军直属机关和在京院校、人民日报社、北京师范大学、空军直属机关及空军在京院校、各文体单位、北京邮电学院等数十个单位连续“揪斗”。在北航南操场召开的十万人批斗彭德怀、张闯天等人的会是大会批斗彭德怀的“揭幕式,是经中央文革正式批准 (实为授意)的”。会后,又突然宣布对彭、张游街。上下车时对彭德怀毒打,在车上,彭德怀在半昏迷中被提耳、托头、架腰拉到天安门游斗。其中6次为万人大会,7次“游街”。张闻天、黄克诚和解放军的一批被“打倒”的著名将领谭政、张爱萍、肖向荣、王尚荣、廖汉生、李志民等被拉来“陪斗”,和彭德怀一起在万千公众前遭受摧残凌辱。彭德怀不甘受辱,强直着头,挺立着身躯。一些彪形大汉被挑选来揪押他。伤痛和愤怒使他在被“游斗”中几度昏迷。
 
同一时期,在北京及全国各大城市一批批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党政领导人被押上批斗台,押上卡车,戴高帽、抹花脸、剃鬼头、做“喷气式”,批斗、游街、示众。在会场上,在街头,各种名号的战斗队、战斗组戴着红袖标狂呼高叫,对批斗者拳脚交加。路上的行人,有的伸拳头响应,有的呆呆看着,还有的低头匆匆走过,不忍目睹这使革命历史蒙羞、使善良心灵颤栗的一幕。
 
从“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卷起,彭德怀的妻子浦安修就重新陷入更大的灾难之中。尽管她原任北京师范大学党委副书记的职务早已经“落选”,被派去担任师大附中校办公室主任,仍属“当权派”之列。而最关紧要的,她是彭德怀的妻子,这使她成了“造反派”的大目标。
 
1967年7月,浦安修的家被抄,人进了“专政队”,白天劳动,夜晚住在没有完工的一间浴室里,潮湿的水泥地面上铺着一床薄褥子。她也一无所有了,仅衣袋里放着一张彭德怀的照片,里面保藏着她28年的回忆。不幸,一次照片掉出来,被看管人员抢了去。为此,浦安修被拉出去批斗,被罚光脚在沙石路上担东西,被勒令交代和彭德怀在一起“干了什么坏事”,又被拉去看“拒不坦白”者的下场——一个老人被绑在树上挨打。
 
群众专政一阵,腻了,把犯人放走。浦安修无家可归,被院内一个好心的同事收留在家中的盥洗室里暂住。
 
1967年8月11日下午,浦安修被一伙红卫兵押到校内教学楼。几个月来,她茫然地承受着一切。骤然间,她看到人群中一辆三轮车上押着一个人,纵然是衣貌全非,她也一眼就看出是他——一别两年的彭德怀。彭德怀也看到了她。四目相视,都痛苦地低下头。
 
彭德怀看到浦安修衣服脏破,形体消瘦,泪眼模糊,一副惨状,不禁浑身发抖。
 
当晚19时半,彭德怀和浦安修被拉上“批斗”台。由北京师范大学造反组织“井冈山兵团”主持召开的“批判斗争反党篡军的大野心家彭德怀和彭贼的臭妖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浦安修”万人大会在一片口号声中开始。
 
浦安修被两条粗臂反提着胳膊,两只大掌猛按着头,做成“喷气式”;耳里灌进了一连串彭德怀的骇人听闻的“罪行”,和她如何与彭德怀“狼狈为奸”的“罪状”。在剧痛和羞辱中,她偷偷侧眼寻找彭德怀,看到他被同样扭在台上的另一边,头被按下去,抬起来,按下去,再抬起来,也正挣扎着向这边寻找她的身影。浦安修心头一阵酸痛,眼前一片漆黑,连怎么被拉下台,怎么被放回去都记不清了。
 
浦安修被勒令传去交代彭德怀的罪行。一向温和文静的浦安修,这时顽强地闭口不答。1967年10月出版的红卫兵《大批判通讯》上登载当时对浦安修审讯记录按语说:“时至今日,浦妖婆拒不揭发彭贼,企图顽抗到底,还千方百计的为彭贼涂脂抹粉。”扁担落在浦安修的肩背上,她的头被揪着在墙壁上撞得咚咚发响。造反派还给她最后通牒:“再不交代,砸烂你的狗头!”
 
8月31日清晨7时,北京西郊颐和园的朱红大门徐徐打开,浦安修低头匆匆而入。
 
两小时后,有人发现了她。她静静地躺在昆明湖边,已经没有了回忆,没有了痛苦。衣袋里还有未服完的安眠药。
 
这时,北京师范大学浦安修专案组的头头,正在胜利的兴奋中仔细研究如何贯彻戚本禹关于对浦安修的问题“要抓紧搞”的指示。
 
浦安修被抬到北京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抢救,医生从她身上发现一枚校徽。
 
半夜,浦安修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她又回到了多难的人世。
 
一天后,专案组下令将浦安修从北京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押回学校严加管制。
 
北师大批斗会以后,彭德怀因精神受严重刺激,右半身麻木,但这个铁铸的人,两天后又站立起来了。
 
8月16日晚,彭德怀在囚室内听到部队在院子里集合。接着,窗外高音喇叭传来《中国共产党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团的决议》的播音。
 
从1959年8月在庐山会议上产生了这个决定他的命运,也影响着整个中国命运的《决议》以来,还是第一次向全国、全世界公布这个文件(摘要)。《决议》(摘要)在标题中取消了“同志”二字,把《决议》中原有的“鉴于彭德怀同志过去在党的正确领导下作过一些有益于革命的工作”的话也删去了。这意味着什么呢?彭德怀先是一怔,随即把椅子向门口移动一下,仔细听下去。他有时点点头,有时发出笑声,哨兵走到他身旁,可能是为了解他的“反应”,他说:“这叫我怎么活咯。”
 
第二天,《人民日报》刊登了《决议》(摘要)和一篇题为《彭德怀及其后台罪责难逃》的社论。接着,《红旗》杂志发表社论《彭德怀的失败到中国赫鲁晓夫的破产》,《解放军报》发表《宜将剩勇追穷寇》。《人民日报》还报道说:“北京许多单位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和红卫兵小将们刚刚联合批斗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彭德怀,今天他们学习了《庐山会议决议》以后,更增加了彻底埋葬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决心。“文革”中,这两报一刊是传达最高司令部声音的,马上,在全国又一次掀起“批彭”高潮。
 
18日,彭德怀专案审查办公室在向领导的报告中说,彭德怀给清华井冈山兵团红卫兵写的所谓“认罪书”,“根本未交代他的反革命罪行,毫无认罪之意,而是疯狂的反攻倒算……”“我们的意见对彭德怀的所谓‘认罪书’,要进行批斗,粉碎他的新反扑”,提出将彭德怀交由红卫兵及三军无产阶级革命派进行批判斗争的意见。于是,在北京,彭德怀再一次被连续“批斗”。军内外各大单位争先恐后来押走彭德怀。不管哪个单位,只要申请批斗的报告一来,时任政治局委员、中央文革成员、国务院副总理、公安部长的谢富治就批:“可以安排”。北京军区、第二炮兵司令部、总参谋部、总政治部、海军司令部、北京卫戍区、通信兵、防化兵、装甲兵、铁道兵、工程兵各司令部、国防科委、国防工办,解放军政治学院、后勤学院、高等军事学院、第六研究所、中央直属机关等大单位又12次召开万人大会“批斗”、“公审”彭德怀。一次次摧残、一次次生死存亡。曾百战沙场的69岁的元帅,被两个大汉拖着跑步上台,在烈日之下,在拳脚之中,在对一串串谁也不识真相的“罪行罪状”的声嘶力竭的揭发批判声中,顽强地屹立于天地之间。
 
在北京军区批斗场,彭德怀被打伤了背;在北京卫戍区批斗中,曾受过彭德怀批评的高级将领李钟奇,冲上去打了彭德怀一记耳光……
 
参加批斗会回来,彭德怀还要写自传——交代全部历史,从6岁起。
 
哨兵日记记载,彭德怀在挨批斗的日子,每天要写自传八九个小时;不挨批斗的日子,一天写十二三个小时。
 
连续的“批斗”一直进行到1967年末。曾经百战沙场的元帅,挨批斗又何止百场!
 
车轮战审讯——“你再审我也是顽固!”
 
1967年11月,彭德怀专案组归分工军委系统的中央专案组第二办公室掌管。彭德怀专案组是二办所辖专案中最重要的部分,管辖被认为是彭德怀“黑线”的17个对象:彭德怀、黄克诚、谭政、李锐、张闻天、王平、苏振华、李志民、杨勇、刘震、钟期光、饶正锡、洪学智、邓华、万毅、吴自立、浦安修。
 
黄克诚和彭德怀一样,先被关在五棵松,后又被转到罗道庄。在五棵松,一天,黄克诚从他的高度近视眼镜片后发现哨兵押过一个衣服褴褛的人,正是他“经常相逢在梦中”的彭老总——彭德怀。黄克诚常常反抗监管,一次(也许是故意)在院中和监管人员顶撞起来,大吵大骂,彭德怀听出是老战友黄克诚的声音,激动得紧贴到窗户上去听。在批斗的高潮中,黄克诚常和彭德怀被押在同一串车上游街,被“揪”在同一个台上挨斗,在目光中交换心声,共同承受这一时代的疯狂。
 
黄克诚在1994年出版的《黄克诚自述》中回忆到他和彭德怀一起被大会批斗的情况说:“6月底7月初召开了我们的斗争会,我和有关的同案人才得以见面。被斗的人中,彭德怀年纪最大,我很担心他吃不消,常常抬起头来看望他,这时造反派监视人员就狠狠地把我的头压下去。为此三番五次,他们就骂我不老实。”就在这样的时刻,老战友黄克诚仍然关心着他。
 
“大批斗”的暴虐过去了,1968年开始了一场更为残酷的、隐秘的斗争——审讯。
 
中央专案领导小组的要求是对所押“案犯”在春节前定案,提出要“只争朝夕”,“歼灭战一定要打下来”。
 
1967年9月28日至12月6日,专案组8次审讯彭德怀的入党问题,目标是“彭德怀是假党员”。然而,彭德怀在1928年平江起义后给党中央写的报告中,明明写着“入党三阅月”。专案组初战失利。从新年开始,又突击审讯彭德怀所谓“里通外国”问题。彭德怀对专案组提出抗议:“对我的审查,用党内同志式的谈问题可以。审讯式的,拒绝谈问题。”主审人答:“对你就是这样,你要老实认罪。”对专案组来说,彭德怀是敌人,并非同志。
 
从1952年抗美援朝中到1959年,彭德怀5次被派去苏联谈判或访问,在专案组的方案中都当作“里通外国”罪行来审查,重点审1955年和1959年的问题。
 
1955年“问题”的起因是,原驻苏大使在“文革”被揪斗和监禁中写了一个“关于彭德怀1955年在苏联里通外国勾结苏修”的材料。这个材料是怎样“制造”出来或逼出来的无人关心,却令专案组大为兴奋,立即上报中央。
 
1955年5月24日,彭德怀参加华沙条约国会议回国,途经莫斯科,苏共总书记赫鲁晓夫让翻译费德林向中国驻苏大使刘晓转达他的意见:赫鲁晓夫要和彭德怀谈话,主要是谈军事问题,因机密性大,建议苏方只由安东诺夫大将、中方只由大使刘晓参加。指定由费德林任翻译。费德林要刘晓向彭德怀解释,彭德怀听后说,应尊重苏方意见。会谈后回国,彭德怀将会谈内容向毛泽东主席作了汇报。
 
审讯开始,从彭德怀谈的情况中得不出“里通外国”的结论,审讯人火了:“我们看你是与赫鲁晓夫共同搞阴谋。”“由你们定,我无法说,你们说搞阴谋就搞阴谋,你们是客观的吗?”彭德怀回答。
 
“第一你背着中央,第二不让翻译参加,第三代表团成员没有参加,根据这三条是不是里通外国?”
 
1月10日到12日连续3天,6次审讯。彭德怀再三说,约见赫鲁晓夫他是被动的,没有谈危害党和国家的事,回国向中央毛主席和周总理报告过。
 
彭德怀正患感冒,不断咳嗽。“过堂”回来满脸怒气,一次气得把收音机扔掉。
 
15日、16日连审4次。彭德怀疲劳、气愤,神志昏迷,行动趔趄,最后,按审讯人的要求承认,谈话没请示中央,没有代表团员参加,应向毛主席请罪。
 
17日审讯两次,审讯人进一步要彭德怀承认和赫鲁晓夫谈了1954年的高岗问题。彭德怀反复声明没有,审讯者追逼不已,彭德怀大声回答:“我不能满足你们的主观需要!“审讯人大骂:“你攻击!放毒!反攻倒算!抗拒审查!对审查怀恨在心!……”
 
多次逼供,彭德怀忍无可忍,“腾”地跳起来,拍桌子大吼:“你们的目的达不到!”审讯者一齐站起来骂:“你简直无耻之极!”“混蛋透顶!”……
 
谁无耻,谁混蛋透顶,历史自将作出结论。
 
彭德怀提到审讯的目的。审讯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据专案组的笔记本记载:“首先要他(指彭德怀)承认同赫鲁晓夫说了高岗历史上的任职和成绩,然后要彭承认同赫谈这些话的目的是‘为了宣扬高岗,说明高岗是党中央逼死的’”,“如果说是为了给赫解释,要打态度”。“我们所要达到的目的:彭认为高岗没有勇气,不应暴露过早,连累自己。手段不高明。应当沿着继续(按:原文如此)开展斗争,弄清问题。”
 
何等险恶、卑鄙的目的!何等凶残的想像力!
 
按照这一目的,从19日起,专案组开始用车轮战突击审讯彭德怀,连续从晚上19时审讯到第二天凌晨3时。一堆人围着彭德怀,你一喝,我一喊,轮班无休止地追逼,一句话反复问,直至彭德怀极度疲劳,精神恍惚,“要什么给什么”,承认和赫谈了高岗问题。
 
专案组用这个手段依次而进,进一步逼彭德怀交代在高岗问题上对赫鲁晓夫谈了什么。据专案组笔记,21日“夜战彭德怀”,专案组4人要彭德怀承认在赫鲁晓夫面前“主动谈高岗问题”,“为高岗树碑立传”,“为高岗翻案”,“勾结赫鲁晓夫反对我党中央”。22日晚,连续8小时的审讯,要彭德怀承认1955年见赫是彭主动的,不让翻译、武官参加是彭授意的,彭主动向赫谈高岗问题。审讯时制造极度紧张的局面,审讯后逼令即刻写交代,使本来就极度气愤、疲劳的彭德怀不能休息。
 
从1月13日至23日,13天审讯17次,每次审讯都是彭德怀先据理驳斥,最后在精神恍惚下签字承认。专案组每天向上报告“战绩”。17日,军委办事组成员李作鹏催促专案组“想尽各种办法把进度搞快点……抓紧时间突,大会斗,小会突,专案审。”24日,专案组汇报战绩后,又指示:“专案工作最大、最难办的是彭德怀”,“1955年的问题要抓紧,一定要攻下来”,“集中力量打歼灭战,解决问题时要人多一点,人多说得过他,人多压得住他”。
 
26日,从下午18时到第二天凌晨3时,专案组审讯彭德怀连续9个小时。《哨兵日记》记载彭德怀从审讯处被送回囚室的情况:“东倒西歪,前俯后仰,精神处于昏迷状”。
1月30日是春节,“春节前要定案”的计划完不成。29日,吴法宪指示专案组: “春节后再来个高潮,搞几个月不要被犯人同化了。专案就是把混进党内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挖出来,对于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新世界是重大贡献。”
 
春节后的“高潮”,审讯的次数更多,时间更长。2月5日从下午14时30分到6日凌晨1时,审讯人轮流休息、吃饭,彭德怀不能吃、不能喝、不能休息,连续被折磨11个小时。
 
专案组车轮战的审讯,不是为了弄清问题,而是逼取口供以便定罪。这一切又是以革命的名义、党组织的面目出现的。庐山会议后,彭德怀曾经要求党中央审查他;“文革”开始,他衷心欢迎审查,相信审查会洗清他的冤屈,澄清事实的真相。但残酷的事实使他认识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那从少年时代铸就的嫉恶如仇的霹雳般个性,他一生一世只服从于真理,不屈服于压力的刚烈气慨,此时爆发为对专案组的冲天怒火。他不顾灾难的后果,在被审时痛斥怒驳,对操生杀之权的专案人员捶桌怒吼:“你再审,我也是顽固!”“我就是顽固,顽固到底!”“你们把我枪毙了吧!我什么都不怕!”专案组人员恫吓说:“你这样做没有好下场!”他冷笑:“好啊!看你们有什么下场!”
然而,他认为专案组代表党。更多的时候,他不得不耐心地回答专案组的讯问,反复地说明情况。在每次车轮战的最后,他认罪、签字,在精神恢复后又否认、说明——用专案的语言来说,就是:翻案。
 
春节以后,专案组逼彭德怀承认1959年在阿尔巴尼亚参加霍查举行的宴会后,和赫鲁晓夫在小休息室“密谈”,“勾结苏修”。彭德怀反复说明,当时有各国贵宾在场,他和赫鲁晓夫只是礼仪性的见面,交谈数语,根本不可能“密谈”什么。彭德怀把为这一问题被迫写的“认罪书”抄在日记本上,后面写上了一段话:“为此事费了半个月时间,有时搞到半夜,于是,我把平日里所想的和所说的,说成是同赫谈了。现在我知道了,一定要说成是同苏修勾结反对毛主席……现在我懂得了这一条。我过去的了解是,审查是要弄清真相,实事求是,作出合乎事实的真理结论。”“入党宣誓时说过,为了革命利益,必要时献出自己的生命。现在是时候了,应当为了党的利益,为了巩固和提高毛主席的威信,我应当坚决这样做。”
 
为了革命,为了党的利益,他应当按专案组的要求“认罪”以“巩固毛主席的威信”呢?还是坚持实事求是“抗拒审查”呢?他陷入极度痛苦与极度矛盾中。
 
3月4日开始,审讯彭德怀所谓“取而代之”的问题。
 
一个留苏学生揭发,1956年她在苏联学习时,听到一个苏联学生说,赫鲁晓夫曾当着他叔父的面派人去见彭德怀。转告彭两句话:“他可以取而代之,我支持他。”
 
对这份材料,连专案组自己也对其可靠性发生怀疑,但仍据此制定出了一个逼供的计划。据专案组笔记本记载:
 
“研究审讯彭取而代之问题计划:(1)八国之行,摸底探风,进行舆论准备;(2)庐山会议直接反党,先礼后兵,逼毛主席检讨;(3)发动总攻击,取而代之。”
 
“尽力逼其交代出来。指导思想、步骤:连续作战,强攻打硬仗,围绕取而代之问题,穷追猛打”。
 
计划付诸实施了。七八个人轮番审讯,把彭德怀摧残到极点。哨兵记载,一次彭德怀从审讯室回到囚室“吃饭不知吃”,“砰的一声碗掉在地上。‘我赔,我赔!’”他突然想到这碗是公家的,“从衣袋里拿出5角钱交给哨兵”。
 
专案组正突击审讯时,发生了“三?二四”事件。直接负责专案组工作的大组副组长杨成武被“打倒”了,专案组整顿思想。4月5日,检查出“右倾动摇思想”16条。下据专案人员笔记的记载,录出数条:“我们的材料不是那么多,不是把他(彭)的锐气打下去了,而是挫伤了我们的锐气。”
 
“外调没有好线索可查,查来查去查不出所以然来,弄出些右倾情绪。”
 
“4个问题现在一个也没搞完,搞他的集团问题,搞下来好说,搞不下来怎么办?”
 
“是搞赫给他讲了这句话就算达到目的呢,还是继续搞事实呢?”
 
“应再搞事实,搞什么样事实?”
 
“彭德怀的问题到什么程度才能结束,心中没数,现在走到哪里算哪里。”风波亭、莫须有,可见一斑。
 
所谓4个问题,是指要通过审讯逼彭德怀承认并按既定内容交代的“彭、高反党集团”、“里通外国”、“反党小集团”、“取而代之”的4个问题。审讯4个多月没有达到目的。
 
1968年3月,林彪的亲信黄永胜被任命为中央军委办事组组长。接着,黄永胜在中共第九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政治局委员,接管了专案组。对彭德怀的审讯再次加码。专案组的笔记记下了每一次审讯的情况,哨兵则被告知要记录下彭德怀被审讯后回囚室的表现。
 
5月7日,从下午开始到8日凌晨1时,由陈×等5人“攻他的核心问题”,审讯室内彭德怀忍无可忍,火山爆发。他怒吼、痛骂。主审人鼓动其部下的士气说:“顽抗是敌人的本性,是必然的”,“不交代不能收兵”。最后,陈×的笔记记着:“我们的目的基本实现了。”
 
彭德怀在半昏迷状态下回到囚室,拿出一张纸条写下:“为了革命的利益,必要时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我入党誓词的最后一句,现在是时候了。”
 
专案组经10个月的审讯,用“莫须有”、“逼供信”的手段,制造出了一个《关于彭德怀里通外国问题的审查报告》,于9月18日定稿上报。报告中说:“1959年彭、赫在地拉那直接勾结,是有预谋的,他在同赫的谈话中,恶毒攻击党的三面红旗,露骨地向赫修表示了他的反党野心。赫鲁晓夫对我党也大肆攻击,支持彭德怀取而代之。彭德怀供认他到国外反对毛主席是为了制造国际舆论,取得赫修集团的支持,以达到篡党篡国,夺毛主席的权,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实行资本主义复辟的罪恶目的”。
 
1968年8月25日,彭德怀和其他“案犯”由罗道庄被转移至什坊院继续监禁。什坊院监禁点是以一座木质结构的小楼为主的小院,楼前一些低矮的平房住犯人。小楼做了办公室,正好居高临下进行监视。
 
从被揪以来,彭德怀忍受着红卫兵的批斗、哨兵的监视、专案组的审讯,期待着一个伟大的时刻——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他期待“九大”使党的一切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他熟悉政治运动、群众运动的规律,也相信毛泽东驾驭历史的能力。冲动的热浪过后,定会有冷静的总结与处理。
推荐 推荐0
版权所有:胡耀邦史料信息网  免责声明
关注服务号
关注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