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申欣旺:重庆:关于恐惧的记忆

发布时间:2013-02-22 21:37 作者:申欣旺 浏览:332次

一切都神秘隐蔽,唯有暗流涌动。谁都明白,当力量的角逐如果无法公开,那断然不会是法治的胜利:规则早已被证明只是工具罢了。


关于重庆的记忆,除却美食,大抵与恐惧有关。


2006年春天,供职法制日报社的我因工作缘故第一次出差重庆,采访的正是重庆市公安局某总队长获得“全国三八红旗手”一事。


至今依然清晰记得,飞机延误,抵达重庆江北机场已是夜幕降临,乘坐机场巴士到市区拉着行李箱下车时,一群人冲上前来,将我包围。抢劫?恐惧感涌上心头。但瞬间所有人又全部跑远,我的衣服兜里、手提包中,甚至连衣领上都插满了名片。取下一看,都是住宿、旅游的联系方式。


虚惊一场。在解放碑找了一处宾馆住下没多久,电话响起,“先生,需要学生妹吗?”。半小时内,这样的电话响起多遍。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住进了黑店,可这酒店明明离公安局(彼时,重庆市公安局仍在旧址办公)不远。


翌日参加重庆公安局的座谈会,局领导在座,听总队长做英雄事迹汇报。既有千里追凶,也有深入虎穴,等等。会后闲时,我沿街边小路拾阶而下,两边均是低矮平房,虽然破旧,人气颇旺。偶尔会见到以《物权法》的名义强烈抗议拆迁的涂鸦。两旁皆有5元一晚的住宿广告牌,最让我吃惊的竟然还有3元一晚的。路边,时不时有30多岁的大姐神秘招手,低声说25元。疑惑间,对方看我不答话,便说20元好吗?见我往前走,叫出10元的价格,并着急地说,别走了好吗?


几年后,在新闻中看到解放碑的贫民窟拆迁,才知此地原为码头,原居民多为下层百姓,生活不易。


短暂停留,我看到的重庆尽是阴暗、还有潜藏的不安全感。那种管理的无序,充满了色情诱惑的电话,令人感到恐惧。那时候刚工作不久,毫无社会经验,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才刚开始,未及深究个中原因。两天后,乘火车回京,和同事朋友聊及重庆,便称再也不愿前往。


2009年重庆打黑开始我才发现,生活如此富有幽默感:当时见到的领导和我采访的英雄竟然都是打黑的对象。“英雄”与“黑社会”原来是同一拨人。


打黑大幕拉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做其他选题,也许还有对重庆第一次印象不佳的缘故,内心刻意回避。再赴重庆,是在2011年4月,李庄漏罪案庭审。


此时打黑已经驶入深水区,唱红在全国也有蔓延之势。而关于“唱红打黑”的争论也进入白热化的地步。新闻中说重庆一七旬老汉,家中老母去世,不在家守孝,却远赴他乡唱红,人伦尽失。


李庄案的前世今生集中展现了当时重庆打黑中的各种冲突:主政者要打黑,警察权主导一切,律师的辩护权被认为是唱反调。早先,西南政法大学教授赵长青的辩护令主政者大为恼火,因这种辩护介入,很多案件无法办成铁案。


李庄漏罪案开审前,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贺卫方发表《致重庆法律界的一封公开信》。贺卫方感叹,“这座城市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令人恍然有时光倒流、文革重演之感,法治的理想正在沦丧。”


文章直指运动式打黑和导致不公的公检法联合办案。贺卫方称,“所谓‘大三长会议’几乎是公开地登堂入室。对于一些重大案件,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公安局局长开会协调,导致案件还没有开审,判决结果就提前决定了。最后的审理过程就是走过场。制度设计中所追求的三机关相互制约机制也就完全失灵了。”


贺卫方亦谈到秩序和自由的关系。在他看来,“指导思想上如果存有净化社会的观念,结果可能是危险的。人性总有某些无从改变的特性,一个健康的社会也许只能对于某些人性的弱点采取容忍的态度。况且秩序与自由有着内在的紧张,过于重视秩序,未免偏于一端,令自由受到减损。”


因为李庄的被抓与获刑,很多律师私下都说,如果一年后大局按照此而定,第一件事就是放弃律师职业。这是对中国法治最糟糕的描述了,听来令人不寒而栗。


同一时间,李庄案第一季辩护律师陈有西在博客上发表《李庄案,我们还有必要陪练吗》一文,称,“经过一年多的准备,剧本早已写好,结局早已设定,只需要一些演员……没有独立公正的法院,所有审判就只是完成既定目的的演戏。只是完成一个虚假的表演程序。只要是在重庆审理这个案件,一切结果已经确定。律师的出场,只是陪练。辩得越精彩,配合其选择性录播和报道,正中其下怀。”


在陈有西看来,“李庄案的意义,只是进一步告诉国人一个明确的真理:一个国家的司法如果被权力操纵,公检法如果只受一个权力指挥,百姓为鱼肉就是必然的。而且可以封杀得让你找不到任何救济渠道。”


这种背景下,去重庆,做一个大家都认为毫无悬念的案件报道,要怎么做?又能怎么做?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仍然是航班延误。抵达重庆已是(4月18日)晚上11点。上了出租车,司机师傅矮壮的身板,穿着紧身T恤,留着近似光头一般的发型,一路不停抽烟一言不发就朝前开去。令我有些恐惧的是,出租车竟然离开了机场高速,开向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车辆渐稀,问话又不回答,难道碰上什么意外?我也不再问话,只是警惕地瞥着司机的举动,握在手中的手机已经拨了110的数字,随时准备拨出去。车行至一岔路口,远远地看到指示牌,左侧进入市区,右侧通往乡下。打定主意,只要车往右转,我马上报警。


又是虚惊一场。车开向市区,师傅竟然说话了,很友善地解释,机场高速临时养护只好绕道。我想,如果不是敏感的行程,至于如此恐惧吗?


第二日开庭。一大早我们便赶往重庆江北法院。一大群记者提前两个小时等候在法院门前,好多人手中没有旁听证。有“群众”赶来打起标语,讨伐黑心律师。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口号内容大致相同,喊完之后,也就马上不见了踪影。


杨金柱律师出现在法庭台阶上,对媒体痛陈其在机场遭到围攻的情况。法院的保安和法警似乎有意避开,台阶下,一群记者围着拍照。斯伟江律师身着西装背着双肩包来回踱步,我上前打招呼,斯伟江对案件结果表示并不乐观。


时不时亦见到人群中有神情警惕举目张望之人。更多的人或轻声说话,或沉默不语,人们各怀心事。天空阴云密布,下起了小雨。


开庭后,在中新社重庆分社帮助下,我有幸临时拿到一张旁听证,快步跑进去,我看到同行们羡慕的眼神。身后仍有一大群没有旁听证的同行在雨中等候,不愿散去。


进门安检,然后是存包,尤其是手机和录音笔务必留存。进到审判大厅时又有人拿着手检设备做细致检查。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审判大厅足够容纳几百人,进去的媒体多达数十家。重庆打黑虽然从一开始就引发媒体职业伦理的讨论,但好在仍是有可能被允许进入到现场。不管出于何种用意,抵达现场就有机会看到真相,哪怕只是细枝末节。


庭审现场控辩审三方交锋激烈。控方有着先天的优势,一般情况下都自信十足,这是所有刑事审判的现实。这种情况下,如果碰到懦弱的律师,基本上很难驾驭,更别说所谓的“对抗”了。斯伟江律师勇气可嘉,对于合法权利寸土不让,审判长也不时裁定辩护人抗议有效。


由于录音笔和手机都被保存起来了,我所能做的就是不停的写字。这倒是我的长项,但长达十数小时的庭审过程记录下来,自己有种虚脱的感觉。中途抗不住疲劳,小睡了一会。醒后发现旁边那位女同行仍在奋笔疾书,暗自惭愧不已。


庭审到了第二日,更多的旁听者带有倦意,记录的人也更少了。按照局势发展和早先的判断,大家似乎都对审判结果心知肚明,对久坐法庭却可能是无功而返便有种荒诞的感觉,恍如做梦。


说可能无功而返倒也不是夸张。在开庭之前,便有媒体噤若寒蝉——和律师们感受到的恐惧几无差别,也许大家都在掂量:如果介入,踩到的将是什么样的红线?或许,只有当这种对选择充满着恐惧感的时候,才会发现,“正视”是多么艰难。


出发前,编辑部已经反反复复讨论,论证这个报道会否碰线。更多的压力其实远非我在前方所能体会,后来才得知,我刚到重庆便有神秘指示令我即刻返京。为防止对我在前方有干扰,这份压力从未传递于我。


开庭第二日下午四点整个庭审将要结束之时,法警递上一张小纸条,主审法官看后突然宣布休庭。人们懒洋洋地讨论这个举动,但恐怕没有人将之与转机关联。到庭审后期,李庄的言语中充满绝望,他甚至想到可能不停的被这种车轮战式的审判缠住,往复轮回,再无光明之日。


4月22日检方突然宣布撤诉,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吃惊不已的结果。大家都很兴奋,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离开前,我曾再一次前往办案部门试图一探究竟,都被回绝。与进入现场的同行数量相比,后来公开的报道少之又少,想来和此前的对结局的判断有关,而我得知,即便是那位完整记录的同行稿件也因“风险”被拿下。


峰回路转的是,在最后发稿的当天晚上,重庆江北区检察院竟意外接受专访。一切都神秘隐蔽,唯有暗流涌动。谁都明白,当力量的角逐如果无法公开,那断然不会是法治的胜利:规则早已被证明只是工具罢了。


在重庆的三天时间里,每天晚上,分社同事都会送我回酒店。拉开窗帘,看着空旷的街道,迎面而来的并非心旷神怡,而是恐惧。夜色中,到底上演着多少阴谋与交易?回想起白天那些四处张望、警惕的眼神,我不由自主地起身把门反锁上,搬了茶几堵在门后——与五年前到重庆那种乱哄哄的恐惧不一样,这一次,我所忧者,是强大而无处不在的权力。


当时互联网上的新闻显示,重庆正在投资几十亿元建设中国最大的城市监控系统,以提高市民的安全感。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摄像头正对着这几天在重庆游走的我。

当从重庆返京的飞机离地那一刻,我才舒了口气,如逃离牢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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