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生 等:苏联是怎么“教坏”中共的?
编者按:近日,郭德宏主编的《王明年谱》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在3月26日的座谈会上,多位近代史专家与作者交流阅读体会,希望能剥掉油彩,还原一个真实的王明,本文系王奇生老师在沙龙上的发言整理稿,未经本人审核,标题为编者所拟。
另一种中共党史的声音
王奇生:最早是一位《南方周末》记者加了我的微信,有一段时间,他在微信上天天发《王明年谱》的消息。《王明年谱》新版出来了我还不知道。他不停地在微信上发表评论、摘要,引起了我的好奇,才知道新的《王明年谱》出来了,所以赶紧跟主编说,能不能寄一本给我。他们说,由于第一版印错了,页码有颠倒。我说颠倒了也没关系。后来寄给我的是没有颠倒的版本。但在我拿到以后的一段时间特别忙,一直没来得及看,等到他们通知我要来开会时,有点后悔,不应该找他们要。
我听郭老师讲了80年代在中央档案馆查档案的经历,应该说,中央档案馆有过一段很短暂的开放时光,在那个非常短暂的时间里,只有极少数的学者抓住了黄金时期,看到馆藏的资料,后来再也看不到了,包括《陈独秀传》的作者,唐宝林老先生,他就是在80年代环境里查到了一批独家档案。我现在很好奇,您当时是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王明的档案,您是全部都看到了,还是只看到一小部分,是否还有很多没看到的?
郭德宏:当时资料不完整,但会提供,有重要的、不重要的,关于王明的就一股脑地给提供了,能提供的都给提供了,王明跟别的领导人不一样,别的领导人档案是系统的,王明没有谁会给他保留,只是零零散散的。
王奇生:可能还有这样的情况,如毛泽东印一套全宗,这没问题。但一般人不可能把他所有档案归在全宗里面,有可能在全宗以外还散落在其它文集里,跟他有关系。
韩钢:中央档案有《王明全宗》吗?
郭德宏:没有,当时成片的档案都在中统部的档案馆。
韩钢:中央档案馆只有毛泽东手稿,算是全宗,其他人物没有专门的全宗。
王奇生:也就是说现在中统部档案馆还有一些有关王明的档案还能看到。
郭德宏:对,可能是。
王奇生:这是我很好奇的,您掌握了独家资料进行分享,非常感谢能够编这么一本年谱出来,准确说是一个年谱长篇,把相关资料、学术界不同的研究、各种观点等汇总在一起,这是非常好的东西,对我们学界研究非常好。我在读了《王明年谱》后,发现是另外一种中共党史,而且把各种声音汇总在一块。刚才韩钢教授的评论我非常同意,这本年谱不是一般的年谱。一般年谱是拿不准的不写上去,或者有不同声音的也不写上去,写上去的一定要是铁板钉钉的东西。现在这本书把各种声音、各种不同观点写上去汇总在一起,对我们是更好的东西,不管是学者还是一般大众。"王明的真实人生"是我们的题目,但谁敢保证你说的百分之百是真的,我们都在求真,但还是有很大困难。所以这里面弄不好就会存在个体的情况,而这些见仁见智的观点能促进我们思考,提示大家从不同角度看问题。这是我非常同意韩钢教授定位这本书的价值所在的原因,在编写方法上也是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一点。
何以早期中共不存在派系问题?
王奇生:我看得比较仔细的是20年代王明在莫斯科的一段时间,我也看了一些各国共产党早期的历史。中国共产党早期,按官方党史来讲,第一章是讲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第二章是工人阶级发展壮大,第三章讲中共成立。
这里要插入一句,有一个关于一战的会邀请我参加,我去了,结果发现为了证明中共成立的本土基础或者本土根据,为了证明工人阶级发展壮大,一定要讲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因为只有资本主义发展了,才会有中国工人阶级的壮大。这样就推到一战,一战时期西方列强互相打,无暇东顾,给中国民族资本主义提供了非常好的机会,以致于有了中国民族主义"黄金时期"的说法。前段时间我特意查找资料看黄金时期是怎样"黄金"的。据我所看的资料,总的感觉是民营纺织业在这个时期的发展确实比较明显,但其它几乎没什么明显的发展。也就是说我看到的所有论著,讲这个时期中国资本主义如何发展所举的资料几乎是中国民营纺织业。西方列强这时候确实无暇东顾,但要知道,这时期中国很多东西从西方进口进不来,甚至一些基本的工业工具、简单机械也无法进来,还有很多是中国自己的产品要往西方销也销不出去,所以这不完全是一个西方无暇东顾就能发展的,即使民营纺织业。所以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的说法可能要重新探讨,我的感觉为"十年黄金时代"是一个神话。
实际上各国共产党都是莫斯科派人或者在莫斯科的帮助下建党,各国共产党都在1920年、1921年、1922年、1923年、1924年几年时间里建起来的,所以跟各国国情没什么关系,跟各国的资本主义、各国的阶级也没太大的关系。我看各国共产党成立早期的情形,特别深刻的印象是各国共产党在早期就一塌糊涂。一塌糊涂表现在哪里?派系之争,派系之间争得一塌糊涂。那为何中国共产党早期这个问题恰恰不明显?大家也知道1927年是陈独秀时期,中共在这时恰恰没有引起派系。而其他国家共产党在早期派系斗争十分厉害以至于后来对党的崛起、发展、壮大带来致命性的打击,甚至根本成不了气候。我想了很久,为什么中共在早期基本不存在派系问题,而在其他国家确有。我读这本书时就在想这个问题,我觉得各国共产党没有找到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员,而中共在早期找到了,这是使得中共早期成长最绚丽的一个因素。为什么陈独秀在当时全国知识界、思想界、文化界有这样一个崇高的,独一无二的威望?建党以后,一般党员、小知青--这帮小知青本来受陈独秀思想成长起来的--对陈独秀真的是一种仰望和崇拜,不可能去挑战,不可能质疑,这个党我也去做一做,不可能有这样一种想法。
但是,共产党都是一帮小年轻,谁当党魁都觉得心理不服。谁都有野心,想当党魁,所以这种情况下面没有找到一个好的党魁,这帮小年轻就互相争,就互相拉一派人,形成不同派系。我觉得这个是主要原因。我们这个时候回到讲王明的岁月,我觉得恰恰中共早期在国内没有形成派系,在莫斯科中共支部里面有党务派,教务派,第三派,后来是王明宗派,这恰恰在莫斯科搞得一塌糊涂。为什么是莫斯科一塌糊涂。为什么在国内没有形成派,而到莫斯科形成好多派,我觉得恰恰跟各国早期情况很相近,这帮小年轻到了莫斯科以后,这个时候谁都想当老大,或者谁都想争权夺利,还和莫斯科本身苏联党内派系有直接关系。因为教务派、党务派,都是首先跟莫斯科自身有关系。
所以我觉得,他们真的斗那么厉害是因为中共很多派系之争首先是跟莫斯科有关系,跟中国到莫斯科的党员关系太密切。还有一点,就是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我们过去把后来文革种种,追溯到延安整风,看王明这个书以后,你觉得文革的东西全部在20年代莫斯科就已经开端了。尤其是我看陈碧兰的回忆录,20 年代在莫斯科她跟她情人写的情书中共莫斯科支部的书记都要切开了先看看。
批评与自我批评:苏联“教坏”了中共
王奇生:但是她也没有抗议,好像觉得我入党了,接受党组织的监督是很正常的事情。党内已经没有私密,一切交给党。我写情书,党检查情书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批评和自我批评,我一直很好奇,批评和自我批评怎么产生的,至少陈独秀的时候,党内还没有这种。但是莫斯科有,20年代莫斯科已经存在了。台湾的王院士,就去考察中共批评和自我批评怎么来的。我就觉得跟20年代莫斯科有关系。不过我也看到有的材料说苏联党内没有批评与自我批评。也有说法说苏联党内有。到底苏联党内有没有批评和自我批评,你的材料说了,20年代的时候苏联已经开始了监督与互相监督,存在打小报告、批评和自我批评,更别说后来的所谓清党。每个人揭发、批判,让你整个脱层皮。什么无情打击,残酷斗争,这些东西都是在20年代莫斯科里面出来的。所以很多中国政治文化,我们要追溯到20年代陈独秀时期的莫斯科中共支部,看看是否存在。这里面非常有意思。莫斯科中共支部的这些现象是怎么得来的,是学苏联的吗?未必。肯定苏联也有一些因素在的。
中共有些东西还是不大清楚。所以好像我是读这个书以后,很多东西可能还要重新去做。但是我也有一点感想,在1929年末,30年代初,在莫斯科中大的清党,有一些材料,但是大家几乎一致指责清党是一个王明宗派。我觉得王明已经回来了,那个时候已经在国内了。这些资料全都以一个王明宗派,全部挂在王明头上,他自己已经在国内了。我觉得应该来讲有所区别。王明也好,王明宗派也好,必定有人在具体干这个事情。他已经不在莫斯科了,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他头上,他回来以后,还能遥控宗派吗?所以我觉得有些还是稍微区别一下,到底哪些人具体做哪些事情,不要一个笼统一个王明宗派就把这个东西推到王明头上,不大公正。我先说这一点。
郭德宏:1929年清党,那个地方搞的都是他在的时候,他那个小宗派的人。他这个小宗派是什么人?都是坚决拥护共产国际、拥护斯大林的一批人。这批人后来回来都基本上重用,有的都是中央高层,掌握大权。有的到根据地掌握大权,你像张闻天,杨尚昆,王稼祥。
后来徐帆这一批人,就整别人。回到国内,正好是别人的环境,到处又是敌人,谁不同意就是敌人,就是特务。那不是搞得很厉害吗。反对王明宗派的那些人,多数都是大革命之后有自己的想法,就认为你们选那套和共产国际选的那套不符合实际。中国革命的失败,你要负责任,这在这一点上,恰恰跟托洛茨基观点是一致的。他们并不是完全认同了,但是他们想法自然而然就产生了。结果产生这个想法这一批人,就成了派。后来一直到清党,大部分都清掉了,有的到国内,有的死在苏联。所以现在我有一个愿望,有一个幻想,谁能把莫斯科中山大学这个课题好好做一下,把它搞清楚。到底中国派了多少人去,那个地方这些人后来的命运怎样。多少人回国,多少人死在苏联,你都把它搞清楚。这是一个对中国历史,对中国近代史来讲,都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课题。现在有个有利条件,即中山大学档案保存非常完整,包括互相检发的那些小条,某某人打的小报告都保存得非常完整。
王奇生:所以中共那些文化全是在莫斯科时期出来的东西。
郭德宏:档案非常完整,你搞课题的话,因为好多材料得懂俄文。第二个,你得有条件去把这些材料复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