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朱普乐:我与“三年大饥荒”

发布时间:2014-07-07 21:54 作者:朱普乐 浏览:120次

1958年,我16岁,在安徽省泾县黄田师范读书。学校也是“大跃进”产物,座落在距县城70华里的黄田村;利用培风中学旧址。培风中学是1921 年黄田朱姓联合创办的,1950年停办。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许多青年涌来读书,很是兴旺。黄田村是个很大的村子,一色的清代建筑,厅堂楼舍,黛瓦粉墙,黑压压一片,气势不凡;历史上文风甚兴,出过不少名人。

 
开学之初还是能吃饱的。不久,我们的粮食供应由每月30斤减至24斤。居民户口也由每月25斤半减至21斤。其中还要搭配一些霉烂的泥豆、山芋干或者萝卜青菜。最可怕的是社会上凡是能吃的副食品都不见了,什么都买不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消耗量大,一餐不饱餐餐饥,惶惶不可终日。一些胆子大的学生便三三两两游弋于食堂前后,见到什么偷什么,诸如锅巴、馒头、山芋,乃至咸菜。也有女同学参与其中。她们多半不是偷,而是讨好炊事员,乞求讨要。有个炊事员老赵,家住晏公茶冲,单眼失明,大舌头,其貌不扬,却好色,喜欢与女生搭讪,间或趁机在人家身上摸摸捏捏,揩点油。少数女生便利用这一点,主动与他搭讪,甚至挑逗,以获取他的欢心,进而得到两个馒头,几片锅巴,或者一碗剩饭。有一次,老赵竟然于光天化日之下,撩起围裙,掏出自己的男根,抓在手上撵一位姓吴的女生。女生吓得掉头窜逃。老赵一直追到门口,转过身来兴犹未尽,嘴里还在不停地咕哝:“老子干你,干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不敢相信的。老赵居然毫无愧色,一边咕哝,一边抓起锅铲,煮稀饭去了。有一度,我也常常去伙房。我不敢偷,更无姿色可弄,我是趁某个特定时刻,刮取饭桶里残汁。得逞了几次以后,就不行了。饭桶越来越干净,炊事员也不准别人刮了。
 
因为长年饥饿,许多同学都消瘦、浮肿起来,甚至患上肝炎。女同学则大都不来月经了。然而我们毕竟没有断过炊,吊着一口气,活了过来。而附近黄田大队的农民们就更加可怜了。
 
当时的黄田大队叫黄田营,含屏山、唐村和黄田村。书记是孙须伦。颜生富先当民兵营长,后来当大队长。那时候,黄田的“五风”(浮夸风、共产风、强迫命令风、干部特殊化风、生产瞎指挥风)十分厉害。干部打人骂人是家常便饭;动辄批判斗争,罚跪,綑绑,甩“耳光”,甚至指使一伙人拳打脚踢。如同行刑一样惨烈,如同一座监狱(现在的监狱都不准打人了)。最可怕的是不给饭吃。当权者发起“飊劲”来,常常将老百姓捧在手上的那点已经少得可怜的粥粥水水夺过去砸掉。颜生富这个人性情尤其暴烈,残酷得很,经常砸人饭碗。
 
老百姓闹饥荒,干部们却吃喝不愁。食堂里用稻子轧了米,晚上悄悄地挑到孙须伦家里,也经常送饭送大馍去。凯中先生亲眼见过。知情人谁都不说,说了就要倒霉。孙须伦是全省农业劳动模范,在县里都有名气,权力很大。有个被开除回乡(后来也平反了)的小学教师朱永昶,在大队赶毛驴。他精明,能混,会“忽悠”。居然从孙须伦儿子手上混到一百多斤饭票,到食堂去买饭被发觉,捣通了,弄得孙须伦很尴尬。
 
大饥荒的日子里,黄田村不准农户家冒烟,一律吃公共食堂。说是人民公社“一大而公”的优越性。食堂办在“思永堂”。取名“七一食堂”,全村唯一一个,俗称“千人食堂”。确实有过“吃饭不要钱”的日子,而且一天吃五、六餐。但时间很短,前后不到一个月,就缺粮了。不是没有粮食,而是一级一级地把粮食掌控起来了,越到上面掌控得越多,存心不给老百姓吃。大队是最低一级,已经掌控不多。最少的日子,平均每天每人只有六钱,就是30克;完全被干部们占有,食堂就不开伙了。可怜老百姓还存有一线指望,一次一次地拿了碗去打粥,又总是一次一次地扑空,一天一天地失望。而村里干部们(包括食堂工作人员)却在晚上悄悄地煮饭吃,还炸油饼,炸狮子头。有时候还有牛肉。
 
许多老百姓,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活活饿死了。
 
“大跃进”当中,母亲被抓进劳改队了,家中还有外婆和妹妹。外婆七十多岁了,经不起折腾,经不住饥饿,第二年就去世了。外婆的后事是我料理的。按照村子里当时死人的规矩,我找大队干部批了个条子,到管事人那里称了四斤大米,熬了一锅粥。村里派来五、六个农民,把一锅粥喝完以后(没有一根菜),七手八脚地将外婆入了殓。棺木是多少年之前准备好的。葬在哪个山上已经记不清了。没有立碑,也无法立碑。入葬时寒风习习,周遭一片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一片落寞寂静。对于死亡,人们见得太多了,习惯了,无所谓。人们并不觉得死了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是一种解脱。我心里很难过,泪水在眼里打滚,就是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嚎啕不出来。
 
外婆去世以后,妹妹一个人住在下黄田外婆的房子里。一天,我去看她时,她已经冰冷了,穿着棉衣棉裤,躺在床上;嘴里还有蛔虫在蠕动。我找来同班同学翟培锡,帮忙料理后事。没有棺材,我们找来一个废弃的猪食盆(早就无人养猪了)。盆很大,一米多长。妹妹早已瘦得脱了形,又小又矮,正好装进去。撬了一块地板,合在上面绑定。两个人抬到山上,挖坑入葬了。
 
我写了一张“明信片”给母亲,告诉她外婆去世了。没有提及妹妹。我不忍心对她说。
 
1960年春,或许是1959年秋,母亲回到黄田。她病了,下肢浮肿。是劳改茶场的领导叫她回来的,还说“你可以不要来了”。一进黄田村,遇上颜生富。颜劈头就骂:“你个婊子儿怎么跑回来了?”母亲诉以原委,颜咆哮一声:“滚!”及至回家一看,母亲呆了:怎么一粒粮食都不发呢?(黄田村已经三个月不见一粒米,有的人家已经死绝户了)劳改队还有八两米一天呐!为了这个八两米,第三天,母亲又担起被子赶回劳改茶场去了。还寄给我一张“明信片”,说:到了,放心。
 
后来,母亲杳无音信。我曾经去过一封信查询,没有回音,也没有退信。估计是不在人世了,却一直没有任何组织通知我。
 
后来,我收到泾县人民法院一纸公函,大意是说我母亲“只是说过一些错话”,构不成犯罪。根据什么什么文件精神,撤销本院1958年某某字某某号判决。一起冤案,一条人命,就这么轻轻悄悄打发了。
 
此刻,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毛泽东死了好几年了。
 
能收到这样一纸法律文书,尽管于事无补,心里却多少有了点宽慰。真的感谢胡耀邦总书记,是他平反了许多冤假错案。
 
我家住在上黄田,是个生产队,总共二三十户人家。“三年大饥荒”中,最早死去的是三先生朱晓初,一个落魄文人,平常生活都要别人接济,现在大家自身难保了,他无法生存,早早饿死。听人说,三先生停尸的床上,破棉絮揪成一团团——落床以后,他就是用这些破棉絮充饥的。
 
汪兴木、汪兴田是亲兄弟,还有个姐姐汪兰英。兰英的丈夫周招南是个木匠,手艺精细,性情古板,日子过得“板板直直”。汪兴木是个规矩老实的种田人,以他们的勤劳节俭,本本份份地劳动,应当过得比较好的。无奈遭遇“大跃进”和“三年大饥荒”这样的祸害,吃尽苦头。五个子女中饿死两个,一个叫竹林,一个叫三六子。汪兴田就更惨了:他早年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我见过他一张着军装的照片,年轻英俊,周正帅气。“解放”后在家务农。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抓进劳改队,再也没回来。他有三个女儿,除大女儿素琴过继给周招南为女以外,其余两个(国琴与和平)都在“三年大饥荒”中饿死了;妻子朱瑞英也跳“冲水宕”自尽了。他们还有个堂兄(弟)汪南生,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农业合作化”刚刚开始的时候,上黄田的互助组就是他领头的。出工收工总是扛着一面红旗,旗上写:汪南生互助组。我记得非常清楚。后来,他当了生产队长。他的儿子汪大益告诉我:“三年大饥荒”中,有一次上面来人检查工作,干部们把村里一批浮肿病人转移掩藏到刘村去了,他爸也在内。刘村位于黄子山脚下,离黄田十多里,全是上山路,村子很小,很偏僻。他们把病人藏匿在这里,当然是为了掩盖真相,以表现 “一派大好形势”。汪南生再也没回来,饿死在那里了。时至今日,汪大益七十四岁,说起这件事,他无比悲愤。前些日子,北京大学一位教授来访问他,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大跃进”饿死人的事情。切肤之痛是永远忘记不了的。如今,汪大益过得非常好,一点都不老态,看上去象是六十多岁。他种了六、七亩田,还养了两头牛。我说你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多田呢?他说开始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很多人不相信共产党,怕变,没有信心种田。自已也没有别的本事,只会种田,就多要了几亩。如今好了,不但免交农业税,还有种田补助,还有养老补助;虽然不多,日子还是好起来了。他要好好保养身体,争取多活几年。
 
陈承春,陈承益,陈承跃是兄弟仨。老大陈承春身材高大,膀粗腰圆,跺跺实实,据说能与水牯牛比力气。一只手残痼,却不妨碍他干活,三百多斤的大杉木扛在肩上,踮踮地一路小跑,不费力似的。小时候我们喊他春老爹,觉得他了不起。因此饭量也大。“三年大饥荒”中,陈承春饿急了,偷来一头牛杀了,被逮到榔桥公社,一共三个人,捆绑在柱子上,凯中先生亲眼看见。当天夜里,陈承春就被折磨死了。那个年代,在“阶段斗争”大旗下,那些称霸一方、为所欲为的基层干部和官员们,都握有对老百姓的处置权,乃至生杀大权,老百姓的命只能如同鸡犬一样。不久,陈承春的老伴也饿死了,有个儿子陈根保,比我大几岁,个子也魁梧,也有力气。后来到外地(好像是球桂)招亲去了。老二陈承益,有个女儿嫁在邻近的旌德县农村,饿得没办法,想去女儿家弄点吃的,结果倒在一条小路上,死了。老三陈承跃和他的妻子也饿死了。
 
成德胜,住在“聚星堂”,也属于上黄田生产队。汪大益说他们曾经一起出工劳动。成德胜的母亲有精神病,家境很穷,几乎没见他穿过一件不破的衣衫。倒是很机伶的人,一双眼睛黑溜溜地传神。上学的时候能跑,能跳,会踢球。“三年大饥荒”,他和他的父母一家五口,只留下一个姐姐,其他人都饿死了。
 
村子里满门遭灭的人家不少。我的同学朱世萼,住在“家庙”坦上,距上黄田不远。他的父亲绰号“小眼睛”,一直开小店,不胜农事。他家五口人都饿死了。他和弟弟一同饿死在空牛栏里。人们发现的时候,死者眼睛都被老鼠扒掉了。“三年大饥荒”,老鼠也饿狠了。
 
据不完全统计,“大跃进”所造成的“三年大饥荒”期间,上黄田饿死的老百姓至少有二十多人。他们是:朱晓初(三先生) 朱锡锷 汪南生 吴少丙   胡娣姑、朱安英 陶奶奶、朱大庆 俞德祧 汪竹林、三六子 陈承春夫妻俩 陈承益 陈承跃夫妻俩 汪海水的母亲 汪兴田、朱瑞英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国琴与和平 成德胜一家四口……
 
希望有一天,能在上黄田建块碑。把这些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再刻上公元纪年:1958——1961
 
1960年,因为师资匮乏,我们全班离开黄田,寄读于宣城师范。开学不久即奉命去宣城县团山公社搞“监打监收”,住在村子里。夜间,附近农家哭声四起,接连不断,呼天号地,悲伤至极。刚要入睡,周边又哭起来。以至于几乎一夜未睡,许多同学都是这样。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惧怕。第二天一打听,都是家里死了人。
 
所谓“监打监收”,就是要我们到田间去,监视(当然也参与)农民收割稻子。打下稻谷以后,由我们装进袋里,由我们过秤记帐,由我们把这些稻子送往大队部专人收管。粒粒稻谷不得经过农民手。据说是防止他们转移稻谷,瞒产私分。农民们只有播种、管理和割稻的义务,却没有收获稻谷的权利。一个个饥肠辘辘,却要任别人将到手的粮食夺过去,还不能有半句怨言。当然,我们也不能吭声,不能说一句同情农民的话,否则就是思想有问题,就要遭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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