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革新中国传统历史观
改革开放之初,我首次作为访问学者访美,参加了一次中美历史学者的交流会。有一位美国历史教授讲了一段见闻。他说:问美国学生为什么要学历史,绝大多数的回答就是感兴趣。他问过台湾的学生,得到的回答是,为兴趣而学历史对我们太奢侈,我们是为了救国而学历史;后来他接触到中国大陆的学生,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竟如出一辙,尽管两岸处于对立状况,各自所谓“救国”的含义可能相反。把学历史和救国联系在一起,令他这个西方人感到十分新鲜。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学习和研究历史可以有如此不同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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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以前,中央电视台的纪录片《大国崛起》,曾引起热议。一般观众自然而然会想到“中国崛起”,思考从其他国家的兴衰中看出什么规律。比如纪录片中提到荷兰这个蕞尔小国,却曾经一度因其最自由、最开放,最有创新而领先欧洲,称霸一时;比如德国作为欧洲的后来者,特别重视教育,19世纪德国的教育在欧美国家处于领先地位,德国也以此兴国。实际上是从人类文明发展的角度看历史,这就脱离了帝王家谱的体系,颠覆了为皇朝服务的历史观。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国崛起》这部记录片无形中起了一些突破性的作用。
苏联解体的历史经验
自从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以来,其原因和经验教训是中国政界、学界戚戚于怀,挥之不去的心结和话题。其原因当然在于“以俄为师”的历史根源,这点众所周知,不必细说。在总结苏俄历史的经验教训的众说纷纭之中,大体上有两种视角:
1. 人类文明史的视角
从这一视角出发,得出的结论是苏联原来的统治制度对人类的两大诉求:生产力的发展和公平正义都无法满足,既无效率,也不公平。反而扼杀了文化底蕴深厚、优秀的俄罗斯民族的创造力,给俄罗斯及其周边的民族带来的是祸多于福,因而难以为继。不论以何种方式,最终必然要抛弃旧的制度,转到人类共同发展的轨道上来。这一转轨可能是和平的,也可能是通过暴力。俄罗斯得以和平迈过这一坎,避免了流血和大规模的破坏,是他们人民的幸运,也说明民众的文明程度。苏联的军队坚持枪口不对内,是文明之师。被谎言屏蔽的历史真相也逐步大白于天下,苏联档案开放成为全世界历史学家的盛宴。方今俄罗斯出版了许多历史书,基本上颠覆了《联共(布)党史》,证明该书大部分是为树立斯大林个人,为其专权辩护的谎言。俄罗斯和前苏联的各民族获得了一次新生。总而言之,这是历史的进步。
2. 沿袭朝代兴替的视角
这一视角奉苏共的统治为“正朔”,以同一政权千秋万代永远持续为理想,是非褒贬以此为准。于是得出的“教训”是:从赫鲁晓夫开始揭露斯大林暴政的真相(尽管只是一小部分)动摇了对斯大林的迷信;戈尔巴乔夫进一步“公开化”、“新思维”,“扰乱”了人心;几千万党员不站出来誓死保卫党权,其原因是信仰不坚定,思想自由化;叶利钦是叛徒;手握重兵的武将按兵不动,不作平叛勤王之举,是懦夫。于是当初自称布尔什维克的一群人通过暴力夺取的“江山”给拱手让出来了。从这一角度出发,吸取的教训就是在思想上要加强控制,而且在必要时不惜用军力保卫已经占有的统治权,在这里,亿万广大百姓的意愿似乎是不存在的,可忽略不计。
其实苏共的政权并没有让给外国,还是原来“苏联”内部的人在统治,叶利钦是俄罗斯人(斯大林还是格鲁吉亚人,而格鲁吉亚独立了,不属于俄罗斯了),何来“亡国”?正如沙皇被革命推翻,不能算俄罗斯“亡国”。所谓“亡党”之说,也不是事实。共产党依然存在,并参政议政,只是由专政党变成在野党,谈不上“亡党”。莫斯科的政体由一党变为多党。当然完全实现民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一党专政是回不去了。
俄国人自己已经抛弃了过去的制度。他们总结这段历史,著作林林总总,对十月革命本身作彻底检讨的著作也已出版。各种著作对原来的苏共的功过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很少有留恋惋惜过去的政权和制度的。连已经在野的共产党领袖久加诺夫自己总结苏共失败的原因,都说是:“垄断权力、垄断资源、垄断真理”。那么认识到这一点,打破这种垄断当然是进步。为什么我国一些人如此“看兵书落泪,为他人担忧”呢?过去以俄为师,老师自己都意识到那一套行不通,改弦易辙了,其实作为学生,也早已脱离师门自行其是了,为什么二十多年之后,还要替俄罗斯人捡回人家不合脚而扔掉的鞋子,替他们奉前朝为正朔呢?归根结底,最高准则不是社会进步、人民福祉,而是巩固已经夺得的政权。民众的福利是手段,“保江山”才是最高目标。为达此目标可以适当照顾民生,也可以不顾民生,但必然牺牲民权。如果对别国的历史只是学术讨论之争,还则罢了,如果手握重权者以此“教训”为基础,决定治国方略,那合乎逻辑的做法就是文武兼用,为保“江山”不择手段,后果不堪设想!
最近有一位将军声称要“外抗强权,内惩国贼”,引起网上一片哗然。谁是“国贼”?由谁来定?这原是五四运动学生喊出的口号,“国贼”是指当时的最高执政者。因为学生怀疑这个政府要签署危害中国主权的凡尔赛和约。学生手无寸铁,只是喊喊而已。而军队如果这样做,就是军事政变了。如果说“国贼”是指贪官,那应该是法律的事,如果由军队来决定谁算贪官,而且可以派兵来惩治,那是什么景象?今天说是惩治贪官,明天就可以对准任何有不同意见的民众。
所谓“欲灭其国,先灭其史”
还有一种说法,“欲灭其国,先灭其史”。历史本身客观存在,如何“灭”得了?这里指的不是史实本身,而是历史文本对过去重大事件的说法和解释。更重要的是对史料的取舍。对于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历史的作用之一是讲祖先的功业如何辉煌,引起自豪感,以及要把它延续下去的责任感。近代这句话最适用的时候是日本侵略时期。例如在“九一八”之后,建立“满洲国”,那里的学生学的完全是另一套历史,目的是说明“满洲国”本来就该独立存在的道理,使中国年轻人不了解原来的历史,接受了自己就是满洲国民而不是中华民国国民的说法。那是在侵略者刺刀下的教科书,为的是奴化一国的国民。仅仅是在这个意义上,“灭史”之说可以成立。
苏联的《联共(布)党史》,就是围绕着为斯大林专政的合法性辩护而撰写的。现在已经知道其中谎言甚多,基本上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真正起到了“灭史” 的作用。如今揭露了真相,否定了这部著作,就是“灭”了某一个政权所建立起的神话,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蒙蔽历史真相,垄断历史文本,是维持专制统治的重要手段。在有言论自由的国家,垄断历史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没有必要。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尽管“官史”还是定于一尊,但是野史非常发达,许多历史真相都逐步透露出来。前面讲的纪念辛亥革命百周年,民国史大丰收就是例证。这是一大进步!
1951年胡乔木编《中国共产党三十年》,曾经在短时间内为钦定官史。但是经过几次政治运动,又有所变化,后来为进一步神化领袖,“大树特树”,党史也就完全以“路线斗争”为纲,以说明领袖一贯正确。真可谓“国史凡几修,是非凡几易”。1986年胡乔木访美时,自己都认为那本《三十年》不能算学术著作,不同意放入履历中。至今南京二档馆民国史的档案可以开放,而中央档案馆中共的档案是不能开放的。不过近年来出现了许多亲身经历者的回忆录,是野史,很有价值。例如何方老人的《党史笔记》,不能在内地出版,只能在香港出版。于是又有一些以权威自居的“学阀”出来批判“历史虚无主义”。史学界对某一段历史的不同解释可以不断争论下去,是正常的。随着档案的陆续开放,有些本来“公认”的事实也被否定。这些都应以事实为基础,言之有据。而今披露历史真相的,改变过去偏颇的结论,拨乱反正的,被称为“历史虚无主义”,那是颠倒是非。
不同的历史观归根结底是不同的国家观
两种不同的历史观,归根结底是两种不同的国家观,涉及对政府和政党存在的理由的根本认识。百姓是主人,还是在皇恩浩荡下的臣民,各级政府官员是“食君之禄”,还是纳税人养活?这“谁养活谁”是问题的根本。中国由于皇权制度历史悠久,“祖辈打江山,子孙坐江山、保江山”的观念根深蒂固,而对现代民主、共和制的认识历史较短、远未深入普及,却又经历了以人民的名义行高度集权的历史。现在要把观念扭转到以“民”为目的、政权为手段,十分困难,况且涉及如此巨大而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但是中华民族毕竟是要汇入人类文明滚滚向前的洪流的。历史,不论是本国的还是他国的,已不是只写给君主看,而是面向大众的。
培根说:“历史使人聪明”,其前提是写真相的历史。多一些人,早一点清醒地对待历史,明确人民与朝廷哪个是目的,哪个是手段,最终要“保”的是谁,这是百姓祸福、民族兴衰的关键。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所原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