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钢:“突破禁区”如何成为热语
“突破禁区”,不是空洞的政治口号,它和千千万万人的自由乃至生命密切相连
历史转折,伴随社会语言变迁。我曾用“局变,先语变;变局,必变语”来形容这一现象。观察“禁区”这个词在中国媒体上的语义变迁,特别是它在1977-1979年的变迁,心头别有滋味。
查《人民日报》,从1949年一直到1976年,“禁区”都是无引申义的实词,一般与体育、军事、科技等相关。1977年,揭批四人帮,它的定义扩展了。上海的批判文章说,四人帮把大庆设为禁区,不让我们去参观。教育界则把“两个估计”称为四人帮设下的禁区。所谓“两个估计”,说的是两个判断:一、 “文革”前科学教育战线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二、知识分子大多数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当然是四人帮常说的话,不过更确切说,是四人帮常拿在手里挥舞,用以整人的圣旨。
1978年1月2日,《人民日报》头版发表岳平的文章《以怎样的精神状态跨进新的一年》,指出“四人帮制造了一系列精神枷锁,设置了一系列思想禁区,使人们不敢越雷池一步,思想僵化”。
第一个在《人民日报》上喊出“突破禁区”的是历史学家丁伟志。1978年3月16日,他在《破除迷信 解放思想》一文中说,还有许多禁区横亘在社会科学界面前,“解放思想,突破禁区,是当务之急。”他是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发表前两个月说此话的,而且谈的是更为敏感的社会科学界,不容易。
1978年6月24日,《解放军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同时发表解放军报特约评论员文章《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文章批评有人 “不允许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不允许讲冲破林彪、‘四人帮’设置的‘思想禁区’”。此文由吴江执笔,军委秘书长罗瑞卿和中组部长胡耀邦6次通电话商量,最后由耀邦阅定。
“突破禁区”、“冲破禁区”、“打开禁区”,这类话语在1978年被点燃,到1979年已炽热传播。当时说这话,需要勇气,甚或不无悲壮。什么是禁区?禁区禁锢了什么?后人读史,会感到匪夷所思。
例如,“文革”时定下的“现行反革命罪”,曾是谁也不许碰的禁区。可是,许多“现行反革命”是什么样的人?内蒙古有这样的案例:一个社员,因对所谓 “割私有制尾巴”不满,春节在羊圈旁贴了一副对联:“大羊小羊都赶光”,“留下羊圈空朗朗”,第二年队里退回他两只羊,他又写了一副对联:“今年还比去年强,羊圈又有两只羊”,仅仅因为这牢骚话,他被说成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判了十年徒刑。(《人民日报》1979年2月9日第三版《内蒙古司法部门解放思想 冲破禁区 为平民百姓平反冤狱》)
从最高法院院长江华的文章里看到,当年,“只要谁损坏了一枚像章,谁弄坏了一张伟人像,谁说了一句牢骚不满的话,不问他的目的、动机如何,统统以 ‘恶毒攻击’的反革命罪判处。”江华院长愤怒质问:“不许人家讲不满的话甚至反对的话,动不动就是反革命,那么宪法规定的言论自由、民主权利哪里去了?你说那是些坏话,难道讲坏话就要判刑?”(《人民日报》1978年12月15日一版,《严明法纪 纠正冤案错案》)
禁区这个字眼,不但意味着僵化、荒谬,还意味着野蛮和残暴。“突破禁区”,不是空洞的政治口号,它和千千万万人的自由乃至生命密切相连。无怪乎,此语一出,势若燎原。
(作者为传媒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