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陈佐翰:习仲勋:偷渡,是人民内部矛盾
发布时间:2014-12-02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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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佐翰偷渡,在一个时期,被看作对社会主义的背叛,是敌我矛盾,抓回的“偷渡分子”,被关押,审讯,甚至判刑,后来国家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成“人民内部矛盾”,这是怎么回事?
A
1962年,白云路的火车站疯了!
1962年3月,平静的广州白云路火车站,突然人声鼎沸,成千上万的群众潮水般涌向铁路售票处,要买到深圳附近平湖的火车票,不管是广州人,还是来自东莞、南海、佛山的珠三角人,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到香港去。当时不知哪里传来消息,英女王诞辰,香港边境开放三天,也有人甚至说,香港对内地去的人不抓,还安排职业谋生。一传十,十传百,珠三角群众无需号召,无需动员,都自觉动起来了。没边防证,买平湖的票,后面的路就是爬也要爬完它。人们离心似箭,开始还老实排队。住在白云路的人还记得,起初排队买票的人有一两万,一两万?想不到吧,许多还拖儿带女,衣衫褴褛。丧失买票信心的人突然见火车汽笛一响,潮水般冲向车站,爬墙冲进月台,砸烂车窗直接钻入车厢,人们起哄,嚷叫,有些见车就爬,也不知道是否向南的列车,使得到北京上海的车全部停运。次日香港报纸大字标题:“大陆人民波浪式涌入香港 边境军警搜捕亦疲于奔命。”“大陆饥民满布边境山头 约七千人昨进入边界”“中共大量放人出境 万人伺机偷渡”。
市长曾生召集市里领导紧急开会研究对策。这件事他们也想不到。解放以来,建设取得一些成就,但是后来极“左”的政策,使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这边活不下去,还不如过对面。因此,临近香港的宝安成为最早也是人最多的偷渡地盘。历史资料显示,“深圳历史上共出现四次大规模偷渡”,分别为 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据统计,从1954年至1978年,广东省共偷渡外逃56.5万多人,逃出14.68万多人。其中 1978年和1979年上半年,出现了最为严重的“偷渡外逃”高潮。
为什么一向受社会主义教育的广州老百姓突然变了呢,大的原因不必说了,1962年影响广州的还有着具体的原因—
1961年6月9日,中共宝安县委向省委提交了一份报告,内容是出口柴草。可能内容还不够具体,到8月27日,再递交一份《关于适当放宽边防管理政策 切实解决边防地区人民群众恢复和发展中必须解决问题的报告》,报告建议有限开放部分地段,让两地群众增强来往,还列出“开放的地区”:大鹏,沙头角,西乡,蛇口……社员可以携带出口的物品,但进口的物品只能自用,不得销售。还规定,每月赴港不超过5次,带出的农副产品不超过5元,带入产品不超过5斤或5 元,这叫“三个五政策”,也就是中国第一次开放政策,但限制却很严,当时魏今非副省长批示“同意放宽”之后,还特地写上:“主要是对边境地区的一种照顾,这不是增加开放口岸,也不是小额贸易。”但政策一放宽,老百姓的生活就有所改善,甚至出现解放以来第一批香港商人来做生意,宝安人的生活眼见着好转,这真是开天辟地的事情啊。县委书记李富林甚至说,要把宝安“建成商品粮、水产、鲜、肥料、游览五大基地。”他送了些地瓜干给广东省委书记及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陶铸高兴地说:“老曾(陶铸夫人曾志)收到了,斯亮(陶铸女儿)说好吃,我还吃了几块呢。”
陶铸不仅是吃几块地瓜干就高兴,他在想政策的问题。1962年3月,他接到一份报告,潮汕、梅县八个地区出现断粮、逃荒、卖孩子甚至自杀。他知道,1955年广东粮食177亿斤,1958年减产15亿斤,1960年,农民粮食配给减少60亿斤,相当于八个月的口粮,吃蕉头、蕉根,甚至吃糠皮,许多地方一天一顿只有一两米。他想,与其让老百姓在这里饿死,还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过香港谋生。但这时的红头文件却还是老一套说法,要求各地制止偷渡,对偷渡者要坚决收容遣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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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英国当局限制内地人进入香港,当时香港300万人口,其中200万是广东人。很多家庭一半在香港,一半在大陆,叫人长期不见面,世界上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时,广东省已经开始反思,不能把逃荒者作为“盲流”,地方可以开证明让他们逃荒。这一年,针对中央指示“压缩城市人口”的政策,广东也自有安排。压缩?好呀,宝安老百姓不是想逃难,而是希望被“压”到香港去。陶铸当然知道老百姓所想,但他没明说,而是讲,我们广东少几十万人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做,既能够解决我们的困难,等经济情况好转了,可以再回来嘛,这不叫偷渡。
广州市委也有领导人说:“去香港也是压缩城市人口出路之一嘛。”政法委主任寇庆延对老百姓为什么偷渡说得更明确:“一是英国当局限制内地人进入香港,这是根本的原因。二是香港300万人口,其中200万是广东人。很多家庭一半在香港,一半在大陆,叫人长期不见面,世界上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现在,许多人对当时领导的这种思想还不敢相信,真的会这样吗?真的,这种开明的认识,来源于朴素的人道主义感情,共产党打天下首要的不就是要老百姓填饱肚子吗?!
1962年3月,省里决定,赴港审批权下放到公社和大队,换句话说,想走的都可以批。
这时,沙头角出事了,因为一条街分两边管辖,一是英国,一是中国,小孩滚个铁环也要到英国那边捡去,两个执勤的英军经常训斥我方的人,终于引起我方不满,一些调皮的孩子用弹弓打了一个英方巡警的眼睛。冲突由此而起,双方的人员立即冲到界碑之前,持枪对视,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的地步。那时有规定,如发生重大事件,宝安可以与省里高层联系。宝安书记李富林立即拨通陶铸的电话请示,回电说:“保持冷静,千万不要发生冲突。”
第二天,陶铸从广州来到沙头角,听了汇报之后,陶铸气愤难平,说:“有什么了不起,放十万人过去,看他们怎么办?!老李,通知边防哨,把岗哨撤了。”什么?李福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陶铸见他不懂,再催,李富林说:“这……还是您通知吧,您是广州军区政委。”陶铸接过了电话。
第二天,老百姓下地时有所发现,边防的战士一个也没有了,一些脑子灵活的人立即高声喊,放人喽,放人喽!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批的老百姓从各地涌来,一窝蜂地向香港方面涌去,爬山的爬山,过河的过河,到边界铁丝网,上千人一起呐喊,推掉它,几十米的铁丝网轰然倒下,几千群众排山倒海冲过去,第一批的百姓确实留了下来。逃亡的数字惊人,城市农村,大人小孩,1962年5月31日,宝安逃出1万1千人,东莞6月7日更是逃出2万7千人,增城、三水……都逃出不少,越滚越大。《广东省志·公安志》指出,每天集结在宝安深圳一带伺机进入香港的都有四五千人,广州火车站的事件,正是这一事件的产物。
广州白云路的事件仍在继续,1962年6月5日,省长陈郁家里气氛沉闷,他知道白云路的火车站已经聚集两万多人,派去的警车被群众烧了,京广大动脉堵塞。此时坐在他家里的还有赵紫阳、林李明、曾生,以及广州市委代理第一书记赵武成,还有副市长兼公安局长李广祥等人。此时,大家担心副市长孙乐宜的安全。他已带一队民警到火车站宣传,可广播车被推翻,群众泼上汽油焚烧。在陈郁家这个碰头会上,有人提议戒严,也有人反对。这时陶铸从广西回来,知道了情况,说:“什么内部矛盾,烧车,还人民内部矛盾?这是敌我矛盾!”6日起,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开进车站,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四处逃散,1600多名群众进了收容所。第二天早上,火车站空无一人。北京严令广东省委把偷渡的事情当作第一要任来抓,宝安的三个五政策停止执行。
一切又回复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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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仲勋对宝安县的干部说:“香港九龙那边很繁荣,我们这边冷冷清清,要下定决心改变面貌,让逃过去的人回到我们身边。”
1978年,“文革”已经过去,方苞成为宝安县委书记。这时又来一次偷渡潮,方苞自己也被红卫兵斗过,也看到宝安人民吃番薯粥,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政策总是摆来摆去,1962年,宝安偷渡的数字是12144人,可这次偷渡的是17456人。宝安此时30万人,在香港的也有30万人。为了反偷渡,生产队长、公社支书开会时都表态自己不会参与,“我们不会给社会主义丢脸”,可是……可是……没几天全跑了。1977年11月11日,省里在广州南湖宾馆开了一个会,王首道、焦林义、王全国,还有邓小平,听了关于偷渡的汇报,邓小平说:“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哪里出错了?”
方苞知道了邓小平讲的这些话,也在深思。
过了没多久,新来的省委书记习仲勋会见县委书记,听到一个个汇报时说:“别汇报了,跟我到宝安,调查研究去。”
习仲勋一行进入宝安县,看到的却是一片荒凉的景象,公路两旁杂草丛生,很多耕地撂荒。据当时陪同视察的张汉青回忆:“七八月份正是收割的时候,可我们在南头的田地里并没有看到农忙的景象,田里只有一些老人、妇女、小孩,还有边防部队派来帮助收割的战士在劳作。精壮劳力都跑了,没有人收割。” 到了宝安县的深圳,更给人一种穷困的感觉。这是一座只有两条半街的边陲小镇,两万多人口,街道狭窄,房屋低矮残旧,破破烂烂。看到此情景,习仲勋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在收留所有几个被反绑着的农民在地上蹲着。习仲勋要民兵把绳子解开,其中一个还有张小纸插在口袋,拿过一打开,是偷渡路线图,习书记问:“怎么要跑呀?”一个小青年望望(微博)习仲勋,说:“往香港跑的,每月几百块钱寄回来。”
习仲勋没作声,对方苞说:“要抓这里呀。”他指着脑袋,指加强思想教育。方苞也不知那来的勇气,说:“抓?香港人天天上茶楼,吃海鲜,我们天天吃番薯根。”习仲勋没有回话。
走到大队办的思想学习班,看到都是支书,习仲勋走到一个支书面前,问:“你说说,为什么都往香港跑?”那个中年人用广州话说:“呢个嘢好难讲既!”
习仲勋交代“三不”: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辫子。然后人群中听到一个声音:“我看,不要治……”
“什么?”他不懂广州话。方苞也感到奇怪。习书记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后说:“不治,人不是跑光了吗?”
“让老百姓自由去,不就行了吗?宪法不是说居住自由吗?”
一句简单的话,令习仲勋没话说了。宪法,啊,宪法什么时候认真执行过?他心眼里佩服这个书记,没有发火,一句话深深触动他的思想。回去后,他对宝安县的干部说:“香港九龙那边很繁荣,我们这边冷冷清清,要下定决心改变面貌,让逃过去的人回到我们身边。”方苞此时也放心了,说:“希望书记能开口子,把过去搞错的东西回复过来。”习仲勋回答:“我同意,搞错的都搞回来。”
习仲勋视察宝安后,分析反偷渡外逃问题的实际情况,明确提出,不能把偷渡外逃当成敌我矛盾看待,大部分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偷渡的人总归还是自己人,不能把他们当成敌人。他严肃地批评说:“我们自己的生活条件差,问题解决不了,怎么能把他们叫偷渡犯呢?这些人是外流不是外逃,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不能把他们当作敌人,你们不能只是抓人,要把我们内地建设好,让他们跑来我们这边才好。”省委常委最后统一了思想认识,实现了“偷渡问题不是敌我矛盾而是人民内部矛盾”这一观念的转变,对省委认清解决偷渡问题的正确途径,进行改革开放,繁荣边境经济,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作用。
逃港历险见闻
羊城晚报主任记者李小瑛诉说上世纪70年代在深圳当中学老师时身边“督卒”(特指偷渡港澳)悲惨事件—
为了生活 付出生命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从海南岛大丰农场中学调到深圳光明农场中学当老师。光明农场临近香港,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香港电视,接触到语速很快、图像光鲜的画面。这里的人崇拜香港。每天,都有香港货车过来农场运走农产品,香港的货车司机口气大得很,眼中的内地人根本就是一穷二白的可怜人。对比太强烈,天堂、地狱的分界如此清晰,做香港人成了不少人的人生目的。我在光明农场中学待了两年,听到最热衷的话题就是如何过去做香港人。有一次和老师们到水塘游泳,看到我娴熟的泳姿,她们十分惊奇我怎么还留在这里,为什么还不游到香港?
救生圈早已禁卖,商店的塑胶枕头买到断了货,吹胀气后就是一个救生圈,抱着塑胶枕头跳进冰冷的海水中,对岸的繁华支撑着多少人的梦想,淹死的、被鲨鱼咬死的时有发生。而从陆路逃港,高大的狼狗就能撕碎逃港者的梦想。面对狼狗,只好抱紧边防战士的裤腿。
我的老师同事中,丈夫、兄弟、姐妹……不少人有过逃港的经历,百折不挠,屡败屡战。有个老师的老公已经逃港多达7次,每次都被抓回来关进看守所。但他仍不死心,还在时刻准备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一天半夜,人声狗吠声连成一片,众人都被唤醒了。“抓住他!”的声音一声紧过一声,突然,几声枪声响过,一声惨叫,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原来是来自清远的一对准备逃港的情侣,走了几天路了,好不容易来到临近香港的地方,准备当天半夜趁黑“督卒”,民兵追截时开枪,男子中弹而死,女子被押看守所。
香港回归后,一群热心人士在当年最多偷渡人员死亡的大鹏湾立了一座纪念石碑,悼念那些逃港途中的亡魂。毕竟,他们曾为追求美好生活付出了生命代价。
广州市党校教授陈小玲述说当年华师附中同学、后来广州知青的“督卒”经历—
两种选择 百味人生
我们华师附中初一(三)班的几个男生当年在东莞插队,有两个成功“督卒”的,现在在美国都是成功人士了。在班里的群里常说要写下那段惊心动魄的回忆,但直到现在还不肯写。我们附中高三时的一个同学,晚上还在东莞插队的村里夜校教村民马克思哲学。天亮就听说半夜已“督卒”成功。
70年代初,很多知青回广州练习游泳实施“督卒”。我们到海南的广州知青黄姑娘,她的男朋友在“督卒”失败几次以后,觉得有把握时,就从广州跑到海南带走了她。队里派出团支书去海口把她追了回来。那个男朋友果然成功督卒并去了美国。黄姑娘后来嫁了团支书也移居香港了。多年后与当年的男朋友在香港碰面。看到他在美国混得不好,黄姑娘告诉我,幸亏那时没有冒险“督卒”。
70年代初,很多知青回广州练习游泳实施“督卒”。我们到海南的广州知青黄姑娘,她的男朋友在“督卒”失败几次以后,觉得有把握时,就从广州跑到海南带走了她。队里派出团支书去海口把她追了回来。那个男朋友果然成功督卒并去了美国。黄姑娘后来嫁了团支书也移居香港了。多年后与当年的男朋友在香港碰面。看到他在美国混得不好,黄姑娘告诉我,幸亏那时没有冒险“督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