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1984 深圳改革往事
六位老“拓荒牛”追忆早期拓荒岁月
口述时间:2014年10月16日 口述地点:罗湖区银湖1号
本期采写:深圳晚报记者 赖丽思 实习生 张玥婷 刘姝媚 易萍萍 前期统筹:越众文化 郭倩 后期统筹:赖丽思
一般情况下,老领导出场时,由于原有身份不同,排名会有先后。但在10月16日,深圳市政协在银湖举办的座谈会上,周鼎、方苞、邹尔康、罗昌仁、刘波以及李定这几位老领导娓娓道来昔日改革历程时,无一例外把状态回归了他们当时最本质的一个身份——特区建设早期的拓荒者。因此,我们也按照特区建立前后的发展脉络进行叙事,记录他们在各自领域亲见、亲历、亲闻的改革之举。
无论是为遏止“逃港”风潮而实行农村改革,还是大胆革新招聘制度的人事改革,还是从废除票证为切口的经济制度改革,这些举措或是后来特区深化改革的起端,或为后面的改革扫平了障碍。
经历岁月风霜,几位老拓荒牛早已将这些曾激动人心的往事进行了沉淀,如今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叙述了出来。从中我们会发现,改革的成功其实需要多种合力铸就——有中央政策的支持,有改革者“敢闯、敢试、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也有在改革进程当中,永不止步的摸索与创新。
壹
靠贷款推动基建遍地开花 特区发展有了“造血”机能
口述人物:周鼎
1927年生于江苏阜宁。1981年从广东省国防工业办公室任上调到深圳,曾任深圳市委常委、副书记、副市长,人大筹备组组长,新华社澳门分社社长、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等。
特区初创时期,大部分都是荒山野岭,我们想要外引内联,必须要搞基础建设,做好“三通一平”给外商和内联企业创造好的投资环境。
由于当时要先有项目才能拿到资金,如此一来就有了矛盾:没有外引内联的项目,就拿不到建设的资金;没有资金搞基建,就没法外引内联。怎么办?后来经中央批准,我们采取了向银行贷款的方式,冲破了计划经济的束缚。
中央确立深圳为改革试点
贷款办特区这一具有开创性的举措,在我看来,正是国家从计划经济迈向市场经济的逐步探索中,契合改革逻辑的一环,前因后果要从中央为什么要办特区开始追溯。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小平同志出来全面主持工作,党的中心工作转移到了经济建设。中央为此召开经济工作会议进行研讨,时任广东省委书记习仲勋和主管省计委工作的王全国参加了会议。会上,习仲勋同志提出,“文革”前,香港副食品、农产品和生活用品都由内地供应;但“文革”期间,内地出口中断了,香港改为向日本、泰国等进口。由此造成国内外汇紧张,习仲勋同志提议:“首先要把港澳的外汇争取过来,要搞生产。”经中央同意,在广东省宝安县的基础上,成立深圳市,时任省计委副主任张勋甫来当市委书记,开始搞农副产品供应香港来创汇。
此后,中央又召开经济工作会议,确定让福建和广东先行一步,对外开放。在此基础上,为进一步解放思想,小平同志提出了成立经济特区。
1980年8月,深圳经济特区正式建立,第一任书记是吴南生同志,以他为核心的第一代市委班子核心工作是解放思想、对外开放,将经济工作搞上去,首先搞个对外的港口加工区。
为加深改革,由计划经济逐步向市场经济靠拢,当时中央给特区定了向“四个窗口”(技术、知识、管理和对外政策)迈进的方向。
通过资金滚动办起特区
第一代班子8个月就拉开了改革开放序幕,建设特区的重任交到了以梁湘同志为首的第二代班子的肩上。我是第二代班子成员之一,1981年来深圳,一来就是“管钱”。
当时,中央除了给特区一系列政策外,还给了1.5亿元贷款,但只是杯水车薪。为此,我们向中央请示解决之道,在中央的支持下,我们通过贷款的形式,引入资金生产建设,通过税收和出口赚取利润来还贷款,再投入生产……如此循环反复,特区建设资金就有了“造血”机能。
当时向银行贷款也不容易。我把各大银行行长请到深圳商议,当中有行长问我怎么还?我说:“愿意长期贷款的,我就长期偿还;愿意短期贷款的,我短期内就偿还。”其实我是想了一个办法:以半年期为例,上半年向浙江贷款,快到期了,我就向江苏贷款还浙江的,等江苏的贷款快到期了,我再向上海借款还江苏的……
靠贷款滚动起资金后,当时特区内是327平方公里,其中中心区56平方公里的基建工程遍地开花。由于原来宝安县建设人才缺乏,我们又想了一个办法:以前计划经济,中央有些部委的人才并没有充分利用,我们去跑了包括铁道部、化工部、纺织部等数十个部委,请他们派工程队到特区承办工程。在各部委支持下,这些施工队伍纷纷南下,特区有了40万人的建设大军,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
贰
农村改革让农民致富 “逃港”难题迎刃而解
口述人物:方苞
1931年出生于广东东莞县。1973年开始任中共惠阳地委副书记兼宝安县委书记,1979年至1983年任中共深圳市委书记(时设第一书记),副书记,同时兼任市政法委主任和宝安县委书记,1984年后调往珠海以及省里工作
深圳建市后,我分管政法、三农工作。群众非法偷渡到香港谋生等现象屡禁不止,一直是困扰着宝安县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建市第一年,曾出现一天两三万人偷渡,归根到底是因为“穷”。推进农村改革,使农民尽快富起来,遏制偷渡风,为特区建设创造良好环境,成为当务之急。其效果之好、影响之深远,是人们始料未及的。
种植业生产规模化产业化
改革,从农村的管理体制开始。从1978年开始,宝安已经有些公社试行包产到户,却受到外界的质疑、责难。我到坪山公社调研一周,向市委汇报、统一认识。虽然当时上级文件是不准包产到户的,但市委还是支持农村干部群众这种敢闯的精神。到了1980年,包产到户已经遍及全市,农民的积极性大大提高,大批劳动力从“吃大锅饭”的公社管理体制下解放了出来。
1978年夏天,习仲勋同志视察宝安后,我们在莲塘村香港新界的插花地上,与香港五丰行合作办起第一个年产10万只活鸡的示范鸡场,并以此作为培训境内养鸡场人员的实习基地。到了1981年, 深圳市内新建的规模达5万只以上的养鸡场达27个,活鸡出口量从1978年前的4万至6万只增长到114万只,1984年达600万只,到1989年达1800万只,约占香港市场的1/3。出口一只活鸡,农民有2元利润,农民年均收入增加了几倍。同时,我们还引进外资挖塘养鱼、租地种菜;1981年,又放开“三鸟”、塘鱼及果菜的外贸收购价格,以促进种养业的发展。深圳农村从包产到户、分散经营、自给为主的模式率先向种植业生产规模化、产业化、商品化、现代化的方向迈进。
引进外资实现农村工业化
为了更好地利用特区优惠政策的辐射作用,1980年和1981年,我们先后起草《深圳市农村实行特殊政策、灵活措施若干规定》和《关于恢复宝安县建制几项政策措施》,经市委审核同意公布实行。这两个文件规定,“社队兴办的农工商联合企业免征所得税三年”,“鼓励特区与县、社联合办厂(场)办企业”,特区政府“引进外资、‘三来一补’企业尽量放在宝安县去办”,“特区内的企业也尽量采取发外加工,设立分厂,委托承包等形式,将部分加工生产任务交给县、社企业经营”,宝安农村上述企业可“享受特区企业同等待遇”以及“县成立进出口服务公司,直接办理本县地方外汇进口业务”,外资“三来一补”项目由县审批等等,这优惠政策措施,有力地推进了农村工业化、城镇化的进程。
1979年,宝安县引进“三来一补”企业170多宗,利用外资1500万美元,工缴费达1000万人民币,到1986年,已经增长了几十倍;在内联企业方面,到1986年,全县与国内20多个省联合办工业达100家,至1990年已达302家,总投资9亿多元人民币,年均递增62.27%。
由于深圳的农村率先实行了改革开放,1981年,不少社、队已经出现了万元户,全市农村从中看到了希望,农民已经不偷渡香港了,原来偷渡香港的村民回来定居的也逐渐增多。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深圳农村的一般收入还超过了香港一般居民,困扰我们几十年的偷渡问题得到了圆满解决。
叁
创国内人才招聘先河 五万“大军”南下深圳
口述人物:刘波
1926年生于兴宁。1981年从广东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任上调入深圳,曾任深圳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组织部部长、政协副主席等职
特区初创时期,人才奇缺。那时人事制度尚未改革,外调干部是件很困难的事。按照规定,调进干部单是一级级地办理调动手续就需要半年以上,而特区刚开始建设又急需大量的人手。再加上新生的城市,到处还很荒凉,干部一看都不愿意来。就算我已经有了十余年的组织部工作经验,一样在招人的难题前屡屡碰壁。
招不到人屡遭批评
记得1981年,我刚来深圳不久,时任市委书记梁湘让我去广州调300多名干部过来。我想着自己在省里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组织部副部长,这事“小菜一碟”,就拍着胸口说:“没有问题。”第二天我就去了广州,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一听是深圳,就嘀咕说:“太荒凉了,不去。”
没有办法,我就去找我熟悉的、优秀的人,没想到他们避之不及。那些被我点到的人,都说我是“衰人”。折腾了近两个月,才招来了20多个人,差了好大一截。回到深圳,梁湘眼看到处要大干快上又没有人,心急如焚之下,说我这个组织部长干了一辈子还招不到人,简直就是“窝囊废”。
我一辈子都受表扬的,从没挨过这么重的批评,但自知理亏不敢吭声,只能积极想办法解决这个燃眉之急。经过反复商量,我与组织人事部门的同事研讨出了一套方案——向外公开招聘干部。
但此事需要中央组织部“开绿灯”。1981年底,我遵照梁湘的嘱咐,带队前往北京向中组部汇报,得到了中组部领导的大力支持,批准我到12个城市去招聘。那一年春节我是在北京过的,得知消息后高兴地跳起来,马上给梁湘打电话,他也很兴奋,说:“解决了招人的大难题啊。”
干部来特区有房住
1982年初,中组部正式下了文件:只要个人自愿报名,深圳的招聘组也想要,当地组织部就要通知原来的单位放行。那一次,我们顺便在北京招聘了一批优秀的骨干人才。
其实,此时距离上次在省里招聘的时间并不是很长,特区还是一样的荒凉,为什么这一下又有人自愿报名了呢?因为我们在商议引进人才优惠政策时,想到了一个具有诱惑力的条件:干部来了特区就有房子住,比如高级工程师或处级干部住三房一厅,工程师或科级干部住两房一厅。虽然房子还没有,但由于当时住房很紧张,那些知识分子一听有房子住,眼睛都亮了。
但承诺好的房子怎么解决?当时我去找主管基建的罗昌仁同志,告诉他如果没有房子的话,招来的人恐怕都留不住了,他满口答应帮我解决。后来干部们来了之后果然都有房子住。我觉得很神奇,好像他变魔术一样把房子变出来了,他说是周鼎同志找来了资金,才把房子建起来的。
就算有了政策有了房子,招人也不是一帆风顺。毕竟人才是每个地方的宝贝,把别人单位的优秀人才挖走了,就像挖掉了人家的心头肉。所以我去好些地方招聘,还没自报家门,我的名声早已传到了各地组织部那里了,人家知道“是刘波来了”,都躲着我。
这也难不倒我,我一方面上街贴招聘启事,一边又登报招聘,还积极跟当地人事部门示好。后来报名的人还是很多的。1983年,我们在上海招聘时,得知著名艺术家祝希娟有意到特区发展,我赶紧亲自上门去拜访,她反复考虑后,毅然表示愿意到特区来出一份力。祝希娟到深圳的事情很快就被媒体报道出来了,结果在全国引起了轰动,来报名的人纷沓而至,“招人难”的局面一下子就扭转了,我心里乐开了花。
到了1985年,我已为特区招到了57000名人才,招聘工作总算告了一段落。其后,我们又马不停蹄地开始组织人事制度改革和劳动工资制度改革。跟招聘制度改革一样,我们又开始了另外一个领域的探索。
周鼎:
我们是共产党员,以改革开放为分水线,前30年是计划经济,后30年是市场经济。前30年经历了时代的跌宕起伏,风雨不断,应该总结这个经验教训;到了后30多年,改革开放充分迸发了经济发展的生命力,靠着中央到各地,靠着广大的人民群众,做成了好多轰轰烈烈的事。如果没有好的政策,是无法想象能有今天的。至今深圳的9任市委班子都干得非常漂亮,在今后深化改革的方向上,要继续发挥人的积极性,要继续敢于承担,把深圳往新的发展方向推进。
方苞:
深圳为什么能创造全国的奇迹,主要是“五个结合”:第一是敢闯精神和求实精神相结合,既敢闯敢干,又实事求是;第二是借鉴外国经验与重视本地实践的结合;第三,领导与群众的结合;第四是对外开放和对内开放的结合,就是“外引内联”相结合;第五是国家利益与群众利益相结合。过去,五个结合能创造奇迹;我相信今后坚持五个结合,也能创造奇迹。
刘波:
从年纪轻轻在省委组织部工作开始,我当了大半辈子的组织部长,只懂一件事——管人。回想我在特区的那段招人的经历,我非常感慨,当时确实是敢干,冲破了那些僵化的条条框框,虽然个中也有辛酸。当年的领导班子很团结、很实干,几年时间就把特区风生水起地搞了起来,而且说到就做到,这在中国是个“奇迹”。我这一辈工作最愉快的时光,也是在那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