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戈：与年轻朋友谈八十年代

在我们中国，曾有过这样一个年代，这是个任何物资都按计划供应的年代。无论是去饭店还是去商店，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票。什么票?粮票、油票、布票、肉票、糖票、肥皂票……，几乎包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句话，如果没有这些票，你什么也买不到;这又是个充满恐惧的年代，你只要说错一句话或写错一个字，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有被抓捕被判刑甚至被枪毙的危险;这还是个极度贫乏、极度禁锢的年代。吃不饱饭，也没有书读，人们普遍营养不良，普遍精神空虚。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却还以为我们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我们这个时代是历史上最好的时代。

这更是个出身至上的年代，招工、入党、当兵、甚至找对象、住旅馆或去医院看病，首先不是看你这个人，而是看你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如果你的父辈、祖辈或某个亲戚是黑五类或有历史问题，那么无论你本人有多优秀，所有的好事都轮不到你，而所有的麻烦都在等着你。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命运在他(或她)出生前就已经决定了。如果在座的年轻人觉得上面这些不可思议，那就请看看今天的朝鲜，它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昨天。说到这里，不用我解释，大多数朋友都已经猜到了，这个年代叫文革，也叫毛泽东时代。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在1976年那个历史的瞬间发生了改变。这一年，随着毛泽东的去世和“四人帮”的被抓捕，中国终于告别了那个封闭、愚昧、野蛮、极端的年代。记得那一年的10月15日，当中共中央正式向全世界宣布四人帮被抓捕的消息后，整个中国都沸腾了。从城市到乡村，从高层到底层，鞭炮声、锣鼓声、口号声，响彻神州大地。甚至在一些城市的商店里，白酒和鞭炮都被抢购一空。人们昼夜狂欢，以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终于获得解放和重返人间的喜悦心情。所以，后来这段时间这种心情和这种场面被称为“十月的胜利”，从此，中国开始了一段至今想起都热血沸腾的激情岁月。这是个永远值得怀念的年代，尽管它只持续了还不到十年。

由此开始，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恢复高考制度、知识青年大返程、真理标准讨论、十一届三中全会、平反冤假错案、中共中央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定、审判四人帮、对外开放和深圳特区、科学的春天、文艺的春天、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还有对越自卫反击战等等。这些重大的事件，不但深刻地改变了中国，也改变了世界。如此宏大的历史话题，当然不是今晚这一个多小时能讲完的。所以我只能选几件最重要，也是与我们老百姓关系最密切的说说。和以前一样，这仅仅是我个人的记忆、感受和观点，肯定会有不足和不妥的地方，还望各位多多谅解。

第一件是平反冤假错案。众所周知，文革对中国的经济和文化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但我以为，文革最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些，而是对人的伤害。千百万条生命在批斗、武斗和凌辱中死去，千百万个家庭在红色恐怖中破灭。现在有人说，文革中受到伤害和冲击的都是官员，老百姓还是挺好的，这完全不是事实。高层最极端的例子当然是刘少奇彭德怀被迫害致死，这大家都清楚不用我多说;而底层最极端的例子，则是我们湖南的道县。

所以，粉碎四人帮后，中国面临的第一件大事，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平反冤假错案，千百万得到一纸平反通知的受害者家庭，无不泪流满面。记得当我接到父亲“三儿我已平反”的电报时，几十年的屈辱和辛酸一齐涌上心头，止不住放声大哭。我当时最想说的话是：“我终于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生活了!”这就是当时中国无数个家庭悲欢离合的缩影。有人说，今天的中国很不公平，只有文革时最平等。而事实是，文革时只要你出身于黑五类家庭，无论你怎样努力，永远都是低人一等的贱民。如果说今天的不平等是后天的;那么文革时的不平等则是先天的，是与生俱来和不可改变的，想想看，究竟是谁更不平等?说到这里，我还特别想起胡耀邦，当时他主管全国的平反冤假错案。他以一个革命者的良心和勇气，使得千百万受害者重获新生，文革浩劫过来的人都深深地怀念他。

第二件是恢复高考制度。文革十年，中国的大学全部停止招生，这是件何等荒谬的事情，可当时的中国就这样，因为“知识越多越反动”嘛。邓小平重新上台后，抓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高考制度。当时因为整整十年没招生，积压了千百万轻轻学子，再加上数以千万计的知青大返城，所以1977年首届恢复高考可谓盛况空前!全国有570万人参考，而被录取的仅有27万。那段时间里，无数考生如饥似渴夜以继日积极备考，想以此改变自己也改变国家的命运。可当时遇到最大的问题却是没有纸张印刷复习资料，因为纸张都用去印毛泽东的书了。由于复习资料供不应求，所以在新华书店的门前出现了这样的场景：每天天没亮，就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等待购书，那是一种多么震撼多么感人的场面!那几年的大学生，产生了大批的优秀人才，他们中的很多人，至今都是中国社会的栋梁。

第三件是对外开放，也就是睁开眼睛看世界。粉碎四人帮后，长期封闭的中国开始与外界接触。打开国门后我们才知道，多年来被告知的“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放”的谎言是何等可笑!当时大批党政领导出国考察，如邓小平、王震、谷牧等，国外的状况让他们深受震动。在新一代领导人的积极推动下，大量的外资和技术引进中国。这些跟老百姓有点远，但日常生活中的变化却是我们能亲身感受到的：西装、牛仔、夹克，汉堡、肯德基、麦当劳、三明治，丰田、本田、奔驰、宝马，彩电、冰箱、洗衣机、卡拉OK，贝多芬、莫扎特、泰戈尔、毕加索、卓别林……，国人不禁惊呼：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过的!当然还有思想观念的转变，如顾客是上帝;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等，这些都深刻地影响了当时和后来的中国。

第四件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中国历朝历代吃饭问题都是头等大事，可在毛时代特别是文革中，人民公社高度集中的体制，使得农民没有任何自由，甚至连水稻插秧的尺寸都要由中央统一规定。如此荒谬的管控给农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三年大饥荒就饿死了几千万人。这里我还要纠正一种误会，那就是现在很多人说当年每人每月多少粮油多少肉，其实那只是城里人的待遇，计划供应的东西根本轮不到农民。每当听到过来人说当年吃野菜吃杂粮时，有些年轻人竟然说有野菜吃好啊。这让我想起中国古代的一个皇帝，当有人向他禀报农民连草都没得吃了的时候，这个皇帝竟然说“那为什么不吃肉?”这样的年轻人，跟那个昏庸的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毛泽东的去世和四人帮的倒台，给中国的农民带来了一线生机。1978年，几乎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同时，在安徽凤阳的小岗村，几十位不甘忍受饥饿的农民聚在一起，签下了一份包产到户的生死合同，因为其中有如果某人因此被上级追究而坐牢甚至杀头，其家属由大家共同抚养的条文，那是一种何等悲壮的场面!就这样，奇迹出现了，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只是改变了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粮食就连年增产。赵紫阳、万里等中央领导从中看到了中国农村的希望，向全国推广了小岗村的做法。短短几年，人民公社寿终正寝。中国农民终于有口饱饭吃了，终于可以去市场自由买卖了，终于可以走向外面的世界了。

第五件是文艺的春天。因为下周的节目有人专门讲这个题目，所以我这里只简略地说说。文革不但是对人性对经济的摧残，也是对文化的摧残。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全中国八亿人民只能看八部样板戏，另外就是鲁迅的书和极少数几个人的作品，一副万马齐喑的景象。四人帮倒台后，人们有太多的故事要讲述，有太多的情感要表达。海量的小说、诗歌、散文、电影、戏剧、音乐、美术作品，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那真是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如至今还经久不衰的春晚和《难忘今宵》、《在希望的田野上》、《让世界充满爱》以及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等电视剧的主题歌，都产生于那个年代。另外还有很多港台的国外的作品，也大量走进我们的生活。当时那些脍炙人口的精品，至今都被人们广为传送。

另外，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今天很多人一说起开会就有些厌恶，那是因为现在的会有太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而十一届三中全会却不是这样，它最大的贡献，就是第一次明确提出把工作重点由抓阶级斗争转为抓经济建设。也许有些人会不以为然，因为这在今天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在当时，这是需要很大政治勇气的。所以，后来这次会议就成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标志。

是的，那是个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年代，长期被压抑被禁锢被扭曲的人性和欲望，以排山倒海之势荡涤着中国大地，每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平反冤假错案，是对阶级斗争的否定，抚平了无数受伤的心灵;恢复高考制度，是对“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否定，让无数年轻人燃起了新的希望;对外开放是对闭关自守夜郎自大的否定，国人看到了外面那个曾被妖魔化了的世界;包产到户是对“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否定，让每个农民和国人终于有口饱饭吃了;文艺的春天是对文化专治思想禁锢的否定，唤醒了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这些变化，在所有亲历者的心中都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如果没有这些，今天的中国仍处于贫穷和愚昧中。

几十年来，很多官员和学者都试图对那段历史做这样那样的理论阐述，但过于复杂的诠释，反而让人一头雾水。于是，就只剩下了邓小平的“三论”，即黑猫白猫论、摸石头过河论和姓社姓资不争论。其实，我们每个过来人都看得很清楚，这改革开放并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如果硬要往理论上扯，那就是两句话：一是回归人性，二是回归常识。回归人性就是把人当人看，如同当年欧洲人冲破中世纪的黑暗和对人性的禁锢一样;而回归常识，就是人是要吃饭的，孩子是要上学的，年轻人是要恋爱的，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落后是要挨打的，中国是不能脱离世界的……，就这么简单。中国的改革开放，其实就是执政者给人民松了绑，把本来应该给人民的权利部分地还给了人民，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这就是改革开放的真谛。中国的老百姓是善良而宽容的，对政府是信赖和顺从的。

诚然，从那段难忘的激情岁月到今天的中国，时间又过去了二三十年，我们眼前的一切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国企改制、官员腐败、贫富分化、环境污染、民怨沸腾等。于是有人把所有的丑恶和罪恶都归结于改革开放。这里我不想做过多的解释，我只说一句话，那就是这些都不是改革开放的错。因为我们的改革开放并没有突破现有体制的藩篱，还因为改革开放被既得利益集团所绑架，在很大程度上背离了人民的意愿。但这个问题绝非今晚这点时间能讲得清楚，那是另外一个更大的话题了。但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中国远比毛时代要好，这已是个不争的事实。正因为如此，所以习近平上台后，一再强调要坚持改革开放不动摇。我相信，每个有头脑有良知的中国人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中国绝不能再回到文革和毛时代。用时下某些官媒的话来说就是：这是历史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