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民:我在大城公社修水库
最近不知怎么了,总跟几十年前的事情过不去,追忆往事,发现我这一代人,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也都被时代推撞揉搓,挤兑得鼻青脸肿。到了原本该念书的年龄,却偏偏遇上“劳动比读书重要”的文革时期。
大城公社修水库就发生在那个时期。
我的人生遭遇另有些特别,从小随父母下放,不停变换居住地。在此期间,我在一个名叫“高安”的小城顿足达六个年头。
高安是我成长之地,它正卡在我13岁至18岁之间,我的中学时代是在那里度过。
高安给我带来过欢乐也留下一些苦涩记忆,这地方在我生活史中占了一个位置,提起来,哪怕是印象中一点儿小雨,仿佛也能把心给弄湿了。
平日想起高安,回忆中总浸透着“水”的故事。
记忆中,有穿城而过的锦河;有连接南街北街的浮桥;有每年春夏之交的雨季发大水;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年端午节,在锦河堤岸看划龙船,追逐龙舟的我一会儿泥滩,一会儿泥堤地来回乱蹿,一不留神,挂在脖子上的染红鸡蛋硬是被拥挤人群给活生生挤丢没了踪影。
高安素有小江南之称,是一个水系发达的鱼米之乡,却因雨量分布不均,常造成雨季洪涝和秋季干旱,兴修水利成为当务之急。
隶属高安的大城公社位于高安境内东面20余公里。
中学时代,我在那里参加过一次修水库劳动。
已记不清当时是修水库还是修引水灌溉工程,总之,我们是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季,跑到一个山坳里挖地三尺,再手脚并用把一堆堆冻土从一处搬到另一处,至于是否起到了兴修水利的作用,估计谁也难以说清楚。
那次修水库应是身不由已,据高安中学《百年史略》记载,当时的办学方针是:以党的路线为纲,把学校一切教学工作纳入到“以农业为基础”的轨道上来,并要在生产劳动中艰苦磨炼,改造思想。
通过劳动,同学们的思想肯定是得到过深刻改造的。记得一位现已是大学教授的同学因脚蹬一双劳保翻砂皮鞋参加劳动,被政工老师说成是修正主义教育出来的“三脱离”分子,除了被勒令限期“整改”外,还在工地的广播喇叭里反复批判。
其实,修水库劳些筋骨,受些委屈没什么大不了,最困扰我的是需自带劳动工具。当年,劳动被列为正式课程,劳动不及格有一票否决权,直接影响升学。劳动不自带工具视作劳动不及格。为了完成学校劳动,学生家里都或多或少购买了一些扁担箩筐锄头铁锹等劳动工具,但那次修水库不一样,需要大量十字洋镐和大板车,可这些属于“大件”的劳动工具家里怎会有呢?如何筹借这些工具,成了我的心病。老实说,我曾因失望而迁怨过无辜的父母。
当年大城公社修水库几乎全校出动,仅我们77届一个年级就有三四百人。大家肩扛锄头,身背棉被,自带干粮,像一个个即将出征的战士。同学们在红旗引领下,迈开大步,意气风发,犹如一坛坛浓烈的壮行酒。
劳动是艰苦的,起早贪黑不说,生活尤其清苦,几十个人挤在一间房里,晚上睡在临时搭起的通铺上,为了避免挨冻,常常是相互抱团取暖;由于劳动强度大,粮食明显不够吃,天天水煮白菜难得见肉腥;最难堪的是,工地上没厕所,实在是苦坏了女同学。即便如此,劳动工地的场面依然是热气腾腾的,数九寒冬的天,同学们浑身汗涔涔脱去棉衣棉裤你追我赶,常出现互不相让比劳动进度的热烈景象。
记得一位男同学跟我谈起他与女同学同抬一箩筐的劳动故事:为了让女同学省些力,他常将装满土石块的箩筐往自己肩上担。他说,她扎着一对小辫,鸭蛋脸盘,红扑扑的,笑得好看,偶尔,他们会捉迷藏似的交换眼神,她的小辫不经意间扫在脸上麻酥酥的,有时她会表达谦让,难免奇异地感触到彼此手臂贴肤的温存,然后触电般分开,像犯错误似的不敢正视…..
大城公社修水库发生在1975年1月,那时,我们是一群十四五岁风华正茂的青涩少年。
推开封尘四十多年的记忆大门,我的中学时代始终是以各种形式的劳动为主旋律的。
是时代没给我读书机会。
俗话说,少年不知苦滋味,对于当年的艰苦劳动,我并没过多在意,只是可惜流失的读书时间再也找回不来。
具有百年历史的高安中学是吴有训物理学家的母校,也是全省屈指可数的几所省级优秀重点中学。可据高安中学《百年史略》记载:1975年,上级要求“建立服务于政治运动的教学制度”。学校从此成了“政治活动时间要多少有多少,劳动时间需要多少给多少,教学时间剩下多少算多少”的尴尬局面。以至于在1977年恢复高考的首届招生考试中,高安中学77届应届高中毕业生遭遇全军覆没,无一金榜题名。
这大概是我这一代人永远也绕不开的苦涩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