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在人民网谈《李一氓回忆录》
主持人:大家好,欢迎大家收看人民网访谈节目。今年8月,《李一氓回忆录》由人民出版社再版发行。李一氓同志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是前中顾委常委,曾任中联部常务副部长、中纪委副书记、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组组长、中国国际交流协会会长。他是南昌起义、万里长征、皖南事变的亲历者,是德高望重的革命前辈,也是我党隐蔽战线不可遗忘的人。
今天演播室请来三位嘉宾和我们一起谈谈这本书。首先认识一下三位。坐在我身边的这位是何方,他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著名国际问题和中共党史专家、国务院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前副总干事、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所原所长、第七、八届全国政协委员。欢迎何老。
何方:各位网友好。
主持人:欢迎何老。这位是中联部资深研究员,中国国际战略学会高级顾问,北京大学兼职教授,国际自然和社会科学院院士俞邃。
俞邃:各位网友好。
主持人:李一氓孙女,汇达资产托管有限责任公司董事李莲女士。
李莲:各位网友好。
主持人:欢迎各位和我们聊一聊《李一氓回忆录》这本书。我们知道今年9月8号,由人民出版社、中共淮安市委、中共彭州市委联合主办的《李一氓回忆录》出版座谈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该书由乔石题写书名,由何老作序,先请何老跟我们谈一谈这本书有什么特点、有什么内容可以和大家分享的?
何方:我和李一氓同志有长期的交往,应该说他是我的恩师,我是他的学生。我们的亲密交往长达40多年,关系非常密切,有话无所不谈。由于一氓同志人品高尚,又很谦虚,所以,我们总是可以谈到一起。特别在他生前的最后十年,我更变成了他家的常客。我们那时住得也比较近。有时候,时间长一点没去看他,他就给我打电话,还开玩笑说你是不是病了?所以,我和一氓同志的关系可以说相当深,来往时间相当长。
我和一氓同志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是建国初期。当时斯大林提议,要我们组织一个驻联合国代表团,把蒋介石的代表赶出去。于是中央当即从全国选调干部,很快组成了代表团。团长是当时的党中央政治局委员张闻天,副团长就是李一氓。但是由于美国的阻挠,后来没有去成联合国,我们在北京闲住了一年半。后来考虑到实在进不去,干脆就把代表团解散了。我和一氓同志的友谊就是从驻联合国代表团开始的。在那一年半里,我们整天在一起,也没什么正经事,是真正的“各自为政”。我由于有个珍惜时间和抓紧学习的习惯,又了解到一氓同志学识渊博,所以就主动接近他,拜他为师,不时请教,和他交谈的内容也杂一点。给张闻天当助手时,在同李一氓生前最后十年的交往中,我算是都给他们起了点参谋作用,彼此间什么问题都可以谈。他们提出问题,我也可以勉强答得上去。
《李一氓回忆录》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可以说我是参与了的,而且是从一开始就参与。一氓同志对我很友好,又很信任。是我建议他写个回忆录的。他当时并不想写。我就在他面前鼓动,当然也有别的同志鼓动,所以后来他才下决心写了。他先写了一大段,然后就和我商量,准备一共写个十七八章。他写完一章就拿给我看一章,要我修改。他在序言中说,这本书的全稿经过了我的审阅,当然这是讲得过分了。我谈不上审阅,只是帮助他校改校改就是了。
这本书的特点,我在序言里面讲了,有这么几个。这些特点也表现了一氓同志的为人和回忆录本身的与众不同。
第一个特点是亲自动手。领导同志写回忆录也好,写自传也好,一般的都是让别人写,多是组织班子写。按党内级别,李一氓和胡乔木后来是同一个级别,都是中顾委常委。但是,胡乔木就有个操持一切的庞大班子,至今出版的相关书籍有十多种。李一氓却是自己动手,只有半本回忆录《模糊的荧屏》。说是半本,是因为他只写到全国解放前。所以,这本书的第一个特点就是自己动手。这在领导同志里面是很少见的。那个时候他已经80多岁了,眼睛也不太好,老花眼,但还都是自己动手写。自己写好以后,拿给我看,要我进行修改。这么一章一章地写下来,只写到解放前的一段,回忆录就结束了。本来我是建议他继续写下去的。他解放后的经历,应该写的东西很多,我了解到的就很多。只是那时他年纪已经大了,身体不行了,就写不成了。
主持人:这是一个特点,他都是自己写的。
何方:第二个特点就是,他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在文化大革命时他蹲了监狱。监狱里让他写交代时有三条规定:第一是不准“丑表功”,第二是不准“攀领导”,第三是不准“安钉子”。他自己说,写回忆录也就遵照这三点注意事项。他不写自己的功劳。名人或者是领导,能避开的都避开。这又是一个特点,很重要的特点。比如他在上海做文艺工作,当时中国有两大文艺团体,一个是创造社,一个是太阳社,都是搞革命文学的。一氓同志当时被称作“创造社健将”,郭沫若是创造社主帅。(19)30年代初期的时候,在自己人之间不大团结。党的意思是两个文学团体应该和好,也都要同鲁迅和好。组织决定,就由李一氓出面处理两个社的关系,还有党同鲁迅的关系这两件事。因为李一氓当时是上海文委的第一任书记,是头儿,和鲁迅的来往也很多。我建议是不是在回忆录中把这些写写,大家喜欢看。他说这个没有什么可写的,我和鲁迅的关系,是党和鲁迅的关系,不是李一氓和鲁迅的关系。所以,没什么可说的。这是他的一个特点。要是别人,可能就得絮叨一大堆。
第三个特点,他的文风朴实无华,不像有些人写得花里胡哨,甚至夸张一点。他恰恰相反,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别人很宽。只是他对钱俊瑞耿耿于怀。怎样写钱俊瑞诬告他这件事,他和我商量过,我在如何处理中起过很大作用。钱俊瑞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捕以后,招供说李一氓在皖南事变后也被抓了,还向国民党叛变了。这样一来,害得李一氓坐了五年监狱,还落下了个“问题”。所以一氓同志非常恼火,大骂钱俊瑞,在回忆录中写了一大篇,连和这件事情无关的问题也写出来批判。钱俊瑞知道一氓同志对他的意见,很想把这个问题压下来。他了解我和李一氓的关系比较好,于是找我说情。我说了情,老头儿也不干。在他的回忆录里面用相当篇幅,有三四页吧,就写钱俊瑞。除了诬告这件事,连钱俊瑞兼管教育部和文化部时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和群众一起在机关大门口扛枪站岗、一站几个钟头的事儿也扯上了。记得当时钱俊瑞等文化部领导人站岗的事传到外交部时,外交部的领导都很不以为然,根本反对这样做。我是外交部党组秘书,听到了他们的议论。这类事情,与李一氓本人无关,我觉得写进回忆录不合适。就向一氓同志建议,你写钱俊瑞的诬告,说你叛变了你没叛变,可以批评他的诬蔑,其他与你无关的问题,就不必都拿来算总账。后来他还是接受了我的意见。所以可以说,李一氓的回忆录,我是参与了一些的,很多问题他都是同我商量了的。有一些需要加写的地方,因为他的谦虚,该说的又不讲。比如他到四川做刘湘的工作,是作为毛泽东的特使去的。我建议他提一下,他根本不提。在历史上,他的职务变动很大,一会儿是毛泽东的秘书,一会儿是毛泽东的特使,一会儿又在地方上、省里面工作。他在陕西省委当宣传部长就有两年。我们读者感兴趣的这类经历他不讲。他只讲自己哪些事情做得不够。他说,在中国革命的整个历程中,他是很平庸的,说不上有什么成就和贡献。回忆录就是这样开头的。
主持人:刚刚您讲的大部分,是这本书的特点,也是李一氓同志本人身上的一些品质,我们想李一氓同志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您跟他相处这么多年,您觉得他的身上有哪些宝贵的品质是值得我们后人去铭记,去继承的?
何方:首先是严于律己,绝不夸功委过,在名利问题上不但不伸手,还总是往后缩,所以我常讲,他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些功劳他不讲,反而把它们压了下去。但是缺点绝不隐瞒。有些缺点,在我看来,可以不讲,甚至不算缺点。比如说,他觉得平生犯的最大的错误是脱离部队。那是他在新四军的时候。他是新四军的秘书长,是新四军四大头目之一。另外三个是叶挺,项英,袁国平。皖南事变,一下子把部队打乱了,国民党把我们新四军消灭了,项英和袁国平俩人一商量,决定撤,结果他们俩就走了。后面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项英在一个窑洞里被自己人打死了。
按照新四军领导的决定和做法,本来大家就应该散开走掉。李一氓也走了,可是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一氓同志在回忆录里说,这是他一生都感到遗憾的最大错误。在原稿中他说得更重,有一生中每想到这件事就脸红这样的话。我觉得是说得重了一点。我的想法是,这不能算是脱离队伍。领导上让大家各自寻找出路,而且他们自己做出了榜样,已经自找出路去了。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什么错。不仅是领导有决定,而且他不到十个钟头就又回来了。但是一氓同志还是说,不管最后是回来了还是没有回来,一度离开总还是脱离部队;作为一个革命者,在艰苦奋斗的情况下离队,大不应该。这说明,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多么严格。一氓同志去世了,他的著作是交给中联部管的。当时领导上决定,让我和钱李仁负责审读这个稿子,包括对内容做必要的修改或补充,我们一般不怎么改动。他的夫人王仪和我谈过,一氓同志把这个问题讲得过重了,希望在措辞上改得适当减轻一些,但我们没有动。
他照着关押他、让他写交代时的三条指示写回忆录,说这三条指示没有错。他说,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功,也不用去表,但有错误,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检讨交待。这就是《李一氓回忆录》的特点。
主持人:谢谢何老,下面想请您谈谈,刚刚您说李老在外交方面,他在我国外交方面有什么贡献呢?
何方:起码有几个大的贡献。我们一个时期反“修”,把南斯拉夫和其他好多个共产党都当作修正主义反了,同它们也基本上脱离关系了。有三个党,我们不认为是“修”,阿尔巴尼亚党是一个,还有新西兰党。是李一氓同志纠正了我们对南斯拉夫的态度。他那时是中联部常务副部长。他采取的做法很巧妙,就是建议中央派代表团到南斯拉夫去看看,了解一下南斯拉夫是不是“修”。中央就派他和几个人组成代表团去看。回来后他组织写报告,说他们的做法确实不同,但是适应南斯拉夫的特点,不能算修正主义。此后,咱们的看法就开始变了,不把南斯拉夫当成修正主义了。过去咱们是跟着苏联走,苏联说谁“修”,咱们就说谁“修”;苏联说不算“修”了,咱们也说不算“修”了。对南斯拉夫,来回变了三次,两次说它“修”,一次说它不是“修”。对南斯拉夫,最后不好下台,中联部提出请铁托访问一下中国,这样就和南斯拉夫的关系正常化了。这是李一氓同志做出的一个很大贡献。
第二个很大的贡献,一氓同志还推动同共产党以外的各国政党建立联系。在国际关系中,我们团结的人总是越多越好。他和我们一些人讨论商量,提出意见,说我们不仅仅要恢复和各国共产党的关系,要尊重它们在本国的工作,而且应该和社会党发展关系,同其他政党也要建立联系。在一氓同志离开中联部的时候,我们和各国的各类政党都有了联系,包括日本自民党,美国的民主党和共和党。应该说,这里有一氓同志的重大贡献。
主持人:谢谢何老给我们介绍李老在外交方面的两大贡献。最后想请教何老的问题,我们知道李一氓同志,您刚刚也介绍,他在党内是少有的大知识分子,他学识渊博,涉猎的范围非常广,而且在诗词、书法艺术上面都有很深的造诣。我们也想请教一下何老,您在和李老接触当中对于他这方面的才华和他在多方面的造诣,是不是感触很深,当时会对您自己产生什么影响呢?
何方:很多人和一氓同志谈不到一起,觉得他怪。原因就是一氓同志谈的一些问题,有些人摸不着头脑。有一次我去看他,有一个将军正在那里坐着,只见俩人一人拿着一个烟斗,对坐抽烟,可是不说话。和能听懂一氓同志所谈的,知识多一点的人在一起,情况就不同了。一氓同志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对一个作品,他可以讲一大通,让听的人津津有味。我觉得,像一氓同志这样的人,古今中外的知识那样渊博,确实很少见。陈云提出让他当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就是因为他懂行。古籍整理的学问很大。比如版本学。一部书,是明朝的版还是元朝的,差一个朝代,书的价值就大不相同。咱们中国的书,最早的是宋版,唐以前的都没了。一氓同志不仅对版本学,而且对不同古籍的背景、环境都内行,学识确实渊博。让他负责整理古籍,正是因为他懂的多。
要整理佛藏和道藏,是他提出来的。他说,在我们中国土生土长的,一个是儒教,一个是道教,外来的有印度的佛教。儒教有经史子集,要承认佛教道教著作也是古籍,需要整理。在佛藏弄出了头几部时,他拿给我看过,说最后可以弄出一二百部。所以,他在古籍整理方面的贡献是很大的。他曾和我谈过,说要找人接替他,但是想了半天还找不到。一直到他去世,古籍整理小组组长还是找不到人,后来让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当了。我曾经说过,在文才上,在研究范围的广泛上,李一氓在中国共产党内是空前绝后的。空前,是在他以前没有。绝后,是不容易再现。一氓同志既长期参加革命战争,又有那么大的学问,能写文章写诗词,像他那样的既有才华,又有立场的老干部,实在太少太少。
主持人:用您的词就是空前绝后。
何方:打了那么多仗,南昌起义、北伐。
主持人:非常感谢何老。给我们介绍了关于这本书,包括关于和当时李一氓同志的一些交往,对他的一些评价,非常感谢您。我们也看到,何老年事已高,但是精气神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