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祝华新:从“切肤之痛”处出发,坚定地改革“找出路”一一追思老报人陆超祺

发布时间:2024-03-22 14:31 作者:祝华新 浏览:246次

(陆超祺2021年6月在人民日报“金台园”,许林摄)

老陆走了。今年99岁的陆超祺,是八十年代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改革开放起步阶段在钱李仁社长带领下,与编委会成员一道,与记者编辑同心协力,在新闻报道、评论和版面语言上,坚定遵循和维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让人民群众看到了中央锐意改革的勇气和担当。

“文革”期间,老陆在人民日报上夜班,而本报家属蒋涵箴在新华社上夜班,在天桥宿舍跟老陆比邻而居。原本新华社发完一天的稿件下班早,人民日报收完新华社通稿还要编辑上版,曾加上“揪党内一小撮”的标题,而新华社原稿没有,于是新华社被视为有“内奸”受到造反派冲击。后来,两家央媒干脆对标题,一起下夜班。从此形成惯例:重大时政新闻,人民日报做好标题后再由新华社向全国省市地级报纸转发,全国报纸一付面孔由此而来。两人在晨光熹微中家门口相遇,相视而笑。这是当年“舆论一律”年代的苦涩。也正因为有着蜷曲办报的无声苦痛,赶上“文革”后的风云际会,人民日报这些老同志才义无反顾地冲在思想解放的前列。

邓小平指出:改革是中国的第二场革命。八十年代改革,传统保守观念和国家治理现代化理念交锋,“左”右博弈,进一步退两步,局面错综复杂。而人民日报每每处在风口浪尖上。用万里的说法,当时的报纸就像“公共汽车”。“凡是”派可以在上面宣扬“大寨经验”;稳健守成的老干部者批转来信,要求纠正经济改革中离经叛道的做法;万里等则在上面鼓吹“包产到户”,主张“政治问题也可以讨论”,倡导“决策科学化民主化”。人民日报在多种声音中择善而从,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经济特区和政治体制改革的初步尝试保驾护航。

1984年国庆35周年盛典,北京大学学生用床单打出“小平您好”条幅,走过天安门。新华社按惯例对这样的民间自发行为没有报道,人民日报科教版编辑从夜班照片框中,选出摄影记者王东拍摄的这一场面,经编委保育钧赞同,最后由主持夜班工作的陆超祺拍板同意,在二版刊出,成为一个时代的佳话。

1985年2月8日,胡耀邦在中央书记处会议发言,后以《关于党的新闻工作》为题在人民日报刊出。当时新闻改革面临压力,耀邦处在他的位置上,坚持党的新闻事业是党和政府的喉舌,同时要求它还是党联系人民群众的纽带和桥梁,既要使上情下达,又要使下情上达。1986年8月,全国省报总编辑座谈会在哈尔滨召开,提出在肯定党报性质的前提下,新闻改革的天地很广阔,大有可为。人民日报副总编辑陆超祺指出,新闻界存在“自己造的模式变成菩萨自己拜”。比方说,国际新闻为什么不能上头版头条?这个是我们自己规定的,是传统习惯形成的,并没有哪一位领导同志说你不能这样做。像会议报道、文件报道等等,应该减少和改进,多登一些群众中的新鲜生动的东西。党的十三大后,人民日报群工部召开座谈会,邀请全国人大、中纪委、最高人民法院、监察部、审计署等具有监督职能的单位负责人,陆超祺副总编主持,座谈如何发挥舆论监督作用。

一位主管新闻宣传的领导曾经把陆超祺和范荣康两位副总编辑请去,暗示只要听话,就从二人中产生一位总编辑。老陆和老范沉默以对,回到报社依旧故我。

人民日报记者邹大毅回忆,1985年与柏生老师去广西采访,专程去宾阳县陆超祺老家看望了他的亲人们。前排左三是老陆的亲弟弟,左四是他的弟媳。弟弟刚从田里回来,仔细看还一脚黄泥呢!那时陆超祺已出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而他的亲人们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一点跟胡耀邦相似,总书记的哥哥也当了一辈子农民。

(前排左一邹大毅,左二柏生,新华社同仁摄)

老陆平时忠厚寡言。那一年在报社主要领导相继因病请假后,排名第一的副总编辑老陆主持编辑部工作,让年轻同志都回家去,说自己年龄大了,可以留下来多承担责任。他依照工作程序,从容淡定地与各方沟通,在报上留下一份信史的记载。

对于报社过来人来说,书生老陆是有风骨的凛凛汉子!曾子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曾经的历史瞬间,成为我这代80年代记者小编心中高大矗立的石碑!

老陆降级离休,浑然不介意,独居多年豁达乐观,把钱财都交给保姆打理。卧室兼书房,只有一张小床,每天餐后必定坐在电脑前浏览时政新闻。网上发现有趣的材料就打印出来,在离退休老同志中传阅。他视力极好,一辈子不戴眼镜就能读书上网。今年春节后到老陆家,看见沙发上散放着《聊斋志异》、反映1957年政治运动的《历史悲歌》,中老年保健功法,还有一本《北京大学校友通讯》。老陆是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读书期间加入中共地下党。他经常坐轮椅在社内“金台园”遛弯晒太阳,匆匆走过的年轻记者多半不知道,这位白眉老人在历史转折关头经历过什么样的淬火磨炼。

老陆每晚九点半上床,因为几十年的夜班习惯,经常到夜里2点才能睡好,但从不吃安眠药。多年没进过医院,每隔几个月请亲属或保姆到医院开点药。今年春节,老记者张宝林、许林和我代表老同事,把贺寿折页送到陆宅。老陆精神矍铄,侃侃而谈,还欣然在本报三位百岁老人的纪念册上签名,笔锋苍劲有力。老陆跟我们谈起,想建议报社老干部局每年找机会让老同事、老朋友见上一面,那怕是坐着轮椅。

在陆宅曾看到老陆批注《当代中国八种社会思潮》,发现老陆对改革开放以来八面来风思想激荡一点也不陌生:

在“新儒家思潮”一段,老陆批注:反自由、民主、人权,实施仁政。

在“民族主义思潮”一段,老陆批注:仇恨西方,批判五四运动,反对全球化,军事冒险,国家主义。

在“民粹主义思潮”一段,老陆批注:反对竞争,极端贫民化,主张直接大民主,经济上均贫富。

在“自由主义”一段,老陆记下了几位学者的名字:李慎之、徐友渔、秦晖、刘军宁、朱学勤。

老陆时刻惦念着天下大事,思考着国计民生。记得2011年春节,本报老同志在陶然居相互拜年时,陆超褀在饭桌上表示:“文革”结束时,局势和社会矛盾似乎比现在尖锐。但三中全会后,人民看到了希望,高层领导人对几十年的政治运动,有内心创痕、切肤之痛,所以坚定地提出改革,在社会主义框架下找出路。

从“切肤之痛”处出发,坚定地改革“找出路”,这是陆超祺这一代共产党人的耿耿初心。

听保姆说,老陆从三天前,晚上不睡,白天也不怎么吃东西。3月18日晚洗了澡,还刮了胡子,11点多睡下了。19日早上保姆发现老陆在床上不动也不吭声,摇晃也没反应,手也凉了。赶快叫了120,实际那时老陆已经走了。本报老同志“金台园”微信群里,纷纷“疼痛悼念老陆,深感荣幸的是作为他的部下,和他曾经一起工作”。悲伤之时,对老陆在睡梦中离世,没受病痛的折磨,感到些许宽慰。老陆可以与多年前离世的老伴、本报记者吴培华相聚了!老记者都记得1984年吴培华报道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开幕消息,写到会场为胡启立致辞、老作家巴金、中国文联主席周扬响起的三次热烈掌声。

在天堂,老陆也不会寂寞,那里有许多曾与他同舟共济的本报老领导和老同事胡绩伟、秦川、李庄、王若水、谭文瑞、范荣康、保育钧等。这些级别不低、阅历不浅的老报人兼老党员、老干部,生前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念念不忘地打听“国内有什么消息”,分析点评,入木三分,插科打诨,痛快淋漓,会心一笑,莫逆于胸。这些给党内同志立下“人格尊严”和“独立思考”标竿的老报人,在天堂默默地注视着、祝福着他们深情托付的国家和人民,最终安然渡过历史大三峡。

(2024年2月3日陆宅,左起张宝林、陆超祺、许林、祝华新)

来源:党报旧闻

推荐 推荐0



  • 京ICP备2025138069号  
  • 京公网安备11010202009933  EMAIL:hybsl@126.com
版权所有:胡耀邦史料信息网  免责声明
关注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