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凯:杜润生学唱“潇洒走一回”
三十多年前,有一首风靡全国的流行歌曲,叫“潇洒走一回”。当年,我是跟杜润生学会了这首歌,准确些说,是我俩一起学会了这首歌。
那是1992年夏天,在北京到吉林珲春的火车上。珲春是中、俄、朝三国交界的边境城市,当时传说要搞大开发,口号是:“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珲春”。杜润生等人此行,是应吉林方面邀请前去考察。那个年代没有高铁,旅途有些漫长,二十来小时。
这支考察队伍相当豪华,正部长级有三位,是杜润生、朱厚泽和王郁昭,副部长级三位,是刘堪、吴象和和高尚全。那几年,这几个人经常一起外出,一般都是应地方领导邀请考察,只有高尚全是第一次参与。这些外出考察是自由组合,,杜润生是其中的自然领袖。
火车票是邀请方购买的,按照规定级别待遇,三位正部长每人一个软卧包厢,副部长则俩人一个包厢,秘书和副部长在一起,我和高尚全在一个包厢。一节软卧车厢共八个包厢,我们一行占了五个。
列车长对这个团队很重视,做了专门安排,餐车提前把菜谱送来到包厢里。为了点餐,我需要到每一个包厢去。
我拿着菜谱,来到杜润生的包厢,吃惊地发现,他正在唱歌,茶几上放了一个袖珍录音机,正在跟着录音机学唱“潇洒走一回” 。这首歌我听过,但不会唱。我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听。没等我说话,杜润生招呼我坐在他旁边:“这歌好,你也唱”。于是,我也坐下来,一起跟着录音机哼唱。。
杜润生自己掌握录音机的按键,放一句,学一句,小声哼唱,神态专注。唱到“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时,拍拍我的肩膀。一句一句跟唱了一会儿后,又完整的把这首歌放放一遍,不说话,默默地听。“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 何不潇洒走一回”,一曲终了,他嘿嘿笑着说:“这歌不错”。静默片刻,又开始重放,他跟着哼唱,我也跟着哼唱。
我俩正唱着,朱厚泽来到了包厢,于是闲聊。朱厚泽赞叹杜润生年届八旬还学流行歌曲,热情像个年轻人。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胡耀邦,那年,胡耀邦被免去总书记,随后朱厚泽被免去中宣部长。胡耀邦因病住院,朱厚泽去看望。胡耀邦说:“厚泽呀,你这个人啊,就是太理想主义。”朱厚泽说:“当时听到耀邦这个话,我心里很好笑,心想您说我是理想主义,那您是不是理想主义?”他们感叹起来,很多悲剧就因为理想主义。
说话间,王郁昭进来了。王郁昭说,离家时带了一本《曾国藩》,刚才看了一会儿,蛮有意思。三人又从曾国藩聊到了胡耀邦,聊到了彭德怀,他们都是湖南人。又聊到了三年前,杜润生、朱厚泽正在受审查,做检讨,被规定不准上媒体、不准外出开会。三人中王郁昭到九号院最晚,原本在安徽做省长,被纪检查了两个月,什么说法没有就调到了九号院。后来,上边找他谈话,说没有查出问题,让他主持九号院工作,特别是清查杜润生、朱厚泽等人的问题。因为清查不够严厉,上边不满意,王郁昭几次受到批评。三人中朱厚泽最年轻,当年省委书记刚做了不久,很不情愿到北京当中宣部长,因为知道这个职位很难干,无奈高层已经决定,只得从命。没料想赶上两次事变,被审查降职,59岁彻底被赋闲。他们又聊到,如果没有1987年春的事情,朱厚泽肯定会在十三大进政治局。
他们又聊到了农村问题,连续几年农民收入增加缓慢,税费负担越来越重, 横征暴敛泛滥,逼出来若干起农民自杀,上吊、跳井、喝农药等,触目惊心。又聊到,农民收入、负担问题不好好解决,反而花很大精力又搞“社教”运动, 好像农民搞了家庭承包,是跟社会主义对着干。“社教”运动搞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也没有专门发文件,只在一个文件中加了那么一段,从上到下就闹起来了。他们又说到,年末全会前那次高层小会,主题是农村问题,“社教”成为争论爆发点。会上,万里发了脾气,言辞激烈:农民搞了包产到户,解决了吃饭问题,是救了社会主义,现在又搞“社教”,是整农民,是否定农村改革大方向。田纪云说,作为分管农村工作的中央领导人,不知有“社教”这回事,宁肯让“社教”走了过场,也不能让“社教”搞乱了农村。经过这次会,“社教”风头下去了,会后文件虽然为社教做了辩护,但运动已是有气无力。不久,又发生了那个著名的南方谈话,风向大变,于是,一度轰轰烈烈的社教运动悄无声息收场,没有总结,也没有说法。
他们又聊到该怎样对待农民。王郁昭说,过去总批农民是小生产,是自发搞资本主义,这两年又在搞什么“社教”,实质上还是把农民当成社会主义异己力量,搞得农民精神很不愉快,不仅农民的税费负担重,农民的精神负担也很重。王郁昭还说,他刚写了一个材料,准备送到上边:“不仅要减轻农民的经济负担,也要减轻农民的精神负担”。他们担忧:又有一种力量在教训农民,想重新捆住农民手脚。杜润生说,1983年初书记处会就有争论,他的表态是:让农民拿点钱还可以,农民获得的自由不能收回去。杜润生感叹:明明是上边得病,却让下边农民吃药,这种事情太多了。他打趣说,政府做的很多事情,搞的很多政策,是“公公背儿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 听到这里,我们笑起来。这句土话用在政府和农民关系上,确实耐人寻味,我记得,有一次在一号文件起草会上,杜润生也曾说过。
三个人又聊到熟悉的人职位变动。王郁昭说,有句古话说“吃饭凭本事,做官靠运气”,这话琢磨起来蛮有道理。朱厚泽谈到,现代政治应该是阳光政治,而不是宫廷政治,不能总搞策划于密室,民众既不知情,更无权参与,这样搞不了现代化。杜润生感叹,有的人嘴上说对人民、对历史负责,其实只对手中权力负责,还是路易十五的话——“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餐后,杜润生在软卧车厢走道上踱步,又哼起了“潇洒走一回”。
晚上,邀请方搞了一次小舞会,舞曲有“潇洒走一回”,音乐响起,杜润生率先下场,舞步轻盈,神色淡然,真乃“潇洒”。
这年,杜润生79岁,他一向风趣幽默,且衣着新潮,跟一般老干部迥然不同,但是,他并非通俗流行音乐爱好者。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热心于唱一首流行歌曲。对“潇洒走一回”,他如此用心,也许不仅是在列车上消磨时光,而是歌曲某些元素打动了他。为什么喜欢这首歌?他没有讲,我也没有问。我知道,浅薄如我辈者,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很多年后,杜润生去世后,在一次纪念杜润生诞辰的聚会上,九号院同事评价他,有一句堪称经典的话,即 “三个那么”:“受了那么多委屈,做了那么多事情,活了那么大年纪”。杜润生享年102岁,95岁还在写文章。也许,杜润生的一些人生领悟,“潇洒走一回”有所表达。
( 2025年9月)
来源:九号院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