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薄红日：纪念胡耀邦：重发“印象”老文章
胡耀邦同志逝世日照例是不会纪念的，今天也一样。但是我在新华网上看到一个消息：
新华社北京４月１４日电 近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关于领导干部定期接待群众来访的意见》、《关于中央和国家机关定期组织干部下访的意见》、《关于把矛盾纠纷排查化解工作制度化的意见》等三个文件。
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正是胡耀邦主政中组部时，建立了接待群众来访、信访的部门及制度，后来又推而广之在全国党政部门实行。当时正值社会动荡变革之时，党群、干群关系从文革遗毒中面临考验，尚未被“解放”的胡耀邦建言中央三策之一便是“冤案一理，人心大喜”，于是抓好来信来访解决文革遗留问题便成了当务之急。胡耀邦身体力行，一马当先，落实了大量的冤假错案平反工作，领导干部亲自接待、处理解决群众信访问题也成了党政机关的一项日常工作。此举的实质，是向着党的密切联系群众老传统回归，是全面实现党为人民服务宗旨的具体一环。如今重新以红头文件形式发出来，我看这是以实际工作对胡耀邦的纪念。
纪念先烈，目的无非是弘扬其精神、促进现在的工作，像这样最终落实到了实际工作上，正所谓继承未酬遗志、完成未竟事业。实在可喜可贺！回想自己曾在那几年里做过信访接待工作，也真是颇有些感慨，写过的“印象”老文章讲到了，就重发在后面吧。
——我们军的老政委
——邓小平的“黑”干将
——尊重人的总书记
——不“成熟”的政治家
再过几天就是胡耀邦９０诞辰了。作为一名晚于他几十年出生又从未见过他的人，我对他的印象大概就是上面几点。
在“红领巾”、“红卫兵”时代，我见过毛、刘、周等中央领导人，对他是闻其名而不知其人，只知他是少先队、青年团的最高领导人。
到了我成人懂事之后再闻其名，已经是多年后的１９７６年了。那年正是刚刚搞了纪念红军长征５０周年活动。我们当兵的那个团是当初百色起义红七军沿革下来的，邓小平是创始人之一。那年我们团重新布置了团史室让大家参观，我看到胡耀邦的名字，是解放战争初期的华北四纵（我们军前身）政委——我们的老政委。当时，我在团里的红二连当政治指导员，自然要讲军史传统，于是就记住了他是经过长征的红小鬼、老革命，听说还在中央给毛主席当过秘书（后来证明这是传闻）然后到我们军来了。其他的不甚了了。
给我打烙印的是那年４月份，开展“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政治教育运动，有三本反面教材发下来让“大批判”，说是“三株大毒草”。其一是《论全党全国各项工作的总纲》，另两篇是《关于加快工业发展的若干问题》和《科学院工作汇报提纲》。工业与科研和我们关系不大，因此上级要求突出《论总纲》这个重点，批深批透。可是，我看了几遍也没看出多少问题来，给连长刘建国看，他倒更干脆：“我看讲得挺好，没啥错话。”与之理论，他说得更来劲：“就像咱连今年任务是边训练边营建，你不盖好房子、打靶全优，能行吗？把国民经济搞上去为纲有什么不可以？”我说那不是唯生产力论了吗，他说：“唯不唯我不知道，可我看不生产没饭吃就是不行。”说得我也哑口无言，只好说“咱们看不出问题怪咱水平不行。中央都说大毒草了，咱看看人家怎么批吧。”心里核计这文章还真是，批不倒呢！再说了，文章最后两句话不像以往，是“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是不可战胜的！”与文革以来的口号大不相同。谁写的？后来听了传达，是胡耀邦等人写的。传达时还说了，这“三株大毒草”的作者里，就这个胡耀邦不检讨，态度极其顽固，称得上是“死不改悔”。这倒使我平添了对这位老政委的几分敬重：他还真有水平有骨气。
关于他的水平，再后来粉碎“四人帮”搞真理标准大讨论时，一次机关干部会上，当时的军首长讲话。他说了当年他听胡政委作形势报告的感受：“他到军里来不久，开大会讲话，没拿稿子，开口就说‘我今天就讲十二个字’，结果从国际到国内、从政治到军事、从过去到将来，整整讲了仨小时，大家真是听得入迷了。”
八十年代初，老干部们退下来，要建干休所。我们军起家于晋察冀根据地，老干部们许多是河北山西人，想在家乡建个干休所好离休后回归故土，可是因为跨了军区不好办理。于是，军首长便想“走走关系”，当时胡耀邦已经是党中央主席了，军里就派人去了北京打听能否找他“开开后门”。据说派去的人见了许多老者，其中不乏曾经的“牛鬼蛇神”，大家都说可以直接找他，还把他与另一位文革时调入中央执掌大权的我们军老政委加以比较，说胡对老战友们来访，接待的都很热情。军里派去的人见状，就去找他反映报告了此事，在众位老者的帮衬和胡主席的关照下，后来干休所在保定落成，圆了许多老干部告老还乡之梦。这事传到军里上上下下的耳朵里，大家都对胡主席不忘战友之情称赞有加。
这两件事又加深了我对老政委胡耀邦的敬重。
１９７８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大规模的平反冤假错案工作开始，我有幸参与了这项工作，感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受教育最深、工作最有意义的两年。起初，对于大批来访的历史案件当事人，我是不那么“感冒”的，有时甚至还埋怨他们“趁机翻案”。一次去上面开汇报会的火车上，我带了份登有《艰难的起飞》报告文学的报纸看，文章作者是人民日报的高级记者、被平反的大“右派分子”。文章挺感人，可有些观点“出格”令人乍舌，说给同车的李副政委听，他说：“这些人（右派）被整了二十多年，现在平反了，可感情上能和我们一样吗？肯定不一样！”到了会上听传达中央精神，其中有组织部长胡耀邦的讲话，说到他自己在历史上也办过错事，在延安、川北、团中央工作时都错误处理过人，“对这些事，我至今感到不安……知错就改，光明磊落一辈子；知错不改，内疚一辈子。”这使我感到他与“右派分子”的心是相通的，强调平反非常坚决：“凡是不实之词，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哪一级组织，什么人定的、批的，都要实事求是地改正过来。”“实事求是、有错必纠”！开会回来抓落实，我找出来反右派时的有关档案资料看，发现果然是冤枉了好人。比如一位师俱乐部的主任，就因为在讨论会上讲了两个观点而被划为“中右分子”，这两个观点一个是“苏联老大哥也不是一切都好，不能完全照搬学习”；一个是“工人老大哥待遇太好，和农民生活差距太大”。因此他被开除党籍军籍，遣送回乡。还有一位和他同样被遣送的山西籍营教导员，抗日时参加八路军的，错误仅仅是探家回来后说了农民生活太苦等牢骚话。这些“右派言论”使我感到、震惊。等我们派去为他们平反的同志回来汇报时讲到，他俩一直在家乡生产队里生产劳动，任劳任怨，那位抗日干部在队里赶大车、一抱鞭杆二十年，颇受乡亲赞颂；此次被平反后连声感谢党的关怀理解，没有提出任何待遇要求。这使我感动至极，一为被错误处理的老同志们的党性精神，二为党中央的英明决策，尤其是胡耀邦那种充分尊重人理解人和坚决纠正错误的态度。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从事党的纪律检查工作，后来到基层做政治工作，经常学习胡耀邦同志关于端正党风、落实《准则》和党风党纪建设的讲话，后来又是关于党的大政方针的讲话精神。有印象的是这么三件事：一个是对干部的审查结论必须同本人见面。当时中央组织部部长、中纪委书记胡耀邦多次讲话中强调这一点，使我在处理人时遵此为原则，经手办理的十几个案件至今没有翻案的。一个是关于新技术革命的学习，看过一封他就此问题给***总理的信，讲重视学习科学掌握新技术加快经济建设步伐等。再一个是关于流行歌曲、喇叭裤等社会思潮问题和党的宣传教育工作。那时我在部队基层，张海迪、曲啸等典型人物纷纷出现，给我在青年官兵的思想教育工作上助力不少。１９８５年我在西安政治学校进修时，如饥似渴地阅读新技术革命和心理学政治学知识书籍，越读越感到中央领导的英明眼光。一次中央宣讲团来西安大专院校搞演讲慰问活动，虽然我们是军事院校没参加，但是作为报告慰问演出会场的体育场距我们不远，有三五里地样子。晚上就听见那里人声鼎沸掌声连连，吵得我们睡不着觉，大家都说这么大规模的演讲报告在青年人中引起如此热烈的反响，实属罕见。事后学校组织我们听了演讲录音，我的感触就更深了。如报告人讲到，参加走访慰问出国留学生的工作，临行前胡总书记告诉他们，多带些茶叶和大白兔奶糖，因为这东西较轻、便宜，可以带得多，送给留学生会使他们感受到祖国家乡的亲情，同时也告诉他们我们国家还穷，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激励他们学有成就报效祖国。身为党中央总书记竟然还在如此细微末节处考虑，不仅让我感受到思想教育工作方法的深奥科学性，更感受了老一辈革命者尊重人体贴人与青年心心相印的优良传统。
１９８６年，搞了一年的整党运动，我是我们团的整党办公室主任，期间学习过两篇胡总书记的文章印象较深，标题记不准了，一篇好像是“关于正确处理党内矛盾”，讲正确处理党内矛盾开展党内斗争的；另一篇是讲如何做一个“清醒的、有作为的马列主义者”。文章少八股腔，言辞朴实、情深意切，很振奋人心。年底过后，春节将至，我们正在忙于节日活动安排，报纸登了中央政治局会议公报，上级传达了中央军委会议精神，宣布胡耀邦同志不再担任党的总书记。记得当时军区通知说：要认真传达军委会议精神、贯彻邓小平主席讲话；严肃执行政治纪律，不参与学生闹事；加强思想教育，保持部队稳定。跟着还陆续传达了薄一波、***、杨尚昆同志的讲话。当时，因为部队地处边境，远离大城市，对“学生闹事”根本没有什么感觉，所以大家都有些突然。团党委常委会上要求人人表态，七八位常委就都表态拥护中央决定，也谈了谈个人想法。众人意见大致上：一是此次总书记换人没搞“你死我活”，反映了党内生活正常化，是一大进步；二是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从中央传达的６条错误看，调整总书记的决策是正确的必要的；三是就胡耀邦同志的问题看，主要是在重大问题上糊涂，政治上不成熟，没能成为像他自己所讲的“清醒的马列主义者”。四是至于６条错误中的后几条，属于工作上的失误，也有个性格特点问题，没必要看得过重。大家发言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王副政委，他是党委班子里唯一在文革前入伍的“老资格”，又是宣传股长出身。只见他讲起来满脸的惋惜神色：“重大问题上糊涂哇！四项基本原则怎么能掉以轻心呢？说要做清醒的马克思主义者，可这就是不清醒，结果要想有作为，也难了。”
关于６条错误，从我的记录本上看来，主要是薄一波同志的讲话里归纳的：１、关于反对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一贯消极，对鼓吹分子纵恿支持；２、关于整党统一思想问题，脱离十二届六中全会决议精神，又在“８６１工程”会上提什么“端正业务指导思想”；３、反对建设上的慢速度，反对勤俭、鼓励刺激消费；４、政法方面宣传治国不是靠法制而是靠文治；５、外交方面多次违背纪律，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６、不守纪律，各种会议上擅自发表许多未经授权的言论。最后还有胡耀邦自己写的表态，我的错误不是一般错误，而是政治原则性的严重错误……这一点我永远是会认帐的，我保证会心口如一的。
薄老的这个讲话文件没有发到县团级，我们听的是是口头传达。后来发的文件《中办通报》第４、５号，分别是杨尚昆和***的讲话摘录。不过他们的讲话并没有更多的讲这６项错误，主要讲了讲如何正确理解中央这个决策。如***在中央党政军群各部门负责同志会议上的讲话就说，“各地反映的一个带有共同性的问题是，３号文件下达以后，虽然知道了耀邦同志的错误，但一是感到突然；二是感到总书记的更换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不可以采取另外一种方式，比如在十三大解决？我认为有些想法是自然的。所以，我想在这个方面说点情况。……”杨尚昆在军委常务会议上的讲话也说：“……不少同志感到突然，认为耀邦同志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为什么小平同志没有说过什么话。实际上，几年来小平同志不断地讲，不仅在会上讲，据我所知……”他们是在做全党的思想工作，跟上中央的步伐。
那一段时间，我们团正在搞新兵训练，很紧张，按照政治军事训练时间三七开原则，上课学习的时间计划都排满了。教育内容主要是端正入伍动机、树立为人民服务思想等内容，拿着发下来的自由化头面人物的“罪行”材料，我担心这些同新兵思想不着边儿的上级精神影响已经早布置好的新兵教育。积历史经验，我还怕像以前一样的“烙烧饼”式的运动教育，自己现在讲的将来再被自己给否定。所幸这次的“清污”教育没有像十年前那样大搞运动，党内布置各级党委支部学习讨论一下也就过去了。因为这几个头面人物也都是党员，而且资格还挺老，我看着那些“罪行”材料，也感到很难“批倒批臭”，从理论和实际事例上我们掌握的都没有人家多，只喊大口号、扣大帽子是不会有实效的。此时，我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我在红二连，组织批“三株大毒草”一样。
我还想起传达中央精神前不久的一天，朝鲜族的崔政委悄悄问我：“你看朝鲜电视了吗？（我们驻地靠近中朝边境）又播放胡总书记访问朝鲜时的纪录片了。在大会上，胡耀邦拉住金日成的手一次次举过头顶，笑得满脸开花。我感觉作为一个总书记，这样子是不是显得不太稳重，没有大国领导人的风度？”听此言，我不以为然地答道：“除了个头小点儿、身体廋点儿，说话快点儿，还有那点儿不像领导人呀？”其实那阵子我也讨厌有“派头”“威严”的官架子形象，甚至还感到像胡耀邦这样不矜持造作、敢说敢笑、上台讲话不照本宣科、甚至打拍子指挥台下唱歌的普通人样子，才是传统体现，矫枉过正，有利于改善党的领导人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
后来在表态的常委会上，我听了别人的发言才感到，作为一个领导人，太真诚太耿直太热情洋溢并非好事，有时候韬晦一点未尝不是取胜之道。
不过无论如何，作为一个晚生，我对胡耀邦的印象始终是很好的，至今难以忘怀。他不愧是一位真正的共产党人革命者、人民公仆和先进分子的代表；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
2005.11.10
附注：上文中的***系当时发网上时被屏蔽的“赵紫阳”3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