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邢:往事知多少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的《虞美人》,已经流传千载。有两位当代学人,由此获得灵感,创办了一个史学平台,每期都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题头,这便是郑仲兵、李宇锋主编的《往事》。
郑仲兵是福建人,1939年生,1963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文革中两度蒙冤入狱。在胡耀邦干预下平反昭雪。他在中宣部工作多年,曾任《新观察》副总编、《精品》总编,在中华文学基金会副总干事任上退休。他患上癌症,经历了手术、化疗、放疗,却没有放弃思考与写作。
李宇锋是山东人,生于1963年,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前途似锦的年纪,却患上重病,多次手术,只能坐轮椅活动。
他们两位的年龄相差24岁,共同的志向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在2004年创办了北京文衡文化发展中心,对历史进行抢救、发掘和整理。他们对历史当事人进行采访、录音、录像,还举办研讨会、编辑图书等,并建立了史学交流平台《往事》。郑仲兵先生是平台的主心骨,李宇锋是平台的实际主持人,承担了组稿与编辑的大部分工作。
如今,他们两位已经成了古人。李宇锋是2016年12月31日去世的,享年53岁。郑仲兵是2023年11月18日去世的,享年84岁。
最近,我重新通读《往事》。鲜活的生命力扑面而来,让我重新思考这个平台的史学价值。
《往事》诞生于2004年9月,结束于2017年2月,历时13年,共出版134期。每期一个主题,一般只发一篇文章,偶尔刊发一组文章。所有内容加在一起,总计280万字。它以印刷品和电子版两种方式,在同仁间小范围流传。作者有100多人,读者估计不超过几千人。但它的史学意义,却不因两位主编的离世而消失。
中国的史学,源远流长。从源头起,就有两个不同的传统。一个传统是以政治权威为无上权威,唯帝王马首是瞻。一个传统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是后一个传统的代表。
当代史学,如何面对政治权威,也存在不同的选择。仰其鼻息,投其所好,歌功颂德,涂脂抹粉,固然可以获得眼前利益,短时期可能大行其道,但岁月无情,泡沫终究是泡沫。
有出息的史家,还是会选择司马迁代表的良史传统。
李宇锋曾表达《往事》的宗旨:尊重历史,就是不为利害、好恶、而歪曲、编造、增隐历史事实,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它关心人在历史中的命运和遭际,并试图在这一基础上对历史进行重新叙述和重新评价;它将成为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和观察者、对历史真相感兴趣的人们的交流平台。他们既是作者也是读者。
李宇锋还说:它的目标非常有限,只想在开满天窗的某一段历史中,寻一点真相,做一点注释,只想以陈述者个人的名义,为把历史从宏大叙事的神话,从为我所用的功利主义和成王败寇的权谋主义之下解脱出来,略尽绵薄之力。
《往事》十分低调。甫一问世,就被刮目相看。它既有史述,也有史论。史述主要是历史亲历者的回忆。它拒绝平庸,选题精粹。很多文章,都能引领读者穿越遮蔽,进入独特的历史天地,让人耳目一新,猛然醒悟。
我曾向多位关注当代史研究的朋友推荐,也曾到文衡文化发展中心参加过几次专题学术讨论会。在《邱会作回忆录》和《毛泽东最后的革命》等讨论会上的发言,在《往事》上刊登;张显扬回忆理论务虚会的文章,也是在我们口述采访基础上充实而成的,这都让我感到荣幸。
中国的史学平台数以千计。《往事》存续期间,有《炎黄春秋》等平台存在,所涉范围大体相似。郑仲兵、李宇锋也是《炎黄春秋》的作者。在《炎黄春秋》之外,还有创办《往事》的必要吗?回头看,十分必要。虽然《炎黄春秋》发行量更大,传播面更广,但《炎黄春秋》是公开发行,不能不受语境约束,不得不自律性地设限,回避某些禁区。《往事》不公开发行,仅在小范围交流,不需要和审查机关打交道,发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空间就大得多。当然,这只是可能性,真正拓展还需要见识和胆魄。郑仲兵先生有独特的优势。他人脉广,许多一流学者都是他的莫逆之交。他和李宇锋以开放的胸怀,吸引诸子百家亮相。曾经在这里发表文章的李锐、吴江、冯兰瑞、朱厚泽、戴煌、邵燕祥、王年一、张思之、李洪林、张显扬、阎长贵、刘家驹、迟泽厚、吴小龙等,都已先后去世。郑仲兵晚年没有出版整本著作,多篇精彩文章,亦仅见于《往事》。比如他和傅高义的对话,别处就看不到。
《往事》虽然在七年前划上了句号,但它起到开风气之先的作用。继《往事》之后,《记忆》《昨天》等电子刊物陆续诞生。创办者都是《往事》的作者。他们是否受其启发,要由当事人来回答。这些民间史学平台,都保持了很高的学术水准,不事张扬地推进着当代史研究。国运艰难,史不绝书。爝火不熄,他们为将来的中国史学史,书写了绕不过去的一笔。
来源: 丁东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