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2024年,我在香港月刊上,发表了“发小”一文,文中回忆了我与黄春光,吴步生,冯尔超,何生50年代初,在广州建立起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今天。
七十年来我们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有童年时的幸福时光,也有文革十年的惨痛经历。
本文在国内转载时,删掉了一大段,其中包括我写点点的一段。
今惊闻点点去世,感到一定要表达点什么,因为点点既是一个深刻的反思者,又是移风易俗的擎火炬手。“生前预嘱”会让点点青史留名。
虽然接触不多,但我却非常敬佩这位小妹妹,思来想去,决定將“发小”中被删除部分发表出来,以致敬点点。
50年代初期,父辈们跟着伟大领袖,蹚过了血与火的二十八年,1949年建立了新中国。上海和北京的市民一定不会忘记一个稀世罕见的场景:清晨当他们打开房门时,惊呆了!街上齐刷刷地睡着解放军战士,军队夜间静悄悄地进城接管了政权。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军队?他们怎能不心悦诚服于共产党的胜利!在短短的时间里,野马脱缰般的通货膨胀被抑制,全国的匪患被消灭,新中国不再有战乱流民,不再有黑帮恶霸,不再有妓女、赌博、鸦片……这些中国千年的沉疴恶疮被一夕之间连根拔掉。虽然还一穷二白,但中国老百姓终于过上了和平宁静、国家一统、民族团结的生活。特别是中国贫苦的农民,自盘古开天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尊严,有了政治地位。我曾遇到一位出租车司机说“毛主席给了我们尊严,邓小平给了我们富裕”,这是老百姓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五十年代初的中国欣欣向荣、生机勃勃,我们的父母们从职业革命者,踌躇满志地向建设者转型。现在网上激辩“过去究竟好不好?”就我而言,当然希望国人认为过去好,因为那是我们父辈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时期。然而感情归感情,事实归事实,我丝毫不想掩饰父亲的错误。
虽然五十年代头几年形势非常好,但我们的父辈以及他们的领袖,是坚定的共产义者,“新民主主义”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他们一心想建立的是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的中国,一个纯粹的共产主义的中国。他们的信仰无比高尚,理想无比远大,但当时中国的生产力极其低下,“四个现代化”连“一化”都没有完成,却提出了“十五年超英赶美”的冒进口号。“大跃进”时代人民豪迈,仿佛共产主义唾手可得,结果是导致了1959-1961三年困难时期。有没有饿死人?1960年,我父亲担任中南局第一书记的首件事就是去河南处理信阳事件,中国人不应该忘记这个事件。
人们对过往的回忆可以非常不一样,因为每个时间段都是很不同的。网上说“吃得饱”或是“吃不饱”的,也许都是事实(也不排除成心的杠精),只是对应的时间不同而已,加上其他一些非常复杂的因素(阶层,身份,职务,级别,地域……),就构成了对一个时代完全不同的感受。但总体上那个年代物质是极度匮乏的,吃不饱是普遍的。饥荒年代我父亲去家乡视察,还带回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孤儿。我高中在广州执信女中上的,中午在学校吃的是双蒸饭、猪拿菜,当时似乎是吃饱了,但不经饿,每次回家都像饿死鬼似的,到处找东西吃。家里能找到仅是一点小球藻和叶蛋白,这已经是不得了啦!为了响应主席“三年不吃肉”的号召,我父亲真正做到了三年不知肉滋味儿。在配给制下,省委书记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可想那些本就贫苦的人家会多么困难。但不可否认,虽然知识分子臭老九活得战战兢兢,广大工农大众确实是全心全意地爱国爱党,主人翁精神满满,因此社会的精神面貌是正面的。
1960年冬,国家开始纠正农村工作中的“左”倾错误,对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1962又召开“七千人大会”纠正左风。60年代上叶,中国又进入了一个“小阳春”,典型的一个事件是1962年3月的“广州会议”,当周总理和陈毅元帅宣布要为知识分子脱帽加冕(脱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帽,加劳动人民知识分子之冕)时,台下几千名科学家和艺术家起立欢呼,鼓掌达六十次,大家感到科学的春天来到了。然而,没过几天好日子,1966年,“WG”开始了……
对往昔的议论纷纷攘攘,各执一词。我认为,反思是非常必要的。事实上最深刻的反思反而来自一批老红二代,如原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的儿子,还有陈晓鲁、马晓力、罗点点、杨小平……这些革命后代的反思是有价值的。罗点点在她的书中写道:“无产阶级的职业革命家们为了实现理想,不惜付出自己与他人的双重代价。他们对待整个世界的坚硬决心,在一切人身上留下累累伤痕,包括在儿女们身上。这种为信仰牺牲一切的悲壮故事会被现代人理解和原谅吗?”点点写得深刻而沉痛,甚至有些悲壮。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先生理由在回忆我母亲的一篇文章中写道:这位在战争年代百死一生的传奇女性,几乎用她的后半生去执著地迎接一场新的挑战——如何超越中国亘古以来对于创业与守成那铁一般的悖论。在中国文明史上,这场挑战更庄严也更壮烈。是的,我们的父辈是一群极富献身精神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会犯错误,但至少不会为了金钱背叛自己的信仰,不会让私欲玷污了党性。这恐怕也是他们会被怀念至今的原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