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缉思：冷战发生的几个关键步骤

中外史学界一般都把1947年说成是“冷战元年”，也就是说，冷战正式开始于1947年。“二战”在1945年年初决出了胜负，那么，作为战时的盟国，苏联和美英等国怎么会在战争结束的短短两三年时间里，就走向了分裂对抗？这中间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本节就来谈谈冷战发生的几个关键步骤。

关键步骤一 ：苏联与英美交恶

上节讲到，美英苏三大国通过1943年德黑兰会议、1944年布雷顿森林会议、1945年雅尔塔会议、1945年建立联合国等，将战后的安全秩序和经济秩序大体上确认下来。虽然也有分歧，但是总体来说，“三巨头”是相向而行的。这也是后来冷战发生后苏联仍然是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而且联合国这样一个全球性的国际组织仍能存续并且发挥作用的原因。但是，苏联和美英的这种合作态势在“二战”结束后没能持续下去，苏联和美英的关系很快发生了恶化。此前，虽然美国人一直不喜欢苏联，但因为要共同对抗法西斯，美国人对苏联的态度曾经有所改观，然而战后又重新回到了负面的老路上。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导火线1：波兰问题

苏联与美英关系恶化，首先发生在波兰。波兰是世界上历史最厚重的国家之一，文化悠久，诞生过哥白尼、肖邦、居里夫人等历史名人。波兰是东西欧的十字路口，地势平坦，自然条件优越，可谓人杰地灵，一直是欧洲列强必争之地。波兰一度成为欧洲强国，但在18世纪后被俄国、普鲁士、奥地利三国三次瓜分而亡国。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波兰复国1939年9月1日，纳粹德国对波兰实施闪电战，标志着“二战”正式爆发。纳粹德国侵略波兰后，苏联红军很快也入侵了波兰部分领土，还和德军举行联合阅兵式，标志着两国对波兰的瓜分占领。可以说，从沙皇俄国到苏联，一直特别重视波兰，认为波兰应该是它的势力范围。

1944年8月，波兰首都华沙爆发了反抗希特勒（Adolf Hitler）的地下武装起义。这时，苏联军队已经打到华沙城下。波兰人希望苏联能够配合他们解放华沙，但是斯大林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发动起义的不是苏联控制的波兰共产党人，而是波兰在伦敦的流亡政府控制的人员。斯大林认为，如果起义成功，就是亲英的波兰人统治波兰，必然排斥苏联。斯大林对此的不作为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当时在波兰的德国人本已无力抵抗，但希特勒连续调了6个师进入华沙，对此苏联却见死不救。当时英国人还求助过苏联，希望借苏联的机场用一下，出飞机、物资去援助华沙，结果苏联不许英国飞机降落，眼睁睁看着十几万波兰起义的武装人员和民众被德国消灭。西方舆论界都认为苏联人的道德太坏，这也导致了美国和西方世界对苏联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对于苏联直接杀害波兰人，也是有案可查的。在“二战”初期的1940年春天，大约2.2万名被苏联羁押的波兰人，在苏联的卡廷森林遭到苏联军队杀害，史称“卡廷惨案”。直到冷战结束，苏联才正式承认这是斯大林政权所为。

对于波兰问题，后来在雅尔塔会议上，丘吉尔和斯大林争吵得非常激烈。丘吉尔说：“‘二战’就是从德国进攻波兰、英国向德国宣战开始的，现在战争结束了，如果不能把在伦敦的波兰流亡政府送回华沙，大英帝国脸面何在？”斯大林说：“丘吉尔先生，波兰对英国就是个脸面的问题，但对苏联是个生死的问题，你说哪个重要？”斯大林说的所谓“生死问题”，指的应该是1812年拿破仑入侵俄国、1914年德国进攻俄国、1941年德国进攻苏联，都经过了波兰北部平原，所以苏联必须把波兰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此外，由于波兰在东欧的最北部，不能控制波兰，就不能南下掌控其他东欧国家。

在波兰问题上，罗斯福没有支持丘吉尔，而是站在了苏联一边。罗斯福曾在德黑兰会议上开玩笑地说：“我不在乎波兰问题上的争论，等谈到德国问题的时候再叫醒我。”罗斯福的这种态度，并不意味着他觉得斯大林更占理，而是他从战后大国合作的角度出发，认为要拢住斯大林，更重要的方式是达成一项解决方案，既能让斯大林满意，又能使欧洲在不违反美国意愿的情况下获得稳定。上节也提到，“二战”后期，“三巨头”在战后势力范围的划分，其实主要是英国和苏联对欧洲的划分，而美国的目标是要建立全球性的统一开放的体系，它对这种传统的“势力范围”没什么兴趣。最后，美英同意以苏联支持的势力为主，组织华沙的临时政府，而且按照苏联的要求，重新划分了波兰领土，把德国的一部分划给波兰，把波兰的很大一片领土划给苏联，从而照顾了苏联的利益诉求。

导火线2：东欧选举问题

另外一个导致美英与苏联关系恶化的事情是东欧各国的选举。“二战”后期，苏联红军解放八个东欧国家的方式有四种。第一种是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三国，它们反抗法西斯的力量薄弱，依靠苏军铁蹄驱逐德国，建立了红色政权 ；第二种是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它们在苏军打到家门口时，本国政权倒向了苏联一边，向德国宣战 ；第三种是阿尔巴尼亚和南斯拉夫，它们主要依靠本国的反法西斯力量，最后借苏军外力获得解放 ；第四种是苏军直接占领的德国东部。

东欧成了苏联的势力范围后，美国更多关心的是这些国家的政治经济体制问题。美国提出，苏联可以控制东欧国家，但不能让它们变得和苏联一样，采取一党专政体制。在1945年2月的雅尔塔会议上，美国起草的《关于被解放的欧洲宣言》获得通过。这份宣言的措辞不是很明朗，但意思是欧洲国家都要实行多党选举制，对此苏联也表示同意。所以“二战”后期到战后初期，东欧、西欧、亚洲的独立国家全都实行联合政府政策。毛泽东的著作《论联合政府》，就发表于1945年4月。

在战后初期，斯大林认为，在苏联之下的国家可以成立多党联合政府，但这些政府还得是亲苏的，这个原则不能变。但是，除了南斯拉夫和阿尔巴尼亚以外，东欧国家的共产党都有要应对的国内政敌。为了把其他政党驱逐出政府，各国执政党在不同程度上采取了“技术手段”或者“非常措施”。

已经公布的苏联档案显示，1946—1947年，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都用过所谓“技术手段”，直接修改或者伪造选举结果。所谓“非常措施”，就是制造政治案件，利用手中掌握的强力机关打击反对派。这是比较容易也更为普遍使用的手段。比如，在1945年11月举行的匈牙利普选中，小农党获得巨大胜利。后来，在苏联支持下，匈牙利共产党人夺取了一些权力部门的职位，以“反共和国阴谋”的罪名，逮捕了小农党的领导人，或者把他们驱逐到国外。1947年春天，东欧各国联合政府的社会政治基础大大缩小，保留在政府里的非共产党官员，也只能俯首帖耳。

1947年，波兰举行多党制的议会选举，苏联支持的工人党领袖贝鲁特（Boles?aw Bierut）当选为总统，社会党人西伦凯维兹（Józef Cyrankiewicz）任政府总理，波兰流亡政府的代表基本上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1948年，波兰工人党和波兰社会党合并，成立了波兰统一工人党，也就是共产党，由贝鲁特任总书记。波兰将经济命脉收归国有，实行苏联式的国民经济计划。

苏联在东欧国家操纵选举和排挤非共产党的政治精英，使美国十分不满。美国要向东欧派记者、观察员监督选举，苏联却不让他们入境。斯大林的想法是，这跟你美国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家的事，是我的势力范围，你控制下的拉丁美洲选举，我也没派人去。由此加深了西方舆论对苏联的反感和美苏之间的政治矛盾。

波兰事件反映的是英国和苏联关于传统地缘政治、势力范围的矛盾。而东欧选举事件反映了美苏之间在国家制度、意识形态方面的冲突。在这两件事情上，美英之间立场不完全一致，但它们之间并不存在冲突。

导火线3：租借问题

导致美苏关系恶化的第三件事情，是美国停止了给苏联的租借。

美国在“二战”期间给将近40个国家租借，租借涉及的内容特别多，这里不细谈，可以大概理解为只要某个国家继续对德国和日本作战，就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英国租借的最多，大概40%，其次是苏联，大概37%。1945年4月，罗斯福去世，随后苏德战争结束，美国立刻中断了对苏联的租借。比如，有的运输船已经在海上，但希特勒投降后，美国立刻把它召了回来。这种处理方式很是粗暴，当然会引起苏联的不快。

美国为什么要如此粗暴地处理这件事情？要知道，此时对日战争还没打完，美国还在指望苏联出兵日本。这跟罗斯福的突然去世有关。此时，哈里·杜鲁门（Harry Truman）刚上任总统，给苏联断租不太可能是他的决定。现在历史学家通常的看法是，美国的中层官员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早就反感苏联，但被罗斯福总统压制了很长时间，于是罗斯福一死，就趁机把此事搅黄了。

美国时任驻苏联大使威廉·埃夫里尔·哈里曼（William Averell Harriman）从旧金山的联合国会议回来后，向杜鲁门汇报，说德国投降后应该调整租借政策，因为租借政策是战时政策，战争结束后就不能再继续，不能老让苏联占便宜，国会也不愿意。对此，杜鲁门在原则上批准了。斯大林知道这个情况后非常生气。尽管杜鲁门想采取补救措施，但租借是谈一年给一年，到1945年秋天就谈不拢了，其他领域的美苏经济合作，比如贷款等都谈不拢了。美苏互信的基础就此坍塌。

哈里曼大使在美国外交界很有分量，现在经常被历史学家视为美国冷战政策的奠基人之一。哈里曼曾经很受苏联人欣赏，但后来对苏联人在华沙起义时的行为非常不满，不断地给美国国内写报告，批评苏联人不道德。他进而提出了一个主张—把经济作为外交的工具来使用。在战后问题的谈判中，租借清算问题、贷款问题、战争赔偿问题，都涉及苏联主要的经济需求。哈里曼主张，在经济谈判中，只有苏联在政治上、外交上做出让步，美国才能满足苏联的要求。在罗斯福执政时期，他的想法没有被接受，但杜鲁门上台后，美国政治思潮向右偏转，决策者接受了哈里曼的建议。

美英和苏联在战后初期发生的矛盾还有很多，比如在对待德国的问题上。盟军把德国分成了四个部分，东区由苏联管控，其他地区由美英法三国管控。1945年7月至8月，美英苏三国首脑在柏林附近的波茨坦举行了战胜德国后的唯一一次会晤。英国所关心的是如何阻止苏联在欧洲扩大政治影响和势力范围；美国则想借助苏联的力量，尽快战胜日本，减少美军伤亡；苏联关心的是索取赔款，医治战争创伤，并确保它在东欧和南欧的利益和影响。关于德国的东西方分治问题，后面再详谈。

这里的一个关键节点，是1945年7月，美国试爆原子弹成功，紧接着8月就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逼迫日本投降。美国不再需要苏联出兵日本。美国人明里暗里地炫耀自己的原子弹优势，加剧了苏联人的疑虑，苏联也加快了研制原子弹的进程。

总之，到1945年秋天，德国和日本彻底战败，同盟国的敌人消失了，新的对抗因素马上出现了。以美英为一方、苏联为另一方的战略互信遭到破坏，彼此的猜忌却日益增加。这就是冷战发生的第一个迹象、第一个步骤。接下来，就是公开宣称相互是主要战略对手，开始了冷战的第二个步骤。这时，斯大林强调新的战争危险，以及丘吉尔发表“铁幕演说”，就一点都不让人意外了。

关键步骤二：公开宣布对方为战略对手

1946年1月，丘吉尔应邀访问美国。此时丘吉尔已经不再是英国首相，而陪同他的是美国总统杜鲁门。在丘吉尔访美期间，2月9日，斯大林发表了一个关键的演说，其中几个主要观点在美英等国引起强烈反响。

首先，斯大林运用列宁主义关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理论，论述了“二战”的起因。斯大林指出，由于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的第一次危机，发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由于第二次危机，发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他说，“这次战争的发生是世界各种经济和政治势力在现代垄断资本主义条件下发展的必然产物。……资本主义的世界经济体系包括着总危机和军事冲突的因素”，因而新的战争是难以避免的，苏联需要准备打仗。接着斯大林谈到苏维埃国家和红军经受了战争的考验，证明了自己的生命力，苏联体制是最优越的，凭借这个体制才赢得了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

其实，斯大林的这篇演讲针对的不是美国人，也不是其他外国人，而是国内老百姓。“二战”期间，苏联人看到西欧和美国的生活水平比自己高很多，对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产生了怀疑，而战争结束后，苏联国内老百姓都盼着过好日子。但是苏联领导层强调，战后还是要勒紧裤腰带，西方还在面临经济危机。斯大林要苏联加强重工业和军事工业，为未来的战争做准备。但是，斯大林的这番讲话在一些美国人的解读中居然成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宣言”：它传递的主要信息，就是苏联还是准备打仗，并且是跟美国打。当时的美国国务院马上给驻苏联使馆发了电报，询问斯大林讲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在使馆主持工作的第二把手乔治·凯南（George F.Kennan），于1946年2月22日从莫斯科发回了一封“长电报”。这封电报一直被称为所谓“8000字电报”，后来有人根据当年的文件追溯，这封电报其实只有5540个单词。凯南以俄国历史上的扩张作为依据，说共产党要搞的世界革命也离不开扩张，必须限制苏联。凯南的电报在白宫和国务院引起了极大震动和赞赏，后面我会再做详细分析。

在此背景下，“铁幕演说”登场。1946年3月5日，丘吉尔在杜鲁门陪同下抵达密苏里州富尔顿市，在威斯敏斯特学院发表演说，这个学院是杜鲁门的母校。在这场题为《和平砥柱》的演说中，丘吉尔大肆抨击苏联在东欧的“扩张政策”，宣称“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的里雅斯特，一幅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在这个“铁幕”以东的中欧、东欧国家正在受到苏联日益增强的高压控制。

丘吉尔说：“在所有这些东欧国家原来都很弱小的共产党，已经上升到同它们党员人数远不相称的主导的、掌权的地位，到处争取极权主义的控制。几乎在每一处，都是警察政府占了上风。到目前为止，除了捷克斯洛伐克，根本没有真正的民主。”丘吉尔所指的，就是前面我讲到的苏联操纵东欧选举的事情。

毕竟英国和苏联是“二战”时的盟友，所以丘吉尔对苏联也说了几句漂亮话：“对于英勇的俄罗斯人民和我的战时伙伴斯大林元帅，我十分钦佩和尊敬。在英国—我毫不怀疑，在这里也是一样—人们对俄国各族人民怀有同情和善意，决心经受种种分歧和挫折，建立起持久的友谊。”

但是整个讲话的基调是激烈反苏反共的。丘吉尔挥舞着双手，大声疾呼：对于苏联的“野蛮扩张”，不能再采取像“二战”之前对待德国希特勒一样的“绥靖政策”，英国和美国，包括所有的英语民族都应当团结起来，结成一个强有力的军事、经济、政治同盟，制止苏联的“共产主义侵略”。他向那些如醉如痴的听众们呼喊：强大的美国正高踞于世界权力的顶峰，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应当担负起这个同盟未来令人敬畏的领导责任 ；这样一个明确的、光彩夺目的机会，如果拒绝、忽视，或者浪费，美国人民将会受到后世永远的责备，甚至嘲笑。

要知道，丘吉尔发表铁幕演说时，已经不再是英国首相。1945年6月，英国的战时内阁解散，英国举行大选。丘吉尔自以为在“二战”中为英国立下卓越功勋，选民对自己一定会感恩戴德，当选应该没有悬念。没料到，大选结果，以丘吉尔为领袖的保守党惨败，工党领袖克莱门特·艾德礼（Clement Attlee）当选首相，丘吉尔被英国人抛弃。但是，丘吉尔演说的目的达到了，那就是在英国走向衰落、美国如日中天的历史时刻，获得了美国的信任和援助，巩固了至今还在发挥作用的英美联盟。1951年，丘吉尔又一次当选为英国首相。

“铁幕演说”的确显示了西方与苏联对抗的战略决心。演说后不到10天，斯大林也借苏联《真理报》发表谈话，谴责丘吉尔的“种族主义”，称“丘吉尔与他的朋友们与希特勒极为相似”，竟然号召“与苏联作战”。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针尖对麦芒，东西方之间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冷战如箭在弦。

在这里顺便解释一下“冷战”一词的由来。历史学者对“冷战”概念的最初来源，有许多不同说法。

有人说，写过长篇小说《1984》的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在1945年的一篇文章里使用了“冷战”一词，不过没有多少人注意。还有人说，1947年4月，给历届美国民主党总统当过顾问的一位名叫伯纳德·巴鲁克（Bernard Baruch）的百万富翁，在美国南卡罗莱纳州众议院的公开演讲中，用这个词形容美苏关系，之后这个概念就传开了。另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美国著名记者和政论家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在1947年秋天出版了一本63页的小册子，书名就是《冷战：美国对外政策研究》（The Cold War: A Study in U.S.Foreign Policy），李普曼才是“冷战”这个概念流传于世的始作俑者。

无论如何考证，“冷战”作为一个概念的流行，和冷战作为一个历史时期的开始，正好同步，都是在1947年，这恐怕是没有疑义的。

来源：节选自《冷战的故事》“第一章 冷战的缘起与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