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吴镕:为中央农研室“打工”

发布时间:2008-12-31 20:02 作者:吴镕 浏览:106次

这里记述的几件事,反映了党和政府在农村改革初期采取的审慎而得当的措施,颇堪品味

少时作文开头难,就写上“光阴如箭”;如今到了“奔八”之年,才真正体会到时光如箭如梭的境界。2008年,就是中国从农村改革启动的改革开放30周年了。
发端自安徽省的农业生产“大包干”,首先波及到与江苏省接壤的泗洪、盱眙等县。中共江苏省委三次派去了调查组。第一批回来是报喜——“平安无事,温饱有望”;第二批是亦喜粮食增产,但冻死了牛,扒了些农机和公房;第三批则上纲为“修正主义的萌芽,资本主义复辟的典型”,用大喇叭对着安徽喊:“不让‘包产到户’的妖风刮到江苏来”,不一而足。
于是,江苏省委又派出了调查组。在情况汇报会上,省委书记问一位老同志:“包产到户”究竟好不好?答:“我是翻来覆去,思来想去,结论是四个字——很难讲的。”轮到我汇报,也是怕“方向道路”等风险,呈上书面汇报,题曰“访谈记录”,纯客观,未置一评。但是这个小“花招”过不了关。
书记追问:“你的观点呢?”我只得如实回答:“从记录中可以看出,上层反对者多,基层拥护者众;从增产数据看,包到户的比到组的产量高,最高的是‘大包干’。”会后,省委常务书记胡宏把我叫到办公室悄悄谈,细细听。后来,他轻拍桌子:“看来这么搞,干部‘吃白搭’的问题可以解决;农民收了粮先归自己家了。”
我们还是建议:主要负责同志出马吧!于是,省委书记亲自点将,包括搞理论的沈立人,搞计划的顾丽青及省委直属研究室、办公厅、农委等一面包车人,浩浩荡荡,直接到了泗洪县上塘公社谷墩子大队。那里的农民正忙着打场。一个会计说,吃了24年救济粮,今年“大包干”,收了粮打点家具,准备结婚。转了一圈,到处欣欣向荣。
书记又问:“不知地主富农怎么看?”新华社记者殷学诚和我自告奋勇,到地主成分家庭去看看。有一家,四个儿子都未婚,剃着光头,但他们也说“包产到户”好。我俩如实汇报,书记听了很高兴,说基本上都赞成,回去就到人民大会堂开会推行吧!继而又一拍脑袋说:“慢着,毛主席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赞成的……”我说:“解放几十年了,这些称做‘小地主’的,其实已是子女或第三代了。原本说地主三五年也可改变成分嘛!”
这时一位同志说:“‘包产到户’好是好,就是容易滑向单干。”书记向来欣赏新观点,说:“这个‘滑’字用得好!”农委的周浩急了,冲口而出“好个屁!”接着双方激辩,争得不可开交。当时,省农委(1983年改名为农工部)有出名的三员大将:陈志方写“包产到户”,朱培才跑“包产到户”,周浩讲“包产到户”。书记一直耐心听着(很可惜,这三位同志现在均已谢世)。
这场辩论,几十年过去了,仍历历在目,终生难忘。
在调查中,我们还从农民中得到许多教益。例如,争水、争牛、争农机怎么办?农民说“抓阄”就行,最公平。体育比赛抽签,也就是“抓阄”呀!等等。当时我把这些事情都写成“村头闲话”,在《新华日报》上发表。
后来,中共中央连续发了有关农村改革的五个“一号文件”。地方上常去参与的有四个代表:时称“东吴”(我)、“西赵”(四川农委主任赵文欣),“南杜”(杜瑞芝,广东省顾委副主任)、“北霍”(山西省委副书记霍泛),分别代表华东、西南、中南和华北。
当时,江苏省的一些观点为中央采纳,并融入文件,众所周知的是邓小平同志称赞的社队企业(乡镇企业)异军突起等。杜润生在其自述中,还专门写到当时也有争论的话题:“江苏闯出了‘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三足鼎立的农村经济综合发展路子,也叫贸工农一体化。”
今天看来,有些问题的是非很明显。但是,当时每迈出一步,都十分不易。有时还免不了妥协和折中,等待瓜熟蒂落。
那时参与中央文件制订的操作流程,一般是春季酝酿题目,回来调查;夏季碰一次头,深化主题;到9月间再去汇报,进入初稿写作,其间要开多次部门座谈会,协调农村工作的方方面面,我们也参与座谈和争论。
到了11月间,一般就开一年一度的中央农村工作会议。因为中国农民没有一个全国性的组织,在农村工作会议上,做农村工作的同志作为农民的代言人,慷慨陈词,争论激烈,当时被戏称为“农民议会”。会后,有时还得留下一些同志协助修改文件,然后报中央。
到年底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开会,讨论通过,第二年元旦正式发出(其中1987年,由于前面已发了几个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文件,推迟到1988年1月20日,才发布《把农村改革引向深入》的农村工作文件,即第五个“一号文件”)。
这里再记述的几件事,反映了党和政府在农村改革初期采取的审慎而得当的措施,颇堪品味。
“阳关道”与“独木桥”对于“包产到户”的争论,有一个形象化的说法,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句话首先被提出,并非在安徽,而是在1980年9月中央召开的各省市自治区会议上。
当时思想解放还处于“早春时节”,时任中共贵州省委第一书记的池必卿,根据贵州“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情况,勇敢地提出在贵州打算全面推行“包产到户”。时任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的杨易辰立即表态:“我们不能搞那个东西。”(附注)池必卿针锋相对:“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两位省委书记的话上了会议简报,成了搞不搞“包产到户”之争的最形象的表述。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的书记分成三方——赞成的、反对的、“骑墙”的。最后意见取得一致:允许多样化,不搞“一刀切”;凡是有利于集体、有利于生产、有利于增加收入,都可以支持,不拘泥于一种模式。后来,进一步演变出许多农村改革举措,允许分散决策,以分散风险、降低改革成本。这是第一步农村改革的一条重要经验。
“家庭”两字不可丢1984年的“一号文件”,提出了“农民在家庭经营的基础上”,稳定和完善联产承包责任制。联产承包,要统分结合,宜统则统,宜分则分,基础是家庭经营,它与农业现代化不矛盾,农业服务体系主要是办一家一户办不好、办不了的事。
但是,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争论,一时并未平息。1984年夏,罗马尼亚党政代表团与胡耀邦同志会见时,也对此问题提出了一些疑问。耀邦同志要杜润生同志考虑一下联产承包制的前缀词“家庭”两字可否删去,以免国际友人疑虑。
杜润生在座谈会一传达,立即引起吴象等同志的反对。多数同志认为,这个前缀不能认为只是一般的定语,而是定性的,绝不能丢。“联产联到心,基础是家庭”,去掉家庭为基础,联产承包到组、到队,仍是“大锅饭”“二锅饭”。后来这个提法就没有变。
此事到1989年又有过余波。当年的国庆节讲话,在联产承包制前面未加“家庭”两字。安徽凤阳县小岗村(“大包干”发源地之一)农民上书中央,担心政策要变。江泽民总书记迅即在1989年12月1日召开的全国农业综合开发经验交流会上指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农村基本政策不会变,要“给农民吃‘定心丸’,让农民一百二十个放心”!在以后的中央文件中,凡讲到联产承包制的,都冠以“家庭”两字为前缀,或说明是以家庭经营为基础。
雇工问题之争在历次会上都提出了农村雇工问题——什么叫雇工?学徒、帮工算不算?雇工是否剥削?最多准雇几个?党员可不可以雇工或被雇?争论一直反映到邓小平同志那儿,他回话:看不准的事可以再看几年。
经济理论家林子力首先向中央写了内部报告,认为人分两种:一种人想创业做老板,另一种怕经验或能力、资金不够,愿意受雇于人,这是一种天然的配合。当时,纪登奎同志不再担任副总理了,在农研室做部级研究员。杜润生同志请他到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去考察。回来后,他在小范围作过报告,大意是说,雇工现象世界各地都有,问题是要有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大家就去翻经典作家的论述,终于在马克思《资本论》中找到了一个假设,即假如业主想使自己的生活水平比普通工人高一倍,他可以请两三个学徒,三四个帮手,这种人不能称为资本家,而只是小业主。这样一合算,雇人可以不超过八个为宜。
找到了根据,1983年的“一号文件”就明确规定:“农村个体工商户和种养业的能手,请帮手,带徒弟,可参照《国务院关于城镇非农业个体经济若干政策性规定》执行,对超过上述规定雇请较多帮工的,不宜提倡,不要公开宜传,也不要急于取缔。”
这样规定后,争论并未解决。因为有几个乡按马克思讲的雇工不超过八人,砖瓦窑都办不下去了。会上,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大多数人取得了六点共识:
一、中国这么大,什么例子都可以找出来,不能靠找例子吃饭,要寻找共同点。
二、雇工现象旧社会多,现在还刚刚发生,看不准、吃不透,不必匆忙下结论,还是照小平说的,再看几年。
三、马克思当年也是假设,不能从概念出发,要研究活生生的现实。
四、不能只从道德角度审视,要研究经济关系。
五、中间的、过渡的、可变的、“非驴非马”的事物是存在的。不能用“准”或“不准”的简单办法处置,而要允许试试,比较、反复,择善而从。
六、有些事物共存于一个机体之中,不能任意搞乱,捣巢伤卵。
于是,在1984年“一号文件”的第三部分第四条,对农村雇工问题又提出,“各有关部门要认真调查研究,以便在条件成熟时,进一步做出具体的政策规定”;而且,对雇工超过规定人数而在利润分配上有益于工人和公益事业的,“可以不按资本主义的雇工经营看待”。这在当时是一大突破。
从上述几件事可以看出,这几个农村“一号文件”,确实是来自实践,不拘泥于教条,是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与时俱进,及时决策,为解决“三农”问题创造了良好的范例。
总之,“打工”几年,获益深深,为当时那支“三农”队伍而自豪。杜润生后来在九十寿辰时说,那时有一个很好的“团队”,且至今未发现一个腐败分子。

(附注)
黑龙江省后来认真学习外省经验,创造了机械化与家庭联产承包制组相结合的办法。到1983年,87.1%的生产队均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制。省委书记杨易辰同志不再坚持自己的“阳关道”主张,而是诚恳地告诉基层干部:责任制形式可由群众选择,因地制宜。当年,全省粮食产量突破600亿斤,比1982年增产70亿斤;农民收入等均创历史新水平。

吴镕:曾任江苏省委研究室主任,江苏省省委农工部部长,江苏省政协原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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