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伤痕 真情反思引国人共鸣
因为有了他的小说《伤痕》,中国文学史上从此多了一个叫做“伤痕文学”的流派。
因为《伤痕》的发表,1978年,对“文革”集体反思的思想界、文学界,乃至全国民众,找到了情感上的共鸣。
31年后,回望这部作品,他的作者卢新华感慨:《伤痕》其实是全中国人用自己的血、泪写成的。而他,不过有幸成为了记录者。
江南春来早。
1978年2月,复旦校园乍暖还寒。
24岁青年卢新华,作为高考恢复后首批录取的大学生,就读于复旦中文系。
学校里,各种按文体区分的兴趣写作小组活跃。在军营待过的卢新华,此前发表过诗作,理所当然地被分到诗歌组。
可在大学读了不少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的卢新华,遭逢过“文革”的种种,批判现实的念头蠢蠢欲动。
于是,他舍弃了诗歌的阳春白雪,坚决“跳槽”到了小说组。
此后不久,班级决定办一期墙报,各兴趣小组交相应的作品。小说组的卢新华,得交一篇小说。
他从没写过小说,甚至很难定夺写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文革”流行文风“高、大、全”、“假、大、空”,他是深恶痛绝的。
动笔前,卢新华告诫自己:一定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
那会儿,从“文革”走过的人,许多都在思考,社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爱好哲学、曾有写《四人帮批判》冲动的卢新华,不会不想。当年报刊的“口径”,是“四人帮”对国民经济的破坏。
■反复琢磨写一篇
“文革”种下伤痕的小说
一个周四上午,老师讲许寿裳评鲁迅《祝福》:“人世间的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封建礼教吃祥林嫂……”这于卢新华“如雷贯耳”:“‘文革’之‘惨’,远不止极左思潮将国民经济推到了崩溃的边缘,而惨在它搞乱了人们的思想,颠倒了一个时代的审美,摧残了许多正直和善良的人。每个人的精神和心灵里都种下了伤痕。”
下课回宿舍的路上,“顿悟”的他,几乎魂不守舍,反复琢磨着怎么写一篇反映“文革”种下伤痕的小说。
“根正苗红”的“红五类”,写“伤痕”,似乎不合情理,因为他并无《伤痕》主人公王晓华的经历。但卢新华说,“现实中的‘王晓华们’,很难有勇气写这样的东西。”直至《伤痕》后来公开发表,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尚未召开,“文革”未被否定,“黑五类”的子女仍似惊弓之鸟。
打小,父亲就对带点“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儿子,不满与不安。语文老师曾夸卢新华作文好。父亲说:“我不要他作文好,只要思想好就行了。”卢新华也曾试图与“阶级敌人”、“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但常觉困惑。1973年,他参了军,也参阅不少马恩列斯的书。“书读得越多,越发现自己理解的马列主义,跟当时流行的解读有距离。”
在“唯成分论”盛行的现实中,他耳闻目睹过太多“王晓华们”:在老家插队时,常听人议论一位斯斯文文的挑粪青年卢宝根,这位县中高才生因出身富农,没有考大学的权利;此后连他父亲那么“革命”的人,也没能免麻烦。“那个时代,无论‘红五类’,还是‘黑五类’,心头多少都刻下过伤痕。”
■老师肯定“作品挺好”
但“绝对发不出来”
卢新华最初选定的小说主人公,是卢宝根那样“出身”的青年:亲人被“四人帮”打成叛徒,他信以为真,选择“决裂”出走;此后九年,青年在革命、狂热和继之而来的消沉、挣扎、孤独、彷徨中煎熬;恋人不得,上大学不成;结果,历史开了个玩笑:粉碎“四人帮”后,青年知道亲人遭了“冤案”;待青年赶回家,已获平反的亲人刚离人世。
考虑到女性更感人,他将原拟的一对父子,换作一对母女。女主人公“王晓华”,完全是虚构的。只不过,她的模样,卢新华的“描摹”有原型——昔日的恋人、如今的妻子。
就在听完课的周四当晚,卢新华窝在宿舍里开写了。原题为“心伤”,次日晚写第二稿时,改作“伤痕”。
学校宿舍熄灯早,连写两稿,都因时间太短,刚写了个头就要睡觉。那周六,他索性去了未婚妻家里,躲进小阁楼,趴一台缝纫机上再起炉灶,一气写到次日凌晨两时许。扔下笔时,他已哭成泪人,两眼模糊得连稿子都看不清了。
卢新华说,《伤痕》,是自己真诚的泪水化成的。
怀着对“真诚”的信心,他找写作课老师提意见。老师读罢,肯定“作品挺好,也很感人”,但告诉他,“这样的作品是绝对发不出来的”。
卢新华不服气。他找来许多书啃读,越读越觉得《伤痕》没违背“经典论述”。随后,他又转向“比较懂理论”的同学求教,不想他们反应也不热烈,甚至不以为然。有人认为小说“从人物到故事,都不够典型”,没反映“时代的本质和主流”。
郁闷之余,他将手稿锁进书桌了事。
这时,小说组组长倪镳来了,催交墙报稿。卢新华本打算重写一篇,但无论如何写不下去,便将打入“冷宫”的《伤痕》交了上去。
■《伤痕》登上复旦墙报
有人边看边抄边掉眼泪
小说交出两三天后,“好像是周末”,他起床较晚,忽闻宿舍门口人声嘈杂,开门探头望去,是墙报贴出来了。报栏前,人里三层外三层,有人边看边抄边掉泪。——大家视觉的焦点,竟是《伤痕》——正对着底层楼梯口,17张稿纸的《伤痕》,贴在最醒目的位置。
众人面壁挥泪,先日日如此,后来月月如此,成复旦那几月一大校园奇观。数载后,旅居海外多年的卢新华、倪镳二人,在上海重逢。倪告诉卢:“当时,《伤痕》我很喜欢,但‘政治上’把握不准,就请其他几个同学一起看。有的说好,也有人提醒‘可能有问题’。但我觉得作品不错,即便有争议,可供讨论。所以,最终决定把《伤痕》放在墙报头条。”
倪言中了,当年的复旦,教室、寝室和饭堂,关于《伤痕》的讨论、争议俯拾即是。一次,中文系黑板报登出漫画一幅,批评《伤痕》反对意见遭压制。马上有外系同学写小字报覆盖,“不许对这篇小说横加指责”。旋即又有讽刺漫画反唇相讥……
争议“白日化”的情势下,复旦组织了一场《伤痕》研讨会。会上分出“三派”:“赞美派”、“补天派”和“反对派”。后者人数不多,但认为《伤痕》政治上问题很大,有否定“文革”之嫌,称“不要光看现在‘闹得欢’,需要两年后再说”。但与鲁迅同时代的左翼作家、时任校党委书记夏征农,对小说坚决地投了“支持”票。
这个当儿,时任安徽天长副县长的俞自由,回沪探亲。她从“知青好友”、复旦中文系老师孙小琪知道复旦有了新鲜事儿,旋即转述给了另一位朋友、《文汇报》记者钟锡知。钟锡知托孙小琪要稿子来了。
■为少留“口实”修改16处
《文汇报》以整版篇幅发表
手稿被要去一个多月,却似“泥牛入海无消息”。就在这时,1978年的5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在几位要好同学的怂恿下,卢新华把稿投给了《人民文学》,还附了推荐信《〈伤痕〉在复旦校园引起轰动》,同学一一签名。一月有余,退稿信来了。
收到退稿第二天,《文汇报》忽然捎信,要卢新华去一趟。在上海外滩当时的《文汇报》文艺部,钟锡知对卢新华说,编辑部经过长期讨论,并向社会广泛征求意见后,现已准备发表可能会备受争议的《伤痕》。
为少留“口实”,卢配合报社,大致作了16处修改。诸如:“小说开头第一句,说车窗外‘墨一般漆黑’,有影射之嫌,改成‘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车上回沪探亲青年男女的“侃侃而谈”,由编辑部改成“谈着学习和工作,谈着抓纲治国一年来的形势”。
据时任《文汇报》党委书记、总编辑马达回忆,报社多数人感到《伤痕》很好,有助于深入揭批“四人帮”。但也有人认为,小说内容好,但情节较牵强。还有编辑提出,报社“清查运动”尚未结束,还处在“运动时期”,发表这样一篇近万字的小说是否合适等等。
钟锡知曾在《平地一声春雷》一文中追忆,报社曾打出小样,在上海反复、广泛征求意见,还借开会之机赴京征求意见。时任上海文联主席钟望阳曾说:“要《文汇报》不便发表,就给复刊后的《上海文学》第一期吧。”
为求慎重,马达还曾写信给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洪泽,表达他个人对《伤痕》的肯定。信发出后的次日晚,马达就接到洪泽赞同的电话。
1978年8月11日,小说《伤痕》在《文汇报》上,以整版篇幅发表。
尚未走出大学校园的卢新华,怎么想不到,中国文学史上的“伤痕文学”,会因自己的小说处女作而得名。
■时代影响
“第一次将人的情感回归到真实”
2004年底,卢新华与冯骥才在天津小聚。冯不无遗憾地告诉卢,当时他也写过一篇类似《伤痕》的小说,待《人民文学》反复讨论的当儿,《伤痕》发表,那小说因“故事有些雷同,不便再刊用了”。
卢新华说,《伤痕》是全中国人用自己的血、泪写成的,而他,不过有幸成为记录者。
1978年《文汇报》刊载《伤痕》当天,卢跑遍了复旦附近的邮局,处处“洛阳纸贵”,买不到报纸。据称,那天,《文汇报》紧急加印至150万份。
读者来信雪片般飞来,数以千计。强烈共鸣者有之,诉说王晓华相似遭遇者有之。一位西安读者,和《伤痕》中的主人公“同名、同姓、同岁、同年下乡、同样的母亲问题以及解决情况”,遭遇相似至“个人问题”、“组织问题”,以致她猜疑,“现在东海之滨的你会知道西北古城的我么”?
小说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赴京领奖时,卢新华抽空探望表兄,进门见表嫂边洗衣边抹泪——她在听电台广播剧《伤痕》。卢劝表嫂,这是我虚构的,可她还是止不住地哭。
时任《文汇报》副总编史中兴赴京开会。饭店开电梯的女工说:“你们几个月前来,我是不会给你们开电梯的。”“文革”中,《文汇报》曾走歧路,在国人心中有“四人帮”喉舌的观感。但是,“发表了《伤痕》”,改观了。
小说被全国二十多家省市电台广播;新华社、中新社等播发了相关新闻。美联社报道:“上海《文汇报》刊载小说《伤痕》,说明中国出现了揭露‘文革’罪恶的‘伤痕文学’。”
《伤痕》发表,及三个月前《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表,如平地两声惊雷响,引发思想界、文学界,乃至全国民众对十年“文革”的集体反思。是年末,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文革”遭彻底否定。
而关于小说的争议,从1978年夏,持续至次年秋。此间,一批被冠以“伤痕文学”的作品问世。
“复旦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学生陈思和,1978年关于《伤痕》评论的发表,开启了自己的文评生涯。他们这种肯定意见持有者,称小说“第一次将人的情感回归到真实”,宣泄了人们心头十年来的积郁。
但也有否定者。1979年春,文章《“歌德”与“缺德”》发表。文章称,歌颂党、社会主义制度、英雄人物的时代“高昂音”,谓之“歌德派”;反之,是“缺德派”——首推“伤痕文学”;而“缺德派”,有“亡党、亡国”危险。
1984年底,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召开,肯定了“伤痕文学”,称其“扣动了亿万人民的心弦,在新时期文学中起了披荆斩棘、敢为天下先的作用”。
卢新华总说,用真正文学批评的眼光审视,《伤痕》有许多不足。但天时、地利、人和,早已造就了他和《伤痕》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无可争辩。
■光阴的故事
职业的思考者 职业的写作者
31年过去的复旦校园,八月知鸟依然叫着夏天。
1978年张贴《伤痕》的墙壁,已经不见;17张稿纸,也变作那年8月11日的《文汇报》,躺在复旦校史馆二楼的橱窗里,安安静静,不问来人。
当年的国人眼泪,已风干。
因为“小说处女作”,大学一年级学生的卢新华,成为“文革”后中国作协的首批会员;后又被推为上海市青联常委、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代表;曾受邓小平、华国锋、胡耀邦等领导接见。
1982年大学毕业,他选择去《文汇报》当起了记者。为劝他去人民日报社做团委书记,管分配的老师找他谈过三次话:“人民日报团委书记什么概念?要外放,就地委书记了。”
在报社,他虽在写字,但多为“命题作文”。后来索性请创作假,写出第一部长篇《森林之梦》。
为经济独立,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辞职,南下深圳,自办公司。不久,又请辞董事长兼总经理,据称是“内部人事纷争,我不愿意伤及朋友”。
1986年9月19日赴美,就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学费全免,但生活费得自己挣。靠踩三轮车,他在两年后攻下硕士学业。毕业后,他自办公司,兼做金融、期货和股票,只是投资多打“水漂”。
1992年秋,他在赌场开始作发牌员,因为挣钱“短平快”。赌桌上,他阅牌无数,也阅人无数。
工作的罅隙,一片喧嚣中,他静读中英文小说,甚至《佛经》、《道德经》、《金刚经》。
卢新华打趣道,多年前自己想过,上帝造他,也许是为后人解释‘一鸣惊人’、‘江郎才尽’、‘昙花一现’等成语再添佐证;也许是鞭策他在文学上还行,初出茅庐有成绩,但任重道远。
在“为稻粱谋”的岁月里,他笔耕不辍。1998年推中篇小说《细节》;2004年8月推长篇《紫禁女》。后者是他异域闯荡多年,首次表达对中国文化的自我反思。“‘文革’,在历史长河中,决非孤立存在,与之前及之后,都有千丝万缕的因缘关系。”
这两部书,文学水准远高于《伤痕》,但“轰动”不再。“这对中国读者来说,也许不失为幸事,今天可选择的,比从前多了。一篇文,牵出举国悲欢的反常现象,俱往矣。”
卢新华说,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其特定环境和条件下所产生的“伤痕”,从这个意义上,“伤痕”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譬如,《紫禁女》中隐喻的传统信条“存天理,去人欲”之变;新作《财富如水》对金钱的哲学思考。
如今,他不再为衣食打拼,每年往返中美之间,读书、写作、会友,陪家人。他最欣慰,三十来年遭逢的一切,都是生命个体的自我选择,无外力的强制性干预,人格独立,精神自由。
“如果思考算一种职业,我现在是职业的思考者和职业的写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