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梁祝”的故事
“梁祝”的故事
曾经有人问我,你当知青时,感触最深的是什么?是物质生活的贫困,还是精神生活的苦涩?
我说,都不是,物质生活贫困是正常,谈不上感触;精神生活肯定苦涩,也有深的感触,但是,正所谓“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各人品尝苦涩,感触也有不同之处,但对我来说,要说感触最深,还是在那苦涩的岁月里,当你突然接触到的一丝甘甜时,那一刻,你会怀着一颗虔诚的心,颤抖着、如痴如醉的品尝滴在你心头的每一滴甜汁……
1970年春节后,我参加了河南南阳地区组织的“引汉济黄”工程,在邓县九重公社挖渠。还是当民工。我是从影山采石工地转到这里,那是焦枝铁路工程,是国家项目,对民工还有些许补贴;“引汉济黄”是地方自己搞的项目,属于平调,丝毫补贴也无,还要民工自带口粮。
所谓“引汉济黄”,就是从湖北丹江口水库修建一条引水渠,引水北上,首先流经南阳地区,第一期工程到方城县,以后再向北进入黄河。因为丹江口水库是截流汉江形成的,故此引水渠称“引汉济黄”。又,丹江口水库大坝建成后,水库的回水已经漫延到河南,在淅川县的陶岔镇形成一个港湾,所以,引水渠渠首便从陶岔开挖。领导们做的梦,水渠建成,沿岸的农田得以灌溉,可永保丰年。这是个地方版的“南水北调”,南阳地区集中了十几万劳动力,各县以公社为基本单位,自行调配民工,自筹资金,自带口粮,自带工具,指挥部只要工程进度。整个工程基本靠铁锨、头、挑担、架子车施工,劳动强度极大,工地的条件又非常艰苦,苦到无法描述,苦到连贫下中农都受不了。
干活累还在其次,春节开工以后,天气刚刚转暖,工地就闹起了粮荒。本来三四月份就是青黄不接,那时民工的口粮全靠后方各自的生产队供应,后方都没有吃的,拿什么供应工地?一时间,工地上十几万人吃饭成了大问题。因为吃不饱导致民工开小差的事件层出不穷。整个工地议论纷纷。
那时候,我们这一个公社在工地的知青有七八个人,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我们碰到一块就说吃,埋怨吃不饱,幻想着到那里去搞点吃的。每个人都把自己曾经吃过的最好的东西翻出来,挂在嘴上絮叨。那时候,有钱也买不来东西,小卖铺空空如也。
工地的领导看着心急,干活的人吃不饱饭,工程进度明显受到影响。领导也想办法。什么办法?本来就是平调工程,各级政府没有任何财政开支,拿不出钱,也调不进粮食。这时候,谁也不会有办法。无奈之下,工地领导就向远方的南阳地区革委会领导请示,看怎么办。
未几,上面下来指示,说,“五一”在南阳市召开“引汉济黄会战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大会”,从政治思想的高度解决吃饭问题。要求在工地干活的民工,按照连(生产大队)、营(公社)、团(县)层层选积极分子。每个连先选,选出来就参加营里组织的“讲用”,筛选后再集中参加团里的“讲用会”,团里“讲用”后选出来的,就算定下的“积极分子”,可以去南阳市出席指挥部的“积极分子”大会了。
因为本人表现比较出色,被营里直接点名为“积极分子”,越级去营里“讲用”。大家都说,营里讲用问题不大,肯定能通过,去团里是没有问题啦!
营里有消息灵通人士告诉我,各营报上去的第一批名单已经定下,有我,这样,团里的“讲用”只是走过场,我到了团里就不用回来了,肯定会去南阳。我心里真是高兴!因为开会就要脱产,又是在城里,接连好几天,可以好好休息了。最叫人高兴的,就是可以好好吃几顿像样的饭菜了。
那些天,我们几个同学在一起聊天,开口不用拐弯就直奔吃喝。和我同住一个工棚的,一个王同学,一个赵同学。王同学爱吃肥的,总希望我能吃上“粉蒸肉”、“红烧肉”之类;赵同学对鸡有浓厚兴趣,但也猜想会有鱼。我的愿望不高,管它什么菜,萝卜白菜也行,只要能吃两顿米饭。
朝思暮想的时机终于来到!当天晚上,营部组织“讲用”。一想到稳稳到手的“饭票”,一整天我的眉毛鼻子都笑的乱动弹,干活也特别卖力气。
讲用会的场地离我住的工棚不远,就在营部门前的空场搭起一座讲台。我是第一个上台讲。吃晚饭时,连里专门安排我吃“小灶”,指导员叫厨房给我下了碗面条,嘱咐,稠点,别捞不着啥,上去讲话没有底气。
吃完饭,离开会还有点时间。我就回宿工棚,准备再熟悉一遍讲稿。进屋一看,王同学和赵同学正在听收音机。
我们有一台“黄河”半导体收音机,经常用它收听“敌台”。工地设在两省交界地,穷乡僻壤,离城市很远,对“敌台”的干扰在这里完全没有作用。所以收听效果很好。
只见王同学对我招手,连连说,哎……哎……听听。说着,他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只听收音机里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预报节目:这里是福音之声广播电台,下面的节目,是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一听,心猛一缩,愣住啦!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我早就听说过这个曲子,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演出剧照,余丽拿穿着红裙子,白衬衣,光艳照人。若干旋律片段也曾听过,非常喜爱,却从未听到过完整的曲子。现在,千想万想的“梁祝”从天上一下子掉在面前,我的心都缩成一团儿!紧紧的揪着,我太想听啦!
当时真的没有想别的,听,绝对不能错过!
今天,我已经很难用笔墨形容当时的心情,很难组织起使人相信甚至理解那种心情的文字。这支曲子,对别人来说可能不太重要,可是对我,对我们几个在这样艰苦环境中的知青来说,确实像在暗夜的行路中,突然看到远处有一盏闪烁的灯火。王同学和赵同学,与我一样,都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才被下乡的。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总会用沉默自惭自己的身世,小心翼翼的叹息个人前途;平日劳动,也总幻想着用近似自虐般的体力劳动换来一个“脱胎换骨”。在绝望中怀着希望,在歧视中希望理解,在枯旱中盼望甘霖……精神的希望之烛,现在被一支小提琴曲“梁祝”点燃了。
当这机会来到时,我们的心里就会涌动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盼望着享受这个机会。
正当我沉醉在痴迷的喜悦中,工棚外面的大喇叭响了,哇哇的叫我的名字,叫我去会场。我一就愣住了。啊,还有这事呢,我怎么就忘了。
赵同学一脸玩世不恭的样子,笑眯眯问我,你去不去?
王同学有点尴尬,因为事情是他挑起来的,要是不说,也许就没有这回事了。
我想都不想,一口说,不管他,咱们只管听。
可是,话这么说,待会人家找来怎么办?我吃完饭离开时,说过回工棚的话。喇叭喊不着我,肯定会有人来找。情急之中,我说,咱们钻床底下吧。
当时我们住的是工棚,睡觉一张大通铺,所有的人挨着排,一个挨一个。这个通铺的下面,是用泥胚垒的三道通栏矮磴,磴上横铺着高梁箔。通铺下面,两道床磴之间可以藏身。钻在这里面听“梁祝”,就是有人来找,进屋看不见人,也不会想到我在床底下钻着。
我们囚着身子钻到铺下。我和赵同学并排,王同学从另一头钻过来。民工睡的床铺下,什么东西都有,腌臜着,还有一股气味。我们也顾不上了,慢慢趴着过来,头顶着头,收音机放在脸前。等到就位,我们三个相视一笑,哈哈,这个办法不错嘛!
这时候,收音机里已经开始介绍“梁祝”了,我们屏住气,静静的听着。外面的大喇叭又在叫我,是营长亲自喊话,有点急了。一会,有人一路喊着进屋,喊了两声没人应,还说,咦,怎么没有人?就走了。
乐曲开始了。竖琴当心一划,我的心就跟着颤……长笛……小提琴独奏……我们趴在地上,脸对着脸,看着收音机的指针,听着美妙的音乐。
外面,“讲用”开始了,喇叭里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
往下,我的耳朵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音乐,只有“梁祝”……音乐在我心中引起的波动,真像水中的层层涟漪,中心有一朵小小的浪花激起,波纹便缓缓向四周轻轻散开,每一层波纹都是那样清澈,荡漾着无限的情意和哀伤;突然而起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激烈的挣扎、反抗,无望的呼喊,就像河中险恶的漩涡,将那顺流而下的落红无情拉进河底……
我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倏尔睁眼,看见那两位也是闭目静听。那一刻,围绕我们的只有音乐。那静静的音乐清新着污浊的空气,拨动几颗颤抖的心……
等到“梁祝”的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我们仍然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看着收音机,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待了一会儿,才从床底下钻出来。
出来后,王同学伸头向工棚外看了一眼,问我,你还去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后记——
这篇回忆,是我在纪念莫扎特逝世250周年时写的。现在把它拿出来,献给一切在痛苦、静谧、躁动、爱情中希望和等待的心灵。
人们啊,热爱音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