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木:记忆许良英
胡耀邦曾经向干部推荐说:“《爱因斯坦文集》,我大部分读不懂,但就是那读懂的一点点已经受益匪浅。”《爱因斯坦文集》的出版是一个曲折的故事,那是因为这译本竟然出自一个中国农民之手。
不过年
过年了。平时我不大给别人打电话发短信。记得有一次初一我破了例,因为着实佩服几位忘年的先生,包括许良英。接通许老电话,他劈头第一句是:“有什么事?”我说没事,就是给您拜个年。他回答:“噢,我给你拜年,给你拜年。”“嗨,您这么客气干嘛,做晚辈的给您拜个年是应该的。”“为什么年轻的给年老的拜年是应该的,年老的就不该给年轻的拜年呢?”
不久前,我把这事告诉了忘年学长张玲先生,记起这事因为新近许先生去了。张先生说:“许先生说得对,其实以往老一辈人平时工作什么的很忙,赶稿写作翻译什么的都寄希望于这有限的空闲,不希望被打扰。像我们家过去总是公开说———我们不过年。”她还给我讲她曾经在钱锺书故去的那年特意问候杨绛,并表达过年了,如需帮助就招呼一下。杨绛的回答也是:“谢谢,我们家不过年。”不过年,并非不通人情,而是珍重时间,或者说珍重生命。张先生很早前还对我说过:对老人,最好的尊重就是不打扰他们。
认识许良英先生,那是因为爱因斯坦。喜欢爱因斯坦的思想性的文章,尤其是他对社会主义的洞见,让我惊异,我一直渴望能策划一本《爱因斯坦文录》。那个三卷本的《爱因斯坦文集》,我的感受,同许先生所讲的胡耀邦的感受一样。他曾经向干部推荐说:“《爱因斯坦文集》,我大部分读不懂,但就是那读懂的一点点已经受益匪浅。”《爱因斯坦文集》 的出版是一个曲折的故事,那是因为这译本竟然出自一个中国农民之手。
爱因斯坦啊爱因斯坦
许先生的故事让我一度自省起来。他说早在1957年他就被定性为极右分子,被撤销一切职务,送黑龙江密山的农场劳动。这个老资格的中共地下党干部、中科院哲学研究所自然辩证法研究室创办人,因为身体不好索性选择回家做农民去了。那时做农民,意味着永远没有出路。我突然无语:做中国农民原是一种惩罚?我想我被惩罚这么久竟然还不自知?许先生还讲过《爱因斯坦文集》出版后,时值爱因斯坦诞辰九十九周年,1978年3月新华社向海内外发布消息,说《文集》的编译工作“是由中国著名的物理学家许良英主持”。许先生说:“我感到恶心,立即去信说:本人既不是‘物理学家’,更不是什么著名人物,我不过是一个农民。”因此要求更正。
他为什么有缘翻译爱因斯坦,爱因斯坦一度被定性为“一生三易国籍,四换主子,有奶便是娘,见钱就下跪”,正是为了“要批判全世界反马克思主义的资产阶级学者,包括科学家,要把其政治和哲学言论编译出来以供批判之用”,崇拜爱因斯坦的许良英被记起,因此他1963年从乡下到北京商务印书馆的宿舍、中科院哲学所等地住了一段时间搜集资料,因为是右派,最后只好借宿朋友家中。后来他借了一大堆书带回到乡下开始他的编译工作。商务印书馆每月给他预支五十元的稿费去换公分。农村晚上八九点就停电,他在煤油灯下继续工作到深夜。后来商务印书馆领导换人,顾不上爱因斯坦了。他的恩师王淦昌先生开始以化名每月接济他三十元生活费,让他安心工作。1979年1月许良英的右派身份得到“改正”。他说:“对于右派改正和恢复党籍我毫无欣喜之情。”但也就是这一年,三卷本的《爱因斯坦文集》终于由商务正式出版了,我想他应该是很欣慰的。
许良英从初二就开始崇拜爱因斯坦,高中毕业后精读了爱因斯坦的文集《我的世界观》。许先生对爱因斯坦的崇拜自始皆然。1969年中国科学院物理所派员找他借爱因斯坦著作的译稿,说是“中央文革小组”已把批判爱因斯坦列为理论批判的重点。他回答说:“爱因斯坦无论在政治上、哲学上、科学上都是打不倒的;如果要在报刊上公开批判他,会损害我国的国际形象。”
大概六七年前我曾和黎明等一起拜望许先生,黎明老师写过爱因斯坦传,他谈起了爱因斯坦对不起老婆的逸事。许先生勃然大怒,义正词严地训斥黎明老师没有根据。我觉得可爱极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对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发飙,辩才无碍的黎明老师也白发苍苍了,低着眉边搓手边点头:许先生说得是,说得是。我无端想起契诃夫的一段手记: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指点着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说:“你呀,总是长不大呢?”
容易发飙的老孩子
许良英先生风度雍容和峻切严正互为一体。一直深切地记得有次我自己给他还书(我从他那里借来的一些不易得的书),他坐在我对面突然问我多大了。得到回答后,自己靠过沙发背去,突然放声笑起来:哈哈,我比你大五十二岁,哈哈。非常非常澄澈的笑容,宛然一个孩子。
他老人家一旦谈起爱因斯坦啊、民主啊、启蒙啊都体现了峻切的一面。我曾经咨询他关于启蒙的问题,他说要启蒙,知识分子必须先启自己的蒙。他还对卢梭理论极为反感,他建议我多读读洛克的书,我知道他的晚年一直在着力写作民主思想史,他曾经说过:“自由是民主的灵魂和目的,人权是民主的前提,法治是民主的保障。民主、自由、人权、法治这四位一体构成民主政治的大厦。”
还有一些我们不断被教导要淡忘的历史,我也曾拿一些自己道听途说的有限故事问他真否可信,不小心就会遇到他老人家的飙起:“谁说的!谁说的!告诉我,我找他!”我因此理解对面坐着的,是一个非常率真的人。张玲老师曾经给我启蒙:你想想,没有那点彪劲,如何过得了那个艰苦的年代?别人经常并不和你讲道理的。
今天我回想着这多少有些两面的记忆,想起《世说新语》所载的嵇康,《世说新语·容止》中说嵇康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德行》载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而《品藻》载简文云:“何平叔巧累于理,嵇叔夜俊(古字通“峻”)伤其道。”这我们从《与山巨源绝交书》可以慨想。其实这封绝交信,并不是真的写给山涛看的,否则他后来不会把孩子托给这个人,而是借机公开自己的人格和立场罢了,表现了他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那个侧面。传统士人总是有一个政治梦,当这个梦严重受阻的时候,他们能干些什么,又如何表达自己,这是理解魏晋风流的根本所在,后来曹雪芹说:“假作真时真亦假。”
《世说新语·雅量》 又载:“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比较起来,许先生高寿九十余,是为嵇康所不及,网上很多超过《思旧赋》字数数倍的悼念文章,斯为时代之庆幸。我还想,许先生的遗产也并不是广陵散,斯为思想之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