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眉睫:文学史上的失踪者

发布时间:2013-02-22 21:21 作者:眉睫 浏览:190次

今天大众所认知和熟悉的文学领域并不是文学圈子的全部,历史上由于各种原因,总会有一些不为众人所知甚至闻所未闻的大家未被写进官方文学史,作家眉睫把他们称为《文学史上的失踪者》。这些“失踪者”是文学领域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展示他们就是补充现当代文学缺失的部分,使之更加全面和真实。该书就是揭示那些“失踪者”真实面貌的一本书。


许君远与王芸生


笔者在整理《许君远文存》一书时,发现许君远作为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有可贵的精神品格。他的一些回忆和经历,可为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研究提供一些新的史料。


三年国共内战期间,王芸生为《大公报》总编辑,许君远为上海版《大公报》编辑主任。1949年6月17日(《大公报》总经理胡政之逝世后两月),王芸生在上海版《大公报》 发表 《大公报新生宣言》。这彻底表明《大公报》放弃自由主义立场,甚至在宣言中自称“《大公报》 基本是官僚资产阶级的”。那么,《大公报》 是怎样从1948年的中间立场突然转变了呢?目前的学者普遍承认,这与王芸生的转变有极大关系。


吴廷俊先生在 《新记大公报史稿》一书中有过细致的剖析。基本观点是:1948年夏之后,王芸生遭受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双面夹击,“坐卧不安,陷入了深深的苦闷、犹豫和彷徨之中”,旋经本为中共地下党员的《大公报》骨干人员杨刚、李纯青的“交谈”,“王芸生听后,十分感动,他感谢共产党不计前嫌,随即表示:‘甘愿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包括我本人和我能代表的《大公报》’”。一个著名的自由主义报人,就这样在短短的几次“交流”中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和立场。很快地,《大公报》董事长吴鼎昌在当年年底宣布辞去董事长一职,而王芸生则于当年十一月五日悄悄离开上海。半年后,《大公报》就宣布了“新生”,这也说明此时的《大公报》已经在共产党的控制之下了。


那么,王芸生是否真的有过“苦闷、犹豫和彷徨”?他又为何选择悄悄地离开《大公报》、借助共产党的力量的方式促成《大公报》新生呢?为什么没有采用鼓动大家共同转变立场的方式?许君远在他的《自传》中对王芸生其人和《大公报》 新生的情况有过回忆,或许能为以上谜题添加点材料。他说:


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制造的北塔山事件,全国各报都登在要闻版第一条,我既未受到国民党新闻机关的暗示,也不曾嗅到它有什么重要,就当作一件普通消息处理。第二天国民党特务包围《大公报》编辑部,辱骂了半天,还在墙壁上写了斗大的“大公不公,正义不存”八个字,王芸生把我找去,痛责我失职。这本是我无心造成的“错误”,却替《大公报》增加了一个“罪状”。王芸生政治嗅觉比我灵敏,因此他的顾虑也比我多。他一心向上爬,我也没有这一套想法。一九四八年,上海形势不稳,国民党加紧统治,王芸生、萧乾、潘际坰等都投机逃往香港,把报馆的编辑交给我,我就当作无啥希奇地承担下来。等到上海解放,王芸生一班都以接收大员的姿态返沪,占据了极重要的地位,而把我贬入“冷宫”(资料室),我自然忿忿不平。因为我觉得在思想上,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不一致,甚至有些问题,我比王芸生还要“自由”。


以上短短的一段回忆,说明了“王芸生政治嗅觉灵敏”,能够洞察时代走向,那么他真的“苦闷、犹豫和彷徨”了吗?在《读书与怀人———许君远文存》一书中,许君远对大多数大公报人都有正面的回忆,而唯独王芸生除以上一处之外,并无提及,这是耐人寻味的。


许君远是怎样成为“右派”的


许君远成为“右派”的经历,或许能为“反右”的研究提供一些个案的信息,何况他与民国著名报人徐铸成、陆诒被定为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三大右派”,应该有研究的必要。


许君远在1957年5月21日的《文汇报》上发表《报纸应该这样干下去吗》 一文中说:“去年秋天,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几位同志到上海搜集教材,和我谈了一些有关新闻业务的问题。我把过去的经历讲了一些,又把当时我与新华社上海分社一位记者会见的情形谈了谈。他们叫我把那次会见写成短文,送《新闻与出版》刊登。文章的题目是《我受了一次审》。我的主要意图是想说明记者培养之难,一个记者要常识丰富,要熟悉业务,要具备采访风度。不久我就接到人民大学来信,说我的文章引起了强烈的反应,他们预备一一发表。”


可见,许君远在1956年秋以后,就开始在报刊上“鸣放”。次年春,在毛泽东的授意下,全国开始“大鸣大放”。短短两三个月,许多知识分子以各种方式“鸣放”,或发言,或受访,或写杂文,或者以其他活跃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看法,“百家争鸣”的气象一时在全国成为潮流。


这年的4月25日、5月21日,许君远分别在上海出版系统座谈会、上海市委宣传部会议上公开表达了对新闻管制、不受重视等问题的不满。他说:


编辑人员都是调来的,不是考的。出版处调来,出版社领导没有权考虑没有时间考虑能不能用。就是考虑亦只是政治上的问题,对专业知识方面不了解……上海出版通俗读物的“野草闲花”这对群众没有害处,亦是精神食粮,是人民需要的……编辑部与经理部有矛盾。多插了图,排得稀一点是浪费,《明清故事选》 一书翻开来,上面是内容提要,下面是目录,行距那么密,多难看,这叫节约吗?……为什么我们这班有专业知识的出版工作者就应该不受社会重视,不受作家尊敬,也不蒙政府垂青呢?长此以往,势必造成人人视编辑为畏途,不敢问津尝试。其结果出版社徒存空名,出版物的质量将大受影响……有一些编辑同志还是硬搬教条,强调政治意义,一碰到男女关系就不敢大胆放手,对于一夫多妻的故事,总是设法删改,使之符合“婚姻法”的原则。对于谈情说爱的描写,更是畏之如蛇蝎,好像男女不应该恋爱,只凭领导安排就是。这对读者起什么教育作用呢?……我们这个出版社没有宗派主义倾向,倒是向作家开着大门,不像作协对我们大门禁闭。


同时,许君远还在《报纸应该这样干下去吗》 中说:“毛主席的报告给了我很大的启发。阅报看见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四日邀请本市各报社、电台和通讯社编辑,座谈当前新闻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心中极为感奋。就算是‘外行’的话吧,觉得‘鸣’出来还是比闷在肚里好些……解放后的报纸只愿说教,忽视趣味,而趣味正是中国报纸的一种优良传统……大部分的党报还在摆着 ‘党员面孔’,没有笑容,难道这就是党报必备的风格吗?……凭我局外人的看法,我感到解放后报馆机关化,新闻从业员与一般机关干部没有什么差别。大家例行公事一番,消息不必竞赛,版面不必改进。”


让“感奋”的知识分子意想不到的是,“大鸣大放”戛然而止。1957年7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 《右派急先锋许君远诡计多端,妄图篡夺新闻出版事业的领导权》一文。很快地,许君远与徐铸成、陆诒被定为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三大右派”,全国对他们开始了“围剿”,并尽力将他们与胡风分子挂钩。同年,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汇编出版了 《批判出版界右派言论的参考资料》一书,便收入了许君远以上的许多言论。那么,我们如何看待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于1956年秋鼓励他“鸣放”呢?


可悲的是,许君远之女许乃妍教授最近在《报人、作家、翻译家许君远》(原载《新民晚报》2010年6月13日)一文中回忆说:“在‘反右’前,他曾被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邀请担当系主任与授课,只是‘反右斗争’风云骤起,未能成行而作罢。”五十多年过去了,还记得许君远“曾被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邀请担当系主任与授课”,并为之未能成行深感遗憾———天真到这个地步,真有些“可笑”复“可悲”了。


被打成“右派”后,许君远的命运如何呢?许乃妍在文中回忆说:“父亲因此被发配到青浦饲养场劳动改造(据有关材料显示,1960年9月许君远还在青浦饲养场劳改),并受到降职降薪处分,工资降八级,后改为降七级,才六十元。一家数口,日子十分难过。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他老人家除了精神压力外,困苦的生活也十分难耐,有时只能靠变卖所存书籍度日。”1962年6月,许君远全身瘫痪,并患肺炎,不久于当年9月9日病逝。


叶公超、废名及其他


无论中国现代文学史还是文化史,抑或外交史,记载叶公超的痕迹都显得若有若无。他的弟子及学生也有着同样的命运,虽然废名、钱锺书后来受到学界相当的关注,但长期以来,他们蒙受历史的尘垢,早已淡出学人的视野。当中又尤以石民、常风为甚,何曾有人知道有个诗人叫石民,有个书评家叫常风?


废名出生于湖北黄梅县城东门,不久父亲做了当地劝学所视学,是个小官,但家道由此中兴。那时叶公超的父亲在九江做知府,叶公超便生于九江。九江与黄梅一江之隔,古时同属浔阳郡。1917年他们都离开了家乡,废名往武昌启黄(黄冈)中学读书,叶公超去了南开中学。后来,叶公超赴美国、英国攻读外国文学,并在法国巴黎大学做过短期研究工作,后到北京大学教书,成为北大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


废名考进北京大学的时候,梁遇春、石民也赶来了,他们是同班同学。最初,他们并没有太多的交往,都沉迷于新文学和外国文学。对于初进全国最高学府的青年学子来说,积累知识和学问肯定是最重要的,交朋友往往会疏忽。何况他们都是后来梁遇春所说的有“不随和的癖气”之特色,他们的特立独行在北大校园是很著称的。相形之下,废名还是要活跃得多,显现出名士之气。他的文艺活动很早,刚进大学就发表诗歌和小说,引起胡适、陈衡哲等一些师生的注意。他还加入浅草社和语丝社,并且常常登门拜访周作人、鲁迅、胡适等人。五十多年后,叶公超在台湾回忆说:“冯文炳(废名)经常旷课,有一种名士风度;梁遇春则有课必到,非常用功。”这样,废名在北大成为较早脱颖而出的文学才子,而梁遇春、石民还在刻苦用功地学习,感染着外国文学的风致和精神。

废名以小说《竹林的故事》驰名于文坛后,梁遇春、石民也开始分别以散文和诗歌名世,而且他们两人还是翻译的好手。梁遇春成为人生派散文的青春才子型作家,石民成为象征诗派骁将,就是在那时形成的。他们三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在那时开始奠定,又因相似、共通的审美观和文学趣味,再加上北大同学的关系成名后走在一起也是必然的。


叶公超和梁遇春的关系异常密切,梁遇春也因叶公超的关系喜好英美小品文,二人尤嗜兰姆。1928年,叶公超到暨南大学任教,便约请刚刚毕业的梁遇春做他的助教。于是梁遇春获得了“少年教授”的美誉,这很令人想起叶公超初到北大。


叶公超、废名、梁遇春和石民的友情在废名主编《骆驼草》时期和梁遇春逝世前后表现得最令人羡慕和感叹。那时废名、梁遇春因叶公超的缘故与 《新月》 关系密切,以致叶公超晚年还说废名是“新月派小说家”。叶公超与废名的关系早就突破了单纯的师生之谊,他很尊重废名不一般的文学才华和影响,在北平他多次向苦雨斋老人询问废名的情况,并登门拜访废名,还将自己的《桂游半月记》手迹赠与他。


废名主编《骆驼草》的时候,常催梁遇春写稿,其中有几篇关于失恋的文章是背着妻子写的,偷偷拿给废名发表。《骆驼草》是个小型周刊,由废名主编,冯至做助手。这是一个同仁刊物,著名的京派发轫于此。只可惜,不到半年就停刊了。废名对《骆驼草》颇有感情,这是他北大毕业后亲自主持筹办的刊物,但终因冯至出国和其他原因,未能维持下来。1930年12月5日,也就是在停刊后一个月,废名又有了复兴《骆驼草》的念头,并邀请梁遇春担任些职务,可惜梁遇春固辞。这个刊物,算是永久停了,但他们之间的友谊之花并不因此而凋谢。


1931年初,石民因与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吵架而失业,梁遇春托叶公超和废名在暨南大学、北京大学谋教书或办公处的职务,更希望废名能够成功,让石民在北京大学办公处做事,这样兄弟三人就“大团圆”了(梁遇春语)。石民失业后,愁苦了一阵子。幸亏诗人“愁闷时也愁闷得痛快,如鱼得水,不会像走投无路的样子”(废名语),若真是如此,诗人其有幸乎?!


1932年6月25日,梁遇春逝世。叶公超、废名等人发起追悼会,并收集整理他的遗著,并为《泪与笑》出版,由废名、石民作序,叶公超作跋。这样四人师友的情谊在《泪与笑》中得到完整的保存下来。叶公超、废名、梁遇春在北平常有相聚的机会,倒是石民与他们见得少,以致梁遇春感叹说:“雁君飘然下凡,谈了一天,他面壁十年,的确有他的独到之处,你何时能北上与这班老友一话当年呢?”没想到梁遇春先走一步,石民也于1937死于抗战之中,他们再没有一话当年的机会了。


抗战爆发后,叶公超随学校迁到大后方,同时苦劝知堂南下,结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知堂附逆了,接着是下狱。1946年秋,废名和冯健男经南京到北平。途中,借叶公超的关系探望了狱中的周作人。叶公超弃文从政,恐怕这是废名始料不及的。那时他们见面会说些什么呢?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台湾出版《新月派小说选》。叶公超在序言中说:“废名是一个极特殊的作家,他的人物,往往是在他观察过社会、人生之后,以他自己对人生,对文化的感受,综合塑造出来的,是他个人意想中的人物,对他而言,比我们一般人眼中所见的人更真实。废名也是一个文体家,他的散文与诗都别具一格。”叶公超在半个多世纪后对废名的文学成就仍然念念不忘,甚至把他作为新月派最特别的一个代表人物。但此时废名已谢世,此前二人海天相隔,并无交往,梁遇春和石民则早早长眠于地下。


在叶公超的弟子与学生当中,当然是钱锺书成就最高,同时也为世人所熟知。他与常风交谊很深,但与“骆驼草三子”似乎没有交往,也几乎不曾互相提及。常风与梁遇春一样,是叶公超的弟子,而石民、废名、钱锺书则只能算是学生。


叶公超是一代文化名人、政治名人,因种种原因湮没于历史之中。但他不是一个可以埋没的人,他们师友四人都不是可以埋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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