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雷颐:徐铸成档案(下)

发布时间:2013-04-27 20:59 作者:雷颐 浏览:97次
在全能型权力统治下,绝大多数人都属于一个“单位”,单位自然成为实行专政的“单位”,而且,家庭所在的街道,也是实行专政的“单位”。作为“专政对象”,不仅要向工作单位“汇报”,接受管制,还要向家庭所在地的街道“汇报”,接受管制。

徐铸成家住华山路某公寓,里弄“专政组”下令所有的“黑六类”都要前往报到,报到时必须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红卫兵小将在旁边监视,不能遗忘或背错一个字。“黑六类”还必须公开贴出认罪书、必须公开贴出自己的“历史问题”或“罪行”。每周六晚上都要到里弄“专政组”门前听候传讯,叫到自己时要先向毛主席像鞠躬、背语录,再交上自己的“思想汇报”,等“革命群众”审查、训斥一番后才能回家,参加街道组织的“劳动改造”(“回忆录”,第313页)。逢年过节如被允回家,“专政对象”不仅之前要向单位报“计划”、之后要向单位汇报在家情况,还要在到家的第一时间向里委专政组“报到”。他在里委登记时第一次贴出的“本人情况交代”被批为对自己的罪行写得太简单,重又贴出“我的认罪书”,并制定了改造规划。当他家在1969年初被赶出“高档社区”华山路某公寓,搬到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灶披间”时,首先就到新的里委专政小组报到,并以书面形式交代自己的罪行。此后,不仅每周要向“单位”交思想汇报,还要向里委交一份(“文革”后发还的均是交给“单位”的,交给“里委”的或已散失)。里委专政组,可以随时抄“专政对象”的家。

他在1968年4月14-21日的“思想汇报”中汇报说:“上星期六(20日)晚7时,我们华山里委会革命群众召开斗争逃亡地主婆王文秀的大会,我和其他本地区的牛鬼蛇神也被拉去陪斗。这个地主婆隐瞒反动身份,逃避斗争和改造达十几年之久。这次,被红卫兵小将揪了出来,是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是红卫兵小将的巨大功勋。红卫兵小将本月16日抄了她的家(她住在她女儿家里),发现不少变天账,从这里,说明她和她已死的恶霸地主丈夫,解放前有一千多亩土地(在山东),残酷剥削劳动人民。尤其令人发指的是,在抄家中,发现她和她的女儿,从她恶霸地主丈夫解放后死在狱中(判死刑,缓刑两年)的尸体中,取出一块尸骨藏了起来。这说明她对党和新社会怀着刻骨仇恨,而且时刻梦想变天和反攻倒算。革命群众在大会上狠狠斗了这个地主婆,并揭露了她的女儿(在医院工作)的罪行,揭露她的两个儿子(混在山东某工厂里)几年来一直搞投机倒把的罪行。”接着就是他的表态:这次斗争会对自己教育很大,说明阶级斗争的确尖锐复杂、阶级敌人时刻阴谋复辟,而他们的子女如果不与他们划清界线,就必然会和他们一起走上反革命道路,说明红卫兵就是好、文化革命取得伟大成果……“里委会负责同志要我们写一份参加斗争大会的感想,有工作单位的,并向单位报告。我在昨天就把自己的感受写好向里委会汇报了。”(“档案”,第64页)

“文革”中他家被抄四次,其中一次就是里委专政组抄的。那是1968年“五一”之前,里委专政小组张贴通令,勒令“五类分子”及其他牛鬼蛇神在节日参加劳动,不得乱说乱动,出外和家中来人要报告,节后要交思想汇报。4月30日晚上,里委专政组发现他不到四岁的孙子收藏的毛主席像有部分拆损、有些背后还被涂抹,学写“毛主席万岁”等,认为问题严重,把这部分挑出,质问他为什么。他在4月29日至5月5日的“思想汇报”中“认罪”:“我认识到这些错误是严重的,是对伟大领袖犯的严重罪行。我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购备了几张伟大领袖相片在家中挂起,以后,不断对孙子谈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以及领导革命的故事,想从小培养孩子对领袖的热爱。以后,每次同他上街,他总要到新华书店去,看到新出的领袖像就要买。我只看到他热爱领袖的一面,没有注意小孩的顽皮,没有经常查看。上月,我老婆发现他藏的领袖照片有皱褶,曾告诫了他。有一次,我老婆为了服侍中风的老母,没有看好小孩,回房时,发现他把蜡笔在领袖照片后涂抹,当即严肃加以制止,以后他就没有再这样过。总之,是我不该放任孩子收藏伟大领袖的相片,又没有注意防止小孩的顽劣举动。这是我对伟大领袖以及世界革命人民犯了罪。”里委专政组认为是大人教孩子涂抹的,有辱宝像尊严,罚他们夫妻二人在墙角跪了半小时向领袖请罪。里委专政组仍认为此事重大,报告派处所,5月2日派出所民警来调查具体情况,要他们以后注意。“以上经过,特向联委会及本社革命群众汇报,并再次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档案”,第70页;“回忆录”,第314页)

“五一”如此,“十一”更是如此。1968年9月20日深夜,“文攻武卫战士们会同里弄专政小组,采取了革命行动”,对里弄的“牛鬼蛇神”入户清查,约一时许来到徐家。把全家人叫醒,按户口簿查点后要他详细交代自己的罪行,最后询问他近来是否和人来往,他回答说:“我每天清早到机关劳动、学习、交代,下班后即回家,从未到任何地方去过。我母亲未死前,我妹妹徐德华每星期来看她一次病,母亲死后,她从未来过,此外,没有人来我家过”,“最后,文攻武卫战士勒令我把情况在今天向机关领导汇报,并老老实实交代罪行。”国庆节前夕,“专政小组的同志对我们宣布,在国庆期间,不许任意外出,不得乱说乱动,有人来要向专政小组报告,并布置了劳动任务。”国庆过后,他详细汇报了自己国庆期间的活动(“档案”,第132、136页)。第二年,即1969年国庆,仍是节前“汇报我在国庆节日中的打算”,“30日下班回家后,我即到里委会专政小组去报到。里委同志嘱咐:在两天节日里,少出门,多在家学习学习,不要到各处乱跑。”国庆之后,也写了详细的过节汇报。直到1970年元旦,仍是如此(“档案”,第291、292、299页)。

对这种“专政到家”,他表态说:“我感到群众专政实在好,实在有必要。过去,像我这样犯了大罪的右派分子,在机关内受到群众的监督,但回到家里就不感到任何压力,依然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改造只停留在口头上。现在,广泛地发动了群众专政,使专政机关和群众专政相配合,机关革命群众和里弄革命群众相配合,对阶级敌人实行严密的专政。这就大大加强了我国的无产阶级专政,巩固了我国的革命秩序。对于像我这样没有老实改造的右派分子,也是彻底改造的有利条件。我一定要在革命群众的监督下,彻底认罪服罪,在劳动和学习中,彻底改造自己的反动立场,争取重新做人。”(“档案”,第69页)

除了交代自己的问题,这些“汇报”、“交代”更重要的一个内容是必须检举、揭发他人。专政组、工宣队不断向他们施加各种压力,要他们互相检举、揭发。

“交代社会关系”,长期以来一直是“审干”的重点内容之一。徐长期办报,社会关系广泛复杂,而且他是大右派、属专政对象而非内部的“审干”,所以专政者对他的“社会关系交代”格外看重,要从中寻找罪证、深挖“阶级敌人”。他交代了从陈布雷等国民党大小官员到邓拓、夏衍、魏文伯、陈虞孙等此时已被打倒的中共官员,再到专家学者、著名文化人等或深或浅的“关系”。

李平心是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全国政协委员和上海史学会副会长,是徐交往几十载的密友,《文汇报》的许多社论,都是出自李的手笔。尤其是新旧交替之初,徐对新的政治话语尚不熟悉,每以撰写社论为苦,老友李平心体谅其苦,辄陪熬夜,徐往往半天不知如何下笔,总请李代劳。那一两年的社论,竟以李撰写的为多。“文革”一开始,李平心是上海首批被揪出的“反动学术权威”,于1966年6月15日就被迫害致死。徐铸成要反复交代与李的关系,和交代与其他人关系不同,徐李关系的交代透露出一个令人深思的“秘密”。

在1968年2月7日所写的“交代我的社会关系”,他交待说:1960年他“摘帽”不久,上海市委统战部的领导江华让他去做一些“高知”的“思想工作”,并且说:“这是对你的考验,看你能否打破顾虑,为党做些工作。”徐心有余悸地问:“像我这样一个犯过大罪的人,如何去做工作?”江回答说:“正因为你犯过错误,他们可能对你谈些真话。”江布置了具体任务:“这类工作的目的是两条,一是‘量量温度’,看他们头脑发热到什么程度;二是送送氧气,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把对形势的体会以及改造的心得向他们谈谈。”徐仍怯怯地问江:“后一点我没有把握,一定会讲错。”江对他说:“自己没有把握的就不讲,只听听他们的意见,如实反映,让我们另派人做工作。”江还问他与哪些高级知识分子熟悉,他举出了李平心等人,江遂指示他先去看李。“那时,李平心正在《光明日报》等大写文章,大发关于什么生产力自行增值论的谬论,我去找他谈过两次,以后,在周谷城的谬论遭到批判时,江华又叫我去看过李一次,每次谈话后,我都把交谈内容详细地写成书面送交统战部。”(“档案”,第50-55页)李平心是他被迫“交代”的重点。近一年后,1969年1月22日,他又专门写了“交代我和李平心的关系”,透露出江华的指示非常具体,要他主要找李平心、傅东华二人,并且嘱他:“不要常去,可以隔几个月去一次,遇着国内外重大问题发生时去一次。”且有专人与他联系:“我从那时起,直到1965年冬,先后到李平心家去过五六次,每次去前都告诉了江华或江所指定和我联系的同志,去见过李后,立即把谈话的经过(以对话的体裁)详细记录下来,第二天即送交江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再未去过。”(“档案”,第198页)

在“交代与一些牛鬼蛇神和资产阶级‘学者’、‘权威’的交往关系”中他揭发说,李平心“解放以后,一直为《文汇报》撰写社论(每周一至两篇),现在回忆起来,他写的社论对修正主义是吹捧的,他竭力鼓吹和平主义,《文汇报》曾登过一幅和平主义的招贴,把世界各国文字以‘和平’二字集纳在一起,就是他一手设计的。”“现在回忆起来,他的确是一贯反共反人民的。解放之初,他常来报社写社论,往往写到深夜和我同车回家。有两次谈话我今天还记得,一是说斯大林和德国签订德苏条约是犯了错误;(现在对照来看,他对斯大林时代的苏联,是仇视的,对赫修上台后的苏共,却不反苏而亲苏共鸣了。)一是他以鲁迅朋友的口吻,说鲁迅是受中共排斥的,如果鲁迅不死,也要受批评的。(现在经过学习,更认识这是胡说,党和毛主席一直关心帮助鲁迅,主席给鲁迅这样崇高的评价,只有周扬等反党分子才是排斥鲁迅的。)(“档案”,第104页)

除李平心、傅东华外,江华还叫他去看找过金兆梓、王造时、刘海粟,“每次找他们谈话,是根据江华的指示,了解他们的那些思想,谈后都写成详细的书面汇报交出去。除掉为完成‘任务’以外,我从未自动去找过这些人。姚文元同志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后,江华没有再派我去做任何人的‘工作’,我也没有和这些人再接触过。”“1961年冬,江华还叫我和沈志远做过一批从北京出来视察的全国人大、政协委员的‘工作’,他们之中有大右派费教通、浦熙修、宋云彬、潘光旦。江华指派沈志远找费和潘,叫我找浦和宋,并关照要请他们吃饭。以后,也把详细的谈话内容书面汇报。”在政协小组学习时,他与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曾一度代表邮政总局局长”、“解放后由香港回国”的政协委员霍锡祥同一组,因此江华有时也派他去了解霍对时事问题的看法,每次谈话后都写了书面汇报,“文革”开始后则未再见过面。但是,最早江华曾派他了解傅雷的任务,他却未能完成:“傅雷是反右斗争初期我在北京交代时首先揭发他的反党罪行的,他对我一直怀恨。1960年,统战部的江华一再要我去看他,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刚进他家的门,就被傅雷的老婆推了出来,说傅生病,不能见人。”(“档案”,第50-55页)

久而久之,这种任务成为“主动”。在一则“补充揭发交代”中,他回忆说:“1962年前后,我在民盟市委学习时,听到有些人(民盟市委委员,大都是反动‘学者’)说‘学术’方面的书籍定价太高,而且在大学附近的新华书店常常买不到。”他认为“这显然也是向党的进攻,要出版、发行部门进一步为资产阶级服务”。回到出版局后,他立即主动向局长汪晓云汇报。后来,出版局一位处长告诉他:“汪局长在局委会议上还表扬了你,说你把外面听到的意见向党反映,这就是靠拢党的具体表现。”1968年12月12日写此补充揭发交代时,汪已作为“走资派”被打倒,所以徐立即又写道:“这可见汪晓云是一贯甘心做资产阶级的尾巴的,同时,也可见他对我这样充当他们的‘驯服工具’是满意的。”(“档案”,第176-177页)

这些交代其实只是为了说明,自己在“摘帽”之后与这些人的交往完全是组织上交给的任务,并非“黑串连”。不然,是罪上加罪。

在“那个年代”,有此经历者不可胜数,但绝大多数人在“平反”后发还这类“材料”时,都彻底销毁。徐铸成是有心人,不顾自己的“形象”,将这些材料悉数保存,为历史存留下珍贵的“写真”;徐的后人也是有心人,不顾自己前辈的“形象”,一直将这些材料保存完好且公之于众,也是为了给历史存留“写真”。只有保留历史写真,前车之鉴才可能成为后事之师。

本文首发于《经济观察报》

推荐 推荐0



  • 京ICP备2025138069号  
  • 京公网安备11010202009933  EMAIL:hybsl@126.com
版权所有:胡耀邦史料信息网  免责声明
关注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