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蔼民：我的“罪行”

做梦也不会梦到，教书，教中专化学，竟然会教出“罪”来。而且，我真“幸运”，我的这个“罪行”抚今追昔还是绝无仅有，可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的。

文革初期的一天，在工作组的操纵指挥下，貌似斯文，不学无术的校长带领不明真相的学生批斗我。校长气势汹汹声嘶力竭地质问：“你，必须交代，你的一大罪行：污蔑革命导师恩格斯。”稍作停顿之后，接着说：“你给学生讲课，说恩格斯对门捷列夫发现元素周期律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门捷列夫是反动学术权威，革命导师恩格斯怎么会对反动学术权威以很高的评价？你这是污蔑革命导师恩格斯！”话音刚落，“革命小将”们也纷纷高喊“赶快交代！为什么污蔑革命导师恩格斯？”听了这令人可气、可笑、可悲、可叹的狂喊乱叫，我随即回答：“门捷列夫发现元素周期律，对自然科学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它反映了元素的内在联系，为以后的科学研究指出了新的方向，特别是对无机化学的系统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且直接影响到其他科学。元素周期律的重大意义，还在于它从自然科学上强有力地论证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转化，是从量变到质变的辩证法。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对元素周期律的发现给予很高的评价，说这是‘完成了科学上的一个勋业’。这是恩格斯的原话，你们如果不信，现在就可以拿来我们的中专化学课本，翻到第××页，上面一清二楚，怎么成了我污蔑革命导师恩格斯？”

我这样“不识时务”，把校长激怒了。他气急败坏地说我态度恶劣，是“疯狂的反扑”。在他的鼓动下，“革命小将”们有的高喊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有的向我脸上吐唾沫。我下意识地擦拭，“小将”们又质问道：“怎么，革命小将的唾沫你还嫌脏？”之后，他们逼我签字画押，承认“罪行”。我坚决不签，要他们找来课本，翻开亲眼看一看。他们说：“不用看！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现在群众说你污蔑革命导师恩格斯，你不承认，就是不相信群众，不相信党。你不相信群众不相信党，就是反对毛主席。你反对毛主席，就是现行反革命！”不容分说，便把“现行反革命”的大纸牌子挂在我的胸前。

会后，我仍不屈服，要到市委告他们，被他们拳打脚踢，打得我皮开肉绽、遍体鳞伤，胳膊险些被拧断。我却始终如一，没有屈服。

后来，我所教的中专班学生对我说起，那天，他们被迫参加了批斗会。临开会前，工作组作了安排：“批斗时，要加大火力，加大压力，文的不行，来武的！”在会上，当他们看到技工班（初中程度）的同学们不明事理跟着校长胡折腾、侮辱人时，他们不忍目睹，有的低下头，有的扭过脸，眼含热泪，敢怒而不敢言。

我还听说在批斗会上，有位教师实在忍不住便悄悄地扯着校长的衣服轻声说，在《自然辩证法》里，恩格斯真是这么写的。

是的，真是这么写的。这是无可置疑的！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显示了理论研究的重要指导作用。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第51页高度评价了门捷列夫的工作：“门捷列夫不自觉地应用黑格尔的量转化为质的规律，完成了科学上的一个勋业，这个勋业可与勒维烈计算尚未知道的行星海王星轨道的勋业居于同等地位。”

我不知道，杰出的俄国科学家门捷列夫在天之灵如果得知中国的反动学术权威不够抓，还到外国，到天国去抓他，有何感想？

我不知道，伟大的革命导师恩格斯在天之灵如果得知被他高度评价的门捷列夫在中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有何感想？

痛定思痛。我想，如果这位校长能多读书，把文化素养和思想觉悟提高一些，即使处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那样特定的历史年代，也不至于演出这么一幕愚昧无知、荒诞无稽的闹剧，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厚爱”，赐予我这么一个“史无前例”的“罪名”吧。

（责任编辑杨继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