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兴:良师刘崇文
早晨,还在中央文献研究室工作的朋友给了我一个短信,很短:“今日凌晨刘崇文因脑溢血去世”。
看到这条短信,我愣了很久。其实,还在不久前,我还约他去杉园小聚。他说,最近身体不好,以后再说。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不过,老刘1930年生人,84岁了,按照中国人传统的说法,73,84,这是道坎啊!没想到老刘也没有迈过这道坎去。
刘崇文是我的良师。就在前不久,我为一个青年组织写一篇关于个人成长的文章,还提到了他,在我非常关键的一段路上,他是领路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的刘少奇研究组工作,主要是编刘少奇选集和撰写刘少奇年谱。这个研究组是 1980年刘少奇平反后组建的,第一任组长是姚力文,他是刘少奇的秘书,正式编制是人民日报农村部主任,在文献算是个兼职。大概在一年多以后,刘崇文就来上任了,室务委员(相当于部党组成员)兼刘组组长。
那时的文献研究室,不兴称官衔,我们就叫他老刘。
我们知道老刘不简单,五十年代末是耀邦的大秘书,后来当了团中央办公厅主任,正局级当了很多年。而耀邦当时是党的总书记。所以我还闪过一丝疑惑: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人怎么就到了文献研究室这样一个冷衙门呢?不过,那个时候,文献研究室有不少秘书在工作,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陈云等的秘书,走在文献院子里,随时就撞一个碰面。所以,很快也就释然。但我们都知道,老刘不久就应当提拔为副部级干部。
老刘个子不高,也就是一米六五左右,戴一副度数很深的黑边近视眼镜,由于长时间戴眼镜,眼珠有点微微外凸,和别人说话时,眼睛睁得很大,在瓶子底一般厚厚的镜片后面,非常专注地盯着对方。
我常常被这目光盯得发毛。
那时我还不到三十岁,年轻,好动,又没有上过大学,甚至连初一也没有上完,所以,不安心这份工作,记得我曾经想去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工作,结果未遂。而天天坐在办公室,对着一盏绿色的台灯,整理着黄色的旧稿子,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老刘倒是很快进入了情况,每天都在办公室改稿子,要不就组织我们讨论。讨论的内容主要是两块,一块是宏观的,刘少奇的讲话或者文章的历史背景,同时期毛泽东说了些什么?刘少奇的观点是不是经得起历史检验?还有一块是微观的,文字是不是通顺,标点符号是不是用对了?非常头疼的还有文中阿拉伯数字和汉字数字的用法,“的、得”以及“做、作”的用法。有时候一争就是半天,那时组里有个老太太是文字专家,叫殷国秀,她的先生是文字改革委员会的负责人叶籁士。老太太十分较真,她的火眼金睛放不过一点点蛛丝马迹,总是挑起各种争论。当然,刘少奇选集的质量也得以保证。
我却常常不耐烦,总是盼着下班的铃响,而老刘似乎把这种讨论看成了乐趣。他有一个特点,下属说错了或者做错了,他不会抬高嗓门批评,更多的时候是盯着你看,知道你知道自己错了。而当你说对了或者做对了,大多数时候他也不会用语言来夸你,而是笑,咧开嘴的笑,直到笑出声来。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仿佛又看到老刘那双盯着我看的眼睛,仿佛又听到老刘爽朗的笑声。
时光仿佛倒流了。
回想起来,老刘从来没有和我促膝谈心,从来没有谆谆教诲,但是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那是他自己的以身作则。而且,在这一段日子里,我提高了自己的水平,大到思想观点,小到文字和标点符号。说是上了一个大学,并不为过。
老刘不是个老古板,他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业余爱好,是桥牌和克朗棋。
老刘在耀邦身边工作,自然会打桥牌,当时团中央系统调到文献不少人,像高勇、冯若赐、张宝山、秦浩等,文献研究室的桥牌力量一下子就壮大了,我后来也混入其中,其实我只是刚刚入了门。那时常常晚饭后开打,8个人打开闭室直到半夜。老刘打完了牌,就在办公室睡一觉,第二天继续上班。上午和下午各有15分钟休息时间,这时候,办公室的空地方就架起了一个克朗棋盘,老刘总是能够抢到一根球杆。他打牌和打球都是异常认真,绝不轻易服输。
不过,虽然他的桥牌水平比我高得多,打克朗棋确实和我难分伯仲。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感谢老刘,虽是不经意间,却是锻炼了我的组织能力。
有一次正在打克朗棋,我开玩笑说:听说机关组织老干部去抚顺大伙房水库疗养,我愿意去当领队。老刘又盯着我看了,说,真的?我这会儿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开玩笑了,硬着头皮说,真的!
几天后,机关党委找我,说让我和老干部一起去疗养地,做些组织工作,这是老刘为我找的机会。其实我的桥牌也是在这次疗养中学会的,更重要的,对我的组织能力、和别人打交道的能力都是锻炼和提高。
因为有了一定的组织和对外交往能力,中央文献研究室1987年成立出版社,室领导指定的筹备负责人选中了我来参加创办出版社,老刘没有犹豫,坚决地支持我的决定,当然,也许是他也看出来我不是做研究的材料。但是,刘组一直没有正式开会欢送过我。几次我在院子里见到老刘,开玩笑说,刘组还欠我一顿饭呢,什么时候欢送我?老刘总是狡黠一笑,说,在我心里,你没有离开刘组啊!
确实也如此,很多工作继续得到老刘的支持和指导。出版社成立第二年,正好是刘少奇诞辰95周年,出版社要出一本《刘少奇画册》,老刘成为主力。我现在还记得,画册初步完成编辑后,在中央警卫局小礼堂,我们把小样铺在会议桌上,老刘陪着王光美一幅一幅地看,细心讲解。我家里现在还摆着一张照片,老刘、光美和我在一起审查画册稿。
其实,这个时候,老刘已经准备离开刘组,重新返回耀邦身边,再次为他当政治秘书。
就在这两年,老刘身上发生了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又是和整个中国的命运相联系的。
大约是1987年底,我们几个年轻人隐隐听到消息,耀邦不再担任总书记了。一次我们正在议论而且忧心忡忡,老刘走过来了。我们告诉老刘这个消息,他竟然不知道,而且很坚定的说,如果我们党内出现这样的情况,那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我们知道,老刘和耀邦还有很密切的联系,而且这年的十一期间他还到耀邦家里去过。他不知道这个情况,在我看来是匪夷所思的。现在想起来,耀邦的党性真是太强了。
后来,耀邦希望有人帮他处理文件,并且为写传记做准备,于是,请老刘重新回到他身边当政治秘书,老刘当然责无旁贷,只是手头刘组的工作还不能脱手,还要两头兼顾。那时候,我们都知道老刘要回到耀邦身边去工作,舍不得他但是也为他高兴。想不到的是,老刘还没有正式回到耀邦身边,病魔就夺去了耀邦的生命。
老刘和高勇一直在会稽司胡同耀邦的家里料理后事,送耀邦最后一程。谁也不知道,紧接着就来了一场风波。
在那场风波中,老刘带头上了街,结果室务委员、刘组组长等职务全部丢掉了,不久,老刘成了一个退休老头。
老刘没有被打到,他还是在做他该做的事情。最近几年里,他写下了很多文章,记录他在耀邦身边的日子,如《胡耀邦最后的日子》、《胡耀邦去世前半年的心态》等等。可惜的是,他最近几年一直身体不佳,很多东西都没有及时记录下来。
大约在四五年之前,我请老刘到杉园做客,同时还请了耀邦的另一位老秘书高勇、请了刘少奇的老秘书姚力文和前中宣部长朱厚泽,几位老人都是80开外了,但他们热情还在。谈起他们经历的历史,我看到的是一串闪光的脚印,谈起祖国的未来,我看到的是青春依然。
老刘对我说,他的冬天都在三亚过,如果我有时间,可以到三亚找他,那就有大把时间聊天了。
我答应了,但是我没有去,因为太忙,因为总想着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现在想来,多可惜啊!
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遗体告别,也不知道我那时是不是在北京,更不知道当我看到躺在花丛中的老刘时,会不会哭出声来。但是,我知道,老刘那双专注的眼睛,会一直盯着我,他那爽朗的笑声,也会一直跟着我。
我的良师,我想说,天国里生活胜过人间,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