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阎纲:黑暗年代中的中国作协
发布时间:2014-06-24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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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年底,林彪下达紧急命令,像作协这样的单位,必须在国庆节前离开首都、下放干校。9月28日,全体人员拖家带口,急匆匆撤离无产阶级司令部所在地,开赴湖北咸宁向阳湖文化部五·七干校。
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文革”期间隶属中央文化部。早在1964年,毛主席就严厉批评文联各协“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对于文化部,定性更为严厉,戏称之为“旧文化部”、“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外国死人部”。
文化部所属单位的领导干部、专家学者、文艺名家及其家属六千余人开往向阳湖,下设五个大队,我们作协属四大队五连。
向阳湖,被革命人围湖造田的向阳湖——古时候云梦泽的一小块水域。
向阳湖无水,云梦泽有情;怨也向阳、念也向阳。
我们这些“如不认真改造,势必……”的危险分子,在单位挨批、挨斗,然后“斗、批、走”,危险时刻,立马走人,下到咸宁五·七干校再批、再斗。“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大雨大干,小雨小干,天睛不干——大批判。”劳动改造,活学讲用,革命大批判;专政高于一切,斗争压倒干活。
惊天大案——大抓“五·一六分子”。
我班班长孙一珍回忆说:
被揪出的“五·一六”越来越多,我们班有李基凯、阎纲、许敏岐,我们排有八班长吴松亭、九班长石化金,还有杨匡满、杨五铭、王文迎、吴泰昌、沈承宽、尹一之……等等。揪的方式也多种多样,甚至于深夜突然袭击,当“五·一六”嫌疑人犹在梦乡,专案组闯进来打着手电从床上将其拉走审问。对阎纲又不一样,专案组从来没在任何群众场合宣布过阎纲是“五·一六”,阎在班上照常劳动、活动,实际上却紧紧加以控制,连回京探亲都不允许。按连里的规定,每半年要班长排一次探亲的名单,我们班三次都排了阎纲,可即便在连里探亲名额不足的情况下阎纲也得不到批准。我挺纳闷,就去问连领导,答复是:“他爱人也是 ‘五·一六’,免得回京串供。”
严冬。当大堤筑到两米半以上,需要飞车上坝倒土的时节,我班分到两辆小车,从坝下装满一车土,必须憋足力气,一口气拉上去,若是不会运气,稍一松劲,小车就会滑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推车的人兼挑担子,因为两辆车只能轮换着推,换下来的人就担土,一口气担上两米多高,两腿发软。打夯也玩命,沈季平说从远处看见阎纲站在高处往下打夯的姿势很像英雄就义。干这种活劳动强度大,饿得也最快,不到十点肚子就咕咕地叫了。那天,赶巧连里改善生活,送到工地的是热腾腾的大馅包子。吃饭的时候涂光群悄悄记数,刚吃完,他便大声宣告我吃了十一个。我说,阎纲“胃亏面”,又推车、又打夯,才吃了十个!干校的大包子至少有一两,这还得了!饭罢刚要喘气的时刻,一声哨响,紧急集合点名,排长葛洛喊完“向右看齐!——向前看!”后,突然袭击:“阎纲,站出来,老实交代!”阎纲被揪出来了。
我当时心里明白,这是精心策划的突然袭击,是揪斗刘白羽、冰心时发明的“遭遇战”。一番威逼,一通推搡,最后高呼口号:“阎纲不投降就把他消灭!”
萧德生文章中写道:
某天,晚饭后,一声哨响,又开会深挖“五·一六”。人们还未坐定,忽听一声大吼:“阎纲站出来,老实交代!”我以为这次的会跟以前一样,由军宣队出来公布,某某已坦白承认是“五·一六”,或是让某某站出来当众承认是“五·一六”,并且不指名地说某某是他的介绍人,然后,军宣队便当众宣布他们表现好,可以回到群众中间,不隔离审查了,接着便是一通旁敲侧击、敲山震虎式的威胁和恐吓,警告沉在水底下的“五·一六”们不要心存侥幸、蒙混过关。今天对阎纲却是搞围攻,看来是有计划地要一举攻下他。在一阵又一阵的威逼声中,站在地当央的阎纲开口了:“军宣队进驻以前,我坚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军宣队进驻以后,我坚信不疑我是‘五·一六’。”阎纲对逼供进行了十分巧妙的防守反击。军宣队的计划落空了,被激怒了,可他们除了威胁恐吓外,毫无办法。我对阎纲的机智、勇敢深为叹服,我也受益匪浅。从此以后,我对连部的“深挖”不那么认真看待了。
深挖“五·一六”十分恐怖,有些熟悉的面孔转眼之间消失了,深更半夜传来逼供信的叫骂声和呻吟声令人心惊肉跳。我一边被监督劳动,一边被敦促投降,负责敦促我的是资深的老干部女作家丁宁,丁宁后来著文写道:
一天,军宣队领导呼我,说,有一个“五·一六”分子反动透顶,为了攻破这个“顽固堡垒”,成立敦促小组,组长由我担任。我连说不行!那人厉声说,这是决定,不能更改。我问敦促什么人,什么罪行?他说,阎纲!你们不是学过《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吗?就按那精神办嘛!又说,敦促期限为五天。我细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觉得文章内容与敦促阎纲实在风马牛不相及,便与组内同志商讨,谁也拿不出办法,只有一个主张,赶快把阎纲弄来,先交代政策。阎纲站在那里,面容消瘦,一副无奈的表情,我满心怜悯,要他坐下,大家反复地念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又按组内同志的意见,只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前后两句,前一句:“你们现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后一句:“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大约阎纲的耳朵已长了厚茧,听不进去“精神”。一天、两天过去了,第四天,期限将到,“堡垒”仍然纹丝不动,组里虽有“高手”也拿不出高招。就在那天傍晚,军宣队又把我叫去,声色俱厉,说我对“反革命”没有恨,敦促不力,“回田里去吧!”我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回菜地,哪知我的菜地组长也被撤了。
揪出来的“五·一六”越来越多。我班李基凯是全连“深挖”的重点人物,我连连长诗人李季给我班班长孙一珍布置任务时说:“李基凯的问题很严重,是个‘五·一六’的骨干,不只是作协五连的重点,也是全干校的重点。你们必须做到,白天斗得他吃不下饭,晚上斗得他睡不着觉!”
李基凯的两鬓早生华发。
孙一珍回京后著文说:
1970年初夏,连部召开会议,介绍了“深挖”以来的累累战果,附带念了一下“五·一六”嫌疑人的名单,居然有三四十名之多。郭小川作为专案组成员,第一个发言。他讲了三点:一、作协不可能有这么多的“五·一六”,竟然占了全体干部的三分之一还多,这恐怕不实。说他自己平时和这些年轻人有接触,感到他们很可爱,不一定有意反党;二、搞运动不要靠逼供信,这样搞出来的水分太多,弄得自己被动,不好收场;三、不要搞神秘化,要重视材料,要把材料交给群众,以免不明就里,只跟着造声势打态度,日子长了,会挫伤大伙的积极性。
第二天,郭小川被清除出专案组。
作家协会大抓“五·一六”的一个夜晚,听到郭小川和新任的连指导员严文井对话,郭小川气愤地说:“这些人被打得这么厉害,经常被搞‘喷气式’!什么是老干部?老干部能这样做吗?我们不能让他们破坏了党的声誉,我们得干预!”于是写了《声援书》递上去,从此被管制起来,在湖里劳动。
我说我不是“五·一六分子”,专案组说我负隅顽抗,“瓮中捉鳖,你跑不了啦!”军宣队警告说:“中央已经掌握你们的名单,敢不承认?不承认就是反军!”
后来竟威胁说:“再不承认,苏修打过来首先枪毙你阎纲!”
反军的罪名吓死人,只好招认:“军宣队进驻之前,我坚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军宣队进驻以后,我坚信不疑我就是‘五·一六’。”话音未落,招来革命群众的一阵讪笑和最革命的群众的一顿毒打,说我继续反军。
后来的日子更难过了,“遭遇战”弄得我坐卧不宁。工间休息,正想在田头伸伸腰、吸口烟,倏地,“阎纲站出来!”众人围上,摩拳擦掌,七嘴八舌,突袭一番。刚端上饭碗或者刚要脱鞋上床,倏地又围拢上来,要你老实交代。我总是那两句自相矛盾的回答,军宣队进驻以前如何如何,军宣队进驻以后怎样怎样,天天如此,像耍猴似的,日子一长,专案组兴味大减,斗志渐渐疲软。
“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白天干活,晚上“办班”。我是唯一的一个放在群众中的“五·一六分子”。
清早上工,我排在队尾,“向右转!丁力、阎纲把树根(或米袋子)扛上。齐步走!”大后晌收工,我同样排在队尾,“向右转!丁力、阎纲把猪草挑上。齐步走!”路远,苔滑,挑重担,炼红心。吃完晚饭,提上一暖瓶开水,回到宿舍,脱下雨衣,刚一落座,不及喘气,就被带到学习班,出了班,又把雨衣披上,湖北多雨,袜子湿漉漉。
天天审到黑夜,夜夜饿得难受。审罢归来,还是不准打盹,看守们猫在仓库的一角,他们越是开罐头喝酒,我的脸浮肿得越厉害。
不久就受洋罪了。我被带进窗户用棉被蒙得严严实实的屋子,如山洞,如深涧,如地窖,如下水道,如地府。中间一大盆木炭火。我在床下受审,承受不时的拳打脚踢。床上呈弧形,倚墙靠卧着披军大衣的男男女女,都学会了吸烟,一半对一半,就地打盹,轮换休息,轮番轰炸,像是进了土匪窝子、上了威虎山。惟独我,一个猎物,木然站立,昏昏然,不知东方之既白。送饭来了,始知又一个白昼降临。我水米不进,罢吃罢喝,恍恍惚惚,出现幻觉,好像真的参加了什么反革命的组织。我招了,承认了,眼皮直打架,站着睡着了,一个巴掌把我打醒,因为我还没有供出我所在的中队的名称以及我的联络人。
忽然又联想起我1962年不遗余力推荐的《红岩》,想起红岩山上的“渣滓洞”和“白公馆”、竹钎子和辣椒水,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冷汗淋漓,原来我党也是这样审嫌犯?
还不如押上真敌的红岩山上,我会学江姐和许云峰的样子视死如归,也可以像李玉和那样大骂鸠山。要么我是个货真价实的“五·一六”,只要坦白了就能够供出秘密联络图,可我哪儿去找我所在的中队的名称呢?我忽然想起张秋蕊女儿的名字:“是‘红卫战斗队吧?’”笑声中飞来又一记拳击。
受的什么罪啊! 刚下干校自编自导自演的独幕剧《五·七路上》,什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什么“毛主席派来的亲人来了”,那万丈烈火的热情陡然降到零度以下。 可怜我等“原罪”烙印下的肉身,只能在心灵的角落里滴血和呻吟,神经质地抽搐和冷笑,间或自轻自贱自嘲自娱式的幽上一大默。 长夜无眠,辗转反侧,深感“无产阶级专政”的无情,“社会主义民主”的有限;“集会有禁,文字成狱,偶语弃市”似曾相识。 “五·七路、宽又长,五·七战士永向阳”……投身向阳湖的一颗红心却被揉碎了。 从困兽犹斗到訇然崩溃,我魂飞魄散,狼狈不堪! 我想到死。 我考虑的不是死不死,而是怎么去死。文人乐山又乐水,葬之山腰兮?或投湖?要么跳海或把骨灰撒入大海?大海连着五大洋,可以看到将来世界的变化。王国维自沉昆明湖,老舍跃身太平湖,冰心说:“要是我得死的话,我就投湖而不坠岩……”我环顾四周,向阳湖就在身边,可湖水早被淘干了。小河沟还是有的,淹死在泥河沟,暴尸犹如弃尸,没有鱼儿把它吃掉,浑身上下模糊不清,现眼! 我把死的念头写信告诉刘茵,遭到她严厉地谴责。她说万万不可轻生,毛主席说过,罗长子要不是自杀问题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只要活着,一定能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我挺住了,尽量保持镇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每每批斗之前,学江姐梳头换衣状,把衣服扣子结好,赶紧上趟厕所,然后从容地走向刑场。不管你火力多猛,我还是老办法,仍然是那两句话:“军宣队进驻之前,我坚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军宣队进驻以后,我坚信不疑我就是‘五·一六’。” 一天深夜,我被押回大仓库,推门进屋,一片漆黑,行至拐弯处,一只胳膊挡住去路,一块桃酥递在我的手中。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老严啊,我尊敬的作家严文井,这是您的手臂!这么晚了……您?掂量许久,吃不下去,腹涌七言八句,和血和泪,监视甚严,未留底稿,然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又一天深夜,严文井塞给我一个纸包,原是块骨头。我狼吞虎咽,啃个干净。老严后来告诉我“有条死狗,剥皮煮肉,让我烧火,烧火有功,分得一根小腿,我没舍得吃光,留给你啃啃。香得很吧?可不能说出去!” 连续二三十次召集全连开会,动员深挖“五·一六”,会前,我仍旧先上厕所,就像江姐临刑前梳头理装那样。每回下工,踏进夜战的审判室“学习斑”,我心里总要大叫一声:“太黑暗了!” 作家协会五连,战果辉煌,荣获干校“深挖五·一六先进单位”。“先进单位”固然先进,冤案毕竟是冤案,干校后期,结案擦屁股的事,落在新任连指导员“老延安”严文井的头上。 严文井被迫收拾残局。他以各种方式安慰受伤的灵魂。他让我写信时务必替他向受我牵连也被打成“五·一六”的刘茵深切致意,他自己回京探亲时,亲自到我的同案犯周明家里看望刘琳。 几经催问,给我的结论终于发下,他亲自念给我听:“没有发现阎纲同志的五·一六问题。”这是怎么说?冤枉人好几年,天天当“匪徒”斗,当猴耍,“没有发现”四个字就打发走了?严文井无可奈何,只好和稀泥,求情说:“我们经的多了,历来都是这么个写法,算了、算了!” “算了、算了!哈哈……”严文井连连重复着。 甭较真儿,想想,不“算”,可怎么得“了”? “算了!算了!哈哈……”严文井一阵苦笑。 一位老同志化名“萧阳”写了《湖畔·秋歌》一文,生前交我保存,稿中写道: 到了干校以后,斗天,斗地,同时也没有停止与人斗,不过斗争的矛头不再指向“走资派”而是指向“五·一六”了。“五·一六”是什么,谁也不清楚。军宣队在全体大会上宣称“五·一六”是暗藏的反革命组织,妄图颠覆无产阶级政权,于是一个又一个被怀疑者被揪出来,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奇怪的是:那几个被称为“骨干分子”的无论怎样批斗,坚决否认自己是“五·一六”,而那些“自愿加入”“五·一六”的则赌咒发誓,痛哭流涕,表示悔悟。全体人员在挖沙筛沙、打坯盖房,沼泽地里围湖垦荒、叠埂犁地、插秧锄草之余,就是开大会揪斗“五·一六”,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打态度、打立场。重大的嫌疑分子被关在牛棚里,深更半夜被打得死去活来,不时传来阵阵悲惨的叫声,令人不忍卒听。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在山坡上放羊,举首遥望,但见一只雄鹰展翅翱翔在蓝天白云间,突然,“砰”的一声枪响,雄鹰一头栽下来,掉进对面一座小山的树丛。眼前的这一幕,使我不由得陷入往事的回忆:在静海干校时,郭小川看见对面右派劳改队的点点灯火时忧郁地说:“谁知道那儿有多少冤魂啊!”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咸宁干校所谓深挖‘五·一六’运动,纯粹是无中生有。军宣队曾经让我参加‘五·一六’专案组,我一看材料就是假的,哪有这么一个 ‘五·一六’呀?有的人政治上幼稚,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可是,有的人是延安的老干部,整风、抢救,审干、反右,几十年的工作经验,难道看不出来吗?明知是假,却昧着良心跟着跑,伤害无辜,这是不能原谅的!” 这位老同志是上海地下党,同吴学谦、钱其琛、乔石等一起参加过学运,几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让她的心情极度郁结,离世之前,留下这份遗墨,嘱我以后公诸于众时千万不要用使用真名。作协老同志都知道,她叫汤浩。愿她地下安息。 干校抓“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事,成为伟大领袖治下又一场最伟大的荒谬,也给历史留下一个最伟大的疑团。真相何在?及至我三十多年后从同被打成“五·一六”的难友汪莹的日记中得知铁的事实后,终于找到真相的答案——忒真切,忒悲惨,忒荒唐,忒深刻,忒有趣! “学习班”分明是戒备森严的审讯室。房子不大,窗户也小,但被一块深色的布蒙得严严实实(后来我发现无论白天或黑夜都如此),桌上那盏油灯鬼火似地闪动着。桌对面的几位审讯者虽是平日熟悉的同志,此时十分威严。 “汪莹,你听着,我劝你还是竹筒倒豆子的好,不要执迷不悟或存什么侥幸心理,以为自己出身如何好,张会武不比你出身更好?结果怎样?不是全都交代了?你自己不交代,也不揭发别人,以为别人像你一样铁板一块,也不揭发你,那你可就错了!我们这里有你填的表。” 参加‘五·一六’的时间:某年某月我到爱人那里探亲期间。 参加地点:山东,我爱人任教的学校。 联系人:阎纲的爱人刘茵。 联系方式:刘茵把那张表寄给我,我填好再寄回北京给她。 “这不可能!我探亲没几天,所以我的地址没有告诉其他人,事实上我也没收到过任何人的信,我爱人可以作证!”我火冒三丈。 “汪莹,你听着,我提醒你:我们在审讯你,不是你审讯我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我站不住了。”我要求坐下。像以往每次受审时一样,我手里仍然紧紧地握着毛主席的红宝书,仿佛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紧紧地揪着一根稻草。 “我想坐下,我站不住了……”我呻吟着。 没想到我来例假了,血!顺着双腿像小蛇般地往下窜,雪上加霜。 1973年,“五·一六”的案子越来越明朗化,军宣队陆续地撤离,赵政委走了,张政委也将离去。临行前,张政委找我谈过一次话。 “我们很快就要走了,我知道你对我们有很多意见。” “您是有功之臣,您和赵政委不是都上北京请功领赏、高升一级吗?你们不是要和‘五·一六’分子奉陪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现在怎么,要走啦?赵政委为什么不辞而别?他在干校的风流韵事谁不知道?” “老实说,对你还是客气得多……” 可不是?他们对有些“五·一六分子”简直就是残酷斗争、人身摧残,连老乡们都关切地问:“你们那个‘大老黑’犯了什么法,打成那样?”听说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被整得胃出血。 “不客气又怎么着?满门抄斩不成?查三代?像对待阎纲他们那样?你们不是掌握那份‘表’吗?” “唉!”他叹了口气,说道:“根本没什么‘五·一六’,哪有什么表啊!”他重复地说了两遍。 “太离奇了,草菅人命!谁给你们这么大的权力?”我怒不可遏。 “唉,开始哪知道?后来知道了,已经收不住了。”他小声地说。“是上头正式下来的……” “‘上头’是北京还是武汉?” “当然是北京啰!不光是我们作家协会五连收不住,其他连也一样……这件事你千万别捅出去!” 我的热血上涌,恨不得往他脸上啐上几口,然后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 我还读到进入新世纪后出版的吴德《关于抓“五·一六”的起源与终结》一文,这时,他说了实话: 1970年3月27日,中央又发出了《关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指出根本不存在“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认识是完全错误的,要求进行清查和重点揭露它的骨干分子幕后操纵者。周总理找我谈话,说毛主席指定我任抓“五·一六”的办公小组组长,公安部的李震任副组长。 我们开了若干次小会,也没发现有什么登记表和组织情况等线索。 又让人犯糊涂了:一场“荒唐”的杀伐到底是怎样发动的?主要负责抓一大批“隐藏很深的反革命分子”的除过江青还有谁?为什么如此残酷恨不得连明代的十大酷刑都用上,为什么?仍然是个谜,知情人告我说:“水深得很,你,只不过一知半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