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冯锡刚:毛泽东读郭沫若诗文

发布时间:2014-07-02 21:49 作者:冯锡刚 浏览:83次

毛泽东是深谙知识分子独特作用的政治家。在现代文史作家中,鲁迅以降,毛泽东最为看重的是郭沫若。几十年间,毛泽东一直关注郭沫若的各类文字,或推崇弘扬,或借题发挥,或假途伐虢,总之,通过郭沫若的诗文,将“文治”发挥到了极致。

 
“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
 
毛泽东推崇郭文,最为世人熟知的便是将《甲申三百年祭》列为中共整风文件。
 
1944年春,时任中共中央南方局《群众》周刊主编的乔冠华,奉命约见重庆史学界中的左翼人士,商讨藉明朝灭亡三百周年之际做点文章。商量的结果,是请远在桂林的南明史研究专家柳亚子担纲撰写。乔冠华专函敦请,不料柳亚子以脑疾时发婉辞。时间紧迫,临阵易将,郭沫若揽下重任,放下手头的写作计划,在并不十分熟悉的明史领域中搜罗蒐集,提要构玄,仅花费一个来月时间,写出《甲申三百年祭》这篇近两万字的史论。3月19日至22日《新华日报》连载四天。3月24日,仅相隔一天,陶希圣任主笔的《中央日报》即发表题为《斥亡国主义》的社论,指斥郭文以明朝灭亡的历史影射现实,攻击当局。延安方面的反映适与重庆当局形成鲜明对照。
 
4月12日,毛泽东对中共高干作《学习与时局》的演讲,称“近日我们印了郭沫若论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们引以为鉴,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4月18日,《解放日报》全文转载《甲申三百年祭》,并加长篇按语,予以高度评价,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在这篇论文中,郭先生根据确凿的史实,分析了明朝灭亡的社会原因,把明思宗的统治与当时农民起义的主将李自成的始末作了对照的叙述和客观的评价——还给他们一个本来面目,郭先生虽然推翻了流俗关于李自成等的无知胡说,但是对于他的批评也是极严格的。不过无论如何,引起满清侵入的却决不是李自成,而是明朝的那些昏君、暴君、宦官、奸臣、不抵抗的将军以及无耻的投降了民族敌人引狼入室的吴三桂之流。
 
按语还针锋相对地批驳重庆方面的指斥,赞扬郭文揭示了“不可磨灭的真理”,断言“蚍蜉撼大树只是增加了郭先生的文章的历史价值而已”。
 
领袖对《甲申三百年祭》作出完全不同的解读,引发如此强烈的反应,这多少出乎郭沫若的意外。对于当局的抨击,郭沫若自然是抱怨乃至蔑视。那末中共的推崇是否契合郭沫若的初衷呢?虽然在对待以李自成为代表的农民起义军和以崇祯为代表的明朝统治集团的根本态度上,郭沫若与中共是完全一致的,但《甲申三百年祭》论述的重心所在,却并非告诫“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所能概括。郭沫若在这篇史论中究竟要总结怎样的历史教训呢?陶希圣在其回忆录《潮流与点滴》一书中所说,倒是多少触及郭文的内核:“他以‘李公子’自命,说李闯王如果听从李公子的话,必能保有江山,不致败亡。”说郭沫若以李岩自命,固然言过其实,以郭沫若的自知之明,断不致作如此想,但史论以李岩的悲剧命运为中心,确是合乎文本的判断。细读这篇一万七千字的史论,不难看出论述的重心所在。作者对崇祯的“汲汲要誉”,对李自成的百折不挠、事业转机,对牛金星、刘宗敏的迅速腐败,固然有较为详明的论述,但剖析的重点却在李岩。朱由检(崇祯)、李自成是举足轻重的历史人物,李岩则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有的学者甚至否定其人之存在,而作者以近乎2/3的篇幅围绕李岩的身世、经历、谋略及其悲剧命运展开论述。对李岩的至高评价,集中在这一句上:“有了他的入伙,明末的农民革命运动才走上了正轨。”李岩的悲剧结局,正由历代农民起义的规律性结局所决定,《甲申》的结尾部分有这样一段感情深沉的论述:
 
大凡一位开国的雄略之主,在统治一固定了之后,便要屠戮功臣,这差不多是自汉以来每次改朝换代的公例。李自成的大顺朝即使成功了(假使没有外患,他必然是成功了的),他的代表农民利益的运动迟早也会变质,而他必然也会做到汉高祖、明太祖的藏弓烹狗的“德政”,可以说是断无例外。然而对于李岩们的诛戮却也未免太早了。
 
《甲申》的结句是:“而李岩的悲剧是永远值得回味的。”以郭沫若对这位“以举人公子身份而终于肯投归李自成”的“革命知识分子”的深切同情和理解,虽不宜说夫子自道,毕竟有心灵交应。
 
在当年11月21日致郭沫若的亲笔信中,毛泽东明确告知:“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当做整风文件看待。小胜而骄傲,大胜更骄傲,一次又一次吃亏,如何避免此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无论是公开的演讲,还是直陈心事的通信,毛泽东从《甲申三百年祭》这篇史论中,读出的主要是“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因此毛希望这位史学家藉此再做点文章。
 
一向服膺职志的郭沫若却出人意料地未有继《屈原》《虎符》之续篇。郭沫若关注的重心既然在李岩,而构思以李岩与红娘子悲剧命运为主线的历史剧,确乎难以鲜明体现“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的历史教训;陶希圣所嘲讽的郭沫若“以李公子自命”似乎也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诫示,才思敏捷的郭沫若终于未能及时写出取材于明末农民起义的历史剧来。
 
尽管如此,毛泽东对郭沫若创作于1940年代的历史剧仍有很高的评价。目前所能见到的文字依据是出自同一天的两封书信,1944年1月9日,毛泽东通过中共中央南方局负责人董必武转致郭沫若言简意赅的电函:
 
收到《虎符》,全篇读过,深为感动。你做了许多十分有益的革命的文化工作,我向你表示庆贺。
 
另一封是致新编历史京剧(时称平剧)《逼上梁山》的编导杨绍萱和齐燕铭的信:
 
看了你们的戏,你们做了很好的工作,我向你们致谢,并请代向演员同志们致谢!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在旧戏舞台上(在一切离开人民的旧文学旧艺术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台,这种历史的颠倒,现在由你们颠倒过来,恢复了历史的面目,从此旧剧开了新生面,所以值得庆贺。郭沫若在历史话剧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你们则在旧剧方面做了此种工作。你们这个开端将是旧剧革命的划时期的开端,我想到这一点就十分高兴,希望你们多编多演,蔚成风气,推向全国去!
 
显然,毛泽东将新编历史京剧《逼上梁山》和郭沫若的历史话剧标为解放区和国统区的两面倡导革命文化的旗帜,评价至为崇高。《虎符》之前,郭沫若已创作《棠棣之花》和《屈原》,在重庆上演后产生轰动效应。毛泽东于此两剧是否寓目,尚难断言,但大致情况当了然于胸。毛泽东对《虎符》有“全篇读过,深为感动”的直接表示,试以《虎符》的意蕴来推测令这位中共领袖“深为感动”之所在。作者写出第四幕时,决定命名为《虎符》,副题为《信陵君与如姬》,这是贯穿全剧的两个主角,更是寄托作者现实情怀和人格追求的英雄人物。司马迁的《史记o魏公子列传》提供了史实,作者则依据他对那个时代时代精神的把握,进行了艺术创造。就《史记》而言,重在信陵君与侯嬴,突出信陵君的“礼贤下士”与侯嬴的“士为知己者死”;就史剧而言,重在信陵君与如姬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现实情怀的政治活动家,郭沫若在信陵君与魏安釐王的对比刻画上,最能见出择主而事的性情。他在差不多时隔十年后的一篇文章里说:“我不否认,我写那个剧本是有些暗射的用意的。因为当时的现实与魏安釐王的‘消极抗秦,积极反信陵君’,多少有点相似。”在笔者看来,毛泽东读到《虎符》剧本后向作者表示“深受感动”,多半是缘于作者在处理信陵君和魏安釐王时爱憎分明的情致。如此分明的褒贬,自然不能不使身处相似历史情境中的毛泽东“心有灵犀一点通”。于是就有了这年4月下旬的致敬函:
 
沫若先生:

对于你在文化战线上坚(艰)苦的奋斗和光辉的成就,谨致慰问和敬意。祝文化界在革命三民主义的旗帜下更大的团结和胜利,祝你和你的一切战友们的健康。

中共中央文委
 
毛泽东运筹帷幄,审时度势,通过抗日战争所形成的第二次国共合作,不但巩固了中共所掌控的几十万平方公里的敌后根据地和几十万以八路军和新四军为主体的武装力量,而且推尊郭沫若为“革命文化的班头”(周恩来语),力求掌握舆论的话语权,将“革命文化”之“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功能发挥到极致。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郭沫若也确实成了“又一面光辉旗帜”。
 
诗作的唱和
 
作为文学家的郭沫若,以新诗集《女神》登上文坛。以毛泽东的阅读口味,估计对此不会有太大兴趣,更何况自1930年代起,郭沫若在相当长一段时期不复有新体诗的写作。20世纪40年代的重庆时期,报刊间或载有旧体诗词,难成气候。倒是1945年10月,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辗转发表于《大公报》,引发众多唱和,一时蔚为大观,扩大了中共尤其是作者在国统区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中的影响。在毛泽东,这或是无心插柳之举。郭沫若先后两次步韵唱和,并将其中一首称赞咏雪词“气度雍容格调高”的和作“录奉润之我兄”。毛泽东将这条横幅妥为保藏,历经战乱,从延安一路带到北京。1983年出版的《毛泽东故居藏书画珍品集》收录了这幅1949年之前的为数不多的藏品。
 
1949年后,毛泽东对营造舆论更为看重。
 
如果说1951年发起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谓之“破旧”,那么1958年倡导鼓吹“大跃进”的新民歌运动则是“立新”。前者,郭沫若因曾经有限度地称赞过武训而诚惶诚恐地连连检讨;后者,这位全国文联主席尽心竭力地撰写万言长文,论证毛泽东提出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简称“两结合”)的理论原则,又是身体力行创作 “两结合”的“新民歌”《遍地诗歌写不赢》,又是与文坛的另一位大佬周扬合作编选《红旗歌谣》,仿照《诗经》由风、小雅、大雅、颂四部分构成的格局,编成党的颂歌、农业大跃进之歌、工业大跃进之歌、保卫祖国之歌四卷,亦为三百篇。在随后印刷发行而流传广泛的李琦所绘《主席走遍全国》这幅国画的右上方,郭沫若题写编入《红旗歌谣》的同名“河北民歌”。曾经对新民歌多有期待的毛泽东,在翻读了周扬呈送的《红旗歌谣》后,不无失望地表示“水分太多”,并直言不讳地称赞“还是旧民歌好”。随着“大跃进”运动的失败,新民歌运动亦无可避免地式微。
 
因着毛泽东诗词的不时发表,因着领袖的喜好,旧体诗词成了各类报刊所能包容的“百花齐放”中的一朵。自1957年毛泽东在《诗刊》发表《旧体诗词十八首》后,郭沫若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了大量旧体诗词,其数量足与新体诗比肩。毛泽东读过当年最走红的新诗人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等新体诗,有过 “这些诗并不能打动我,但能打动青年”这样实在的表示。水准尚不及此的郭沫若新诗,自然难入毛的法眼。即以旧体诗而言,最先为毛所关注并作出公开反应的竟是两位民主人士的作品。
1961年12月28日,毛泽东在当天的《光明日报》“东风”副刊上读到吴研因的《赏菊》两首、钱昌照的《芦台农场》等两首,对诗中所表现的 “秋色还如春色好”,“芦台今日是粮仓”这些怀有乐观主义情致的句子甚表赞赏,当即批示“这几首诗好,印发各同志”。当时中共中央正在举行为即将召开的 “七千人大会”做准备的中央工作会议,毛泽东正需要借助出自民主人士之手的文字来一扫弥漫于党内的“悲观情绪”。
 
1958年“大跃进”后,“三年自然灾害”不期而至。毛泽东的注意力随之转向阶级斗争。在国际上,就是日趋激烈的反对“现代修正主义”的斗争。从1959年秋开始,毛泽东接连以《读报有感》为题,写了四首刺责赫鲁晓夫的七言律诗。这组作品有着强烈的“反修”激愤,但以“诗味”的艺术水准衡量,毛似乎并未有公开发表的打算。作为诗人政治家,毛泽东自会念兹在兹,借助郭沫若的“反修”诗词所提供的契机,于是就有了与郭沫若唱和的两首“反修”诗词。
 
1961年10月18日,郭沫若在首都民族文化宫剧场观看进京演出的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大加赞赏,遂应剧团求索于当月25日赋赠七律一首:
 
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

咒念金箍闻万遍,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

教育及时堪赞赏,猪犹智慧胜愚曹。
 
郭沫若对这部根据小说《西游记》改编的绍剧之所以激赏,首先在于以剧作家的眼光,看出改编本较原作高出一筹。同时,作为政治活动家的郭沫若,自然也看出了这出戏可资“古为今用”的现实意义。就在诗人看戏和赠诗的10月间,苏共二十二大正在莫斯科召开,会上发生了指名攻击阿尔巴尼亚劳动党这一严重事件。中共代表团团长周恩来在会上致词,不同意苏共在自己的党代会上攻击另一个兄弟党的做法。
 
毛泽东在《人民日报》上读到郭诗,于11月17日唱和: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未步原韵,显然是以意唱和。作为以诗为武器推进“反修”斗争的政治家,毛泽东自然不会因步原韵而束缚自己的表情达意。毛不同意郭沫若对中间派唐僧持“千刀当剐”的偏激态度,因此以“僧是愚氓犹可训”的诗句表示异议。后来在回答英译者的疑难时,他说了这番话:“郭沫若原诗针对唐僧。应针对白骨精。唐僧是不觉悟的人,被欺骗了。我的和诗是驳郭老的。”
 
郭沫若是明白人,展读康生抄示的和作后,当即改变了原作以白骨精比喻“帝国主义”,以唐僧比喻“赫鲁晓夫”的构思,当天便步毛泽东原韵唱和:

赖有晴空霹雳雷,不教白骨聚成堆。

九天四海澄迷雾,八十一番弭大灾。

僧受折磨知悔恨,猪期振奋报涓埃。

金睛火眼无容赦,哪怕妖精亿度来!
 
郭沫若表示,自己的看法在拜读了毛诗之后是深入了一步,他请康生将这首再唱和转送领袖以示认识的进步。康生即于1月8日致信毛泽东,毛泽东很快于12日复信:
 
八日惠书收到,极高兴。请告诉郭沫若同志,他的和诗好,不要“千刀当剐唐僧肉”了,对中间派采取统一战线政策,就好了。
 
毛泽东的和作虽然要过两年后才公之于世,但因为有这样的背景(至少是郭沫若作为文联主席的激赏),这部绍剧被迅速拍摄成彩色舞台艺术片并在全国公映。1962年12月中旬,经毛泽东批准,《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发表题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反对我们的共同敌人》的社论,从而揭开了公开 “反修”的序幕。
 
1963年元旦,《光明日报》在“东风”副刊上,套红发表郭沫若的《满江红·元旦书怀》。按照作者自己的设计,为取得视觉上的对称,不加标点,版式颇为别致: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人六亿加强团结坚持原则

天垮下来擎得起

世披靡矣扶之直

听雄鸡一唱遍寰中东方白

太阳出冰山滴

真金在岂销铄

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

桀犬吠尧堪笑止

泥牛入海无消息

迎东风革命展红旗乾坤赤
 
作为政治活动家的郭沫若,《元旦书怀》十分切合时宜。毛泽东在1962年12月30日凌晨致函邓小平,亲自对“反修”檄文作出广播和见报的安排。就在刊登郭词的同一天,《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陶里亚蒂同志同我们的分歧》,点名批判这位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有广泛影响的意大利共产党领导人。在此后两个多月时间里,又接连发表五篇社论和《红旗》杂志编辑部文章,开始了公开的论战。
 
主持钓鱼台“反修”写作班子的康生,于1月3日致信远在杭州的毛泽东,推荐这首讴歌“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的《元旦书怀》。
 
郭沫若这首应时之作固然有不少标语口号的词藻(诸如“加强团结,坚持原则”,“革命展红旗”之类),但毕竟还有“沧海横流”,“太阳出,冰山滴”,“泥牛入海无消息”这样一些不乏形象的辞句。毛泽东费了一宿的功夫,写出了唱和之作: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欲学鲲鹏无大翼,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革命精神翻四海,工农踊跃抽长戟。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仍然是非步原韵的以意唱和。毛泽东完成之初,即以狂草“书赠恩来同志”,还同时复信康生,除表示“一月三日信收到,大谢”,称赞“郭词很好”外,还附寄和作,“请郭老和你为之斧正”。
 
“斧正”自然是谦词,但请郭沫若和康生帮助修改乃是实在的表示。可以作为比照的是,1960年6月,中央政治局在上海召开扩大会议,毛泽东在会议期间作《读报有感》(之四),并示与会成员。熟谙旧体的董必武次日即步原韵唱和。毛泽东即作即示人,未有求改的意向,并非艺术上的自信,只是视为直接的政治诉求。这种界限的区分,毛泽东是很清楚的。1959年夏,毛泽东在庐山会议召开之前作《到韶山》《登庐山》两首七律。当年9月初致信《诗刊》主编,欲发表这两首七律以为“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的利器。稍后改变主意,取消发表的打算,并接连致信胡乔木,转请郭沫若“加以笔削”,“再予审改”,务求成为有“诗味”的艺术品之意向十分明显。
 
康生和郭沫若对这首《满江红》的唱和之作提出了怎样的修改意见,因缺乏相关材料的披露,无从确证,但毛泽东在一个月后书示江青时,有了几处改动,其中最重要的是另铸新句。一是将上阕“欲学鲲鹏无大翼”改为“蚂蚁缘槐夸大国”,嘲讽贬斥的意味更为强烈;二是将下阕“革命精神翻四海,工农踊跃抽长戟”改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对照原句,高下立判,一则对仗工稳(此句词律要求对仗),再则原句有标语口号之弊,改句则出以形象。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毛泽东于1963年初所赋诗句预示着“反修”斗争行将进入白热化阶段。
被指“尊孔反法”
 
“反修”而至“文革”,先是反“外修”以防“内修”,随着1964年10月赫鲁晓夫的下台,锋芒逐步转向“中国的赫鲁晓夫”。敏感于“青之末”的郭沫若,在1964年4月召开的全国人大常委会的一次例行会议上,痛心疾首地表示:“我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说,应该全部把它烧掉,没有一点价值。”经毛泽东指示,郭沫若的这篇即席发言在《光明日报》全文登载,随即《人民日报》及全国各报予以转载。要的就是以此等横扫一切“旧文化”的虚无主义来张大“文革”的声势。最令世人瞩目的是1967年5月,为推进欲罢不能的“文革”,以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5周年为名,同时发表毛的关于文学艺术的“五个文件”,其中一件即为1944年1月致《逼上梁山》编导的信,但删去了“郭沫若在历史话剧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你们则在旧剧方面做了此种工作”一句。然而此信手迹曾在1950年4月出版的《人民戏剧》创刊号上公开发表过,世人特别是戏剧界人士岂能健忘至此。实际由江青主持的“中央文革小组”似乎也不至于不经请示便上下其手,敢于删改“最高指示”。
 
熟谙中国历史的郭沫若自然明白“此一时,彼一时”的通则,唯有不断写作以表明心迹。
 
毛泽东倒也没有忘记郭老,甚至在推敲中共“九大”政治报告时,批示肯定郭沫若提出的修改意见。郭沫若不但得以参加“九大”,而且当选为中央委员。“文革”初,郭沫若说要将自己过往的著作全部烧掉,然而在经历了“九一三”事件后,1972年2月《甲申三百年祭》又为人民出版社重印。
 
郭沫若在这样的时世得获重印旧作的殊荣,心情复杂。据郭沫若与于立群的长子回忆,“文革”期间,郭沫若曾不止一次地当着他的面感慨:这是帝王思想,而且妒贤,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我很后悔当初没有把李岩和红娘子的故事写成戏。1972年重印《甲申三百年祭》,似乎提供了某种契机,但郭沫若只是“作了个别文字上的修改”,无由续写,徒叹“后悔”。是精力不济,还是心力难支?恐怕兼而有之。经历过那个时代而深知知识分子生存空间的人们,自然不会苛责这位耄耋老翁,却不能不惊叹这位文史大家在1970年前后,以78岁的高龄写出十七八万字的专著《李白与杜甫》。
 
1971年10月,世人尚在林彪事件的震惊之中,不期见到两部学术专著同时发行:章士钊的《柳文指要》和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前者卷帙繁复,以文言表达,发行量不大,难为一般读者翻读;后者则同时出有平精各式版本,白话写出,加以传主为家喻户晓的唐代大诗人,自然抓人眼球。毛泽东称赞《柳文指要》“颇有新义,可谓解柳全书”,而柳宗元的文章向来为毛泽东所欣赏。以多年来对郭沫若的关注,以《李白与杜甫》的奇特,毛泽东应该有所耳闻。然而迄无任何显示直接反应的材料。好事如笔者,试从无字处作一解读。
 
1973年7月4日,毛泽东召见负责起草“十大”政治报告和党章的王洪文、张春桥,点名批评周恩来及其主管的外事口,批判党史上两次王明路线的同时,说了这样一番话:
 
所以我正式劝同志们读一点书,免得受知识分子的骗。什么郭老、范老、任继愈、杨柳桥之类的争论。郭老现在又说孔子是奴隶主的圣人。郭老在《十批判书》里头自称是人本主义,即人民本位主义,孔夫子也是人本主义,跟他一样。郭老不仅是尊孔,而且还反法。国民党也是一样啊!林彪也是啊!我赞成郭老的历史分期,奴隶制以春秋战国之间为界。但是不能大骂秦始皇。他乱的很。早几十年中国的国文教科书,就说秦始皇不错了,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就是李白讲秦始皇,开头一大段也是讲他了不起。“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一大篇。只是屁股后头搞了两句:“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就是说他还是死了。你李白呢?尽想做官!结果充军贵州。走到白帝城,普赦令来了。于是乎“朝辞白帝彩云间”。其实他(指李白)尽想做官,《梁父吟》说现在不行,将来有希望。“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指挥楚汉如旋蓬”。那时神气十足。我加上几句,比较完全:“不料韩信不听话,十万大军下历城。齐王火冒三千丈,抓了酒徒付鼎烹”,把他下油锅了。
 
指责郭沫若尊孔反法,与国民党、林彪相提并论,话是够重的了。郭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评杜甫,多有贴阶级标签的苛求;论李白,能以同情之理解分析传主洒脱而又难免庸俗的双重人格,特别对其“政治活动中的两次大失败”及最后的“觉醒”之论述,大有异代知音之叹。如果从对李白的评论中读出郭沫若的情感寄托,确实绝非毛泽东所能认同。李白本在毛泽东最喜爱的诗人之列,却遭嘲讽和挖苦,这多半是池鱼之殃,媒介大概正是《李白与杜甫》,而症结则在 “尊孔反法”。
 
毛泽东早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就读过《十批判书》。在1968年10月召开的中共扩大的八届十二中全会的闭幕会上,毛泽东对在座的郭沫若说: “你那个《十批判书》崇儒反法,在这一点上我也不那么赞成。”同时提及范文澜的史学观点,“这些古董我也不劝同志们回去研究”。语气温和,并无特定的政治背景和现实指向。然而在经历了林彪事件和1972年周恩来主持批判极左而被江青指责为“右倾回潮”之后,毛终于明确判定林彪是极右,进而肇发“批林批孔” 运动。
 
还在1973年7月召见王洪文、张春桥谈话的两个月前,毛泽东首先单独召见江青,指着摊在桌上正在翻读的《十批判书》说,这是为批判用的,并吟了一首五言诗:
 
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

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
 
到了8月5日再次单独召见江青,令其手记题为《读<>呈郭老》七律一首: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如果说那首“郭老从柳退”颇类似顺口溜的话,那末这首律诗就相当郑重了。毛泽东对郭沫若的“尊孔”固然不满,对他的“反法”(主要是抨击秦始皇)尤其反感,故开头就是“劝君少骂秦始皇”。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对秦王嬴政的抨击集中在“焚书坑儒”上。毛泽东的“要商量”当然是作诗的礼数和用韵,其实就是批判,不过并非郭沫若《十批判书》的批判(那是马克思使用这个词语的意思),而是“文革”中发挥到极致的“革命大批判”。“十批不是好文章”当然也是作诗的礼数和用韵,岂但“不是好文章”,而是要作为“批林”结合“批孔”的一个箭靶。所谓“莫从子厚返文王”不外是“郭老从柳退”的另一种说法,“文王”当然是“倒退”的一个符号。认真说来,毛泽东已多年未作诗了,自1966年6月作《七律·有所思》后整整七年无作诗的灵感,这在开国后是没有过的。这一次似乎也很难说是诗的灵感,于格律上也并不十分讲究,多半还是撇开形象思维的政治诉求罢。
 
如果说8月5日令江青手记的这首七律真要“呈郭老”尚待时日的话,那末8月7日所发生的事一定为郭沫若所寓目。这一天,《人民日报》发表经毛泽东批准的中山大学教授杨荣国的长文《孔子--顽固维护奴隶制的思想家》。熟悉先秦思想史的人不会不注意到,郭沫若长期以来与杨荣国在对孔墨的评价上持不同的学术见解。9月23日,毛泽东在会见埃及副总统沙菲时说:“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批孔的现实意义说得再直白不过了。
 
基辛格11月访华,他对与毛泽东会谈中发生的插曲留有深刻印象:
 
他(毛)突然问我是否见过“懂德语”的郭沫若--虽然在此以前“懂德语”并不是同我见面的前提。当我说还从未见过这位先生时,毛泽东说:“他是尊孔派,但现在是我们的中央委员。”
 
毛泽东不断释放“批林”必须结合“批孔”的信息,并以《十批判书》为“批孔”的矢的,这就极大地激励了沉寂多时的江青的斗志。1973年秋,去北京大学组织“梁效”写作班子(郭敏锐地察觉其用心,对夫人于立群说:这是针对总理的);1974年春,在中央直属机关的“批林批孔”动员大会上当面指责郭沫若,并公开了“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的批示。张春桥、江青先后登门,威逼郭沫若作检讨,要他承认写作于重庆时期的史论和史剧是王明路线的产物,并露骨地劝诱郭撰文“批秦始皇的那个丞相”。郭沫若悲愤难当,忧心如焚,江青走后的当晚即体温陡升,肺炎发作,病势危殆。
 
毛泽东获悉体质一向健康的郭沫若突患重病,当即作出意味深长的反应,亲自派人前往北京医院探望,并特意要去郭沫若的《读〈随园诗话〉札记》。这是目前所知毛泽东要读的郭沫若卷帙浩繁的各类著作中的最后一部。何以索阅的是这部出版于1962年的旧著,而非名动一时的新作《李白与杜甫》呢?
 
以郭沫若的明敏,当不难意会毛泽东的用心吧。《读〈随园诗话〉札记》是郭沫若作于1960年代初期的一本七万字左右的小册子,其写作动因在序言中交代得很明白:
 
其新颖之见已觉无多,而陈腐之谈却为不少。良由代易时移,乾旋坤转,价值倒立,神奇朽化也。兹主要揭出其糟粕者而糟粕之,凡得七十有七条。条自为篇,各赋一目。虽无衔接,亦有贯穿。贯穿者何?今之意识。
 
在结集成书之前,这77条札记先行连载于《人民日报》副刊上,想来已为每日必看此报的毛泽东寓目。郭沫若的“今之意识”以第八篇《论秦始皇》最能见出这位史家的“价值倒立”:
 
《诗话》卷二第六二则,引罗两峰《咏始皇》云:“焚书早种阿房火,收铁还留博浪椎。”袁枚以为“妙”。
 
以焚书而言,其用意在整齐思想,统一文字,在当时实有必要。然始皇所焚并不多,书多藏在官家,民间欲学书者可就官家学习,此犹今之图书馆也。其焚书最多者实为西楚霸王,焚秦宫室,火三月不绝,即所谓“阿房火”也。这不知焚了多少古书!项羽乃楚国没落贵族,为楚将项燕之孙,幼时“读书不成”,故不知文物之可贵。何能归罪于始皇耶?
 
又始皇收天下之兵器,毁之以为钟锯,所收者乃铜而非铁。秦前兵率用青铜为之,秦以后始专用铁。故始皇毁兵,在中国为铜器时代向铁器时代之过渡。且毁兵器而为钟锯,不更有偃武修文、卖刀买牛之意耶?
 
罗两峰诗句言“收铁”已大误。且意存幸灾乐祸,何“妙”之有!
毛泽东读到这样“价值倒立”的文字,想来也会莞尔一笑罢。郭沫若固然反感乃至厌恶江青、张春桥,但对毛泽东的批评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就有了题为《春雷》的七律一首:
 
春雷动地布昭苏,沧海群龙竞吐珠。

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余辜。

十批大错明如火,柳论高瞻灿若朱。

愿与工农齐步伐,涤除污浊绘新图。
 
也许是考虑到毛泽东对自己的多次批评中有两次是采用诗的方式,郭沫若对“批林批孔”的表态也采用了这种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倒不失为郭毛之间的一次特殊唱和。当然,这与其说是唱和不如说是检讨。
 
1977年春,85岁高龄的郭沫若以编年的体式编选1949年之后的诗词,结集而为当年9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沫若诗词选》,其中入选了颇多写作于“文革”期间的应景之作,《春雷》则付阙如。不过这并非表示郭沫若对已故领袖当年的批评另有所见。这年10月2日,郭沫若回复中宣部原副部长林默涵的信中说:“《十批判书》,殊多谬误,望您不吝指正,以俾减少罪愆。”
 
这年12月26号,在毛泽东84岁诞辰的当天,郭沫若赋七律以纪念依然崇拜的导师,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这样一句:“九旬承教认孔丘。”其时作者虚岁86,是可以四舍五入而称为“九旬”的。据于立群回忆,1978年三四月间,郭沫若特意要她和子女记下带有遗嘱性质的话,其中有这样几句:“毛主席的思想比天高,比海深。照毛主席的思想去做,就会少犯错误。”
 
郭沫若离世前一个月,在胡耀邦的推动和组织下,《光明日报》发表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批判“两个凡是”,破除现代迷信,思想解放的大潮涌现了。郭沫若未能见到新时代的曙光--幸耶,不幸耶?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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