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革中的小市民生活:普希金在锅炉里燃烧
1966年·普希金在锅炉里
有这么一家人都坐在双人大床上。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四个孩子。两个大人的脸上不好看,陈年老土豆的气色。就在这一天以前,孩子们爬上父母亲的这张大钢丝床,总忍不住要互相推撞踮脚蹦跳。今天,他们都老实极了,圆黑的眼睛望望父亲再望望母亲。
父亲说话了,他说:现在,你们都坐好,我们要开一个会。
四个孩子都是刚从室外被叫回来,由寒冷进入了温暖,他们的脸好看地发烧变红了。两个大点的孩子心里说:开会的意思,就是要讲一件坏消息。这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本来,他们一家人都应当坐到吃饭的房子里,各有各的位置,那才更像开会。但是,从夏天以来,那间房子谁都不愿意多呆,太阳再也照不进那间朝南的房间。很多整张整张的大纸,黄黄绿绿地糊满了玻璃窗,一层压一层。纸上写满了字,带着墨汁的臭味,有时候来几个看热闹的,把纸上写的内容大声读一段。这一家人的餐厅变成了谁都不想停留,又躲避不掉的地方。
父亲说:天冷了,过去一到冬天,单位都会派过来一个锅炉工,给我们烧锅炉,现在,我们要明白,我们家才这么几口人,让一个工人阶级来给我们干活是不对的,不应该,非常错误!
最大的那个男孩打断了父亲:这不怪我们,谁让这个锅炉只管我们一家的,这是以前建房子的日本鬼子的错。
父亲打断儿子说:你小点声,我们住在这,现在就是我们的错误,从明天起,你们四个也要学会劳动,劳动最光荣,反正都不上学了,老大负责早上钩火,火要是灭了,你负责点锅炉,老二负责添煤,三儿和四儿一起负责倒炉灰,从今天往后,万一家里大人不在,这个分工也不变,你们都要记住。
大人怎么能不在,哪个家里没有大人光有小孩呢,四个孩子想。
最大的男孩说话了,他有点不情愿:去年来的那个叔叔,天还没亮就把暖气片烧得很烫,点锅炉得几点钟起床呵?
母亲第一次说话,她说:妈妈和你一起来,早上我帮你。
最大的女孩说:爸爸从来不让我们进锅炉房,我不懂在什么时候该添煤,我怕把火给压灭了。
父亲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只要认真,没有学不会的事情,共产党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他才说了这么短的一段话,就引用了两条语录本上的话,懂喊爸爸妈妈的小孩都知道,那话不容反驳。
太阳在这一天提前降落了。窗户上结了薄霜,凝血那样的暗玫瑰色。因为还没开始烧锅炉,一家人都感到哆嗦,不只是皮肉,骨头节儿都在哆嗦。父亲站起来说:早点上床吧,进了被窝就不冷了,我给你们烧热水鳖去。
父亲把开水壶的壶嘴儿对准了白陶瓷的水鳖的嘴儿,它的形状的确像一只硬壳的鳖,有点憨笨,装了热水它很快变烫了。
父亲听到流水声,在他能控制的均匀的流动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声响?他试着辨别流水以外的响声。从1966年秋天开始,他一直在暗中等待一阵山崩地裂的敲门,然后是一群人猛扑进来,喊他的名字。他的腿会立刻软一下,然后,又马上从自己家的某个角落里挺身起来,他要喊得响亮一点,他说:到!这个提前等待着的预演,紧张短促,像一段折子戏,已经在父亲的脑子里彩排了无数次,从大杨树开始满街落黄叶到白霜下地,他都感到了不耐烦。
热水鳖窜热了四个孩子的被窝。现在它卧在父亲穿着棉衣的怀里,他的胸腹前面格外诚实而温暖。母亲在掀平一张绿色细花瓣的棉被,她说:你不睡吗?父亲低声说:我听见起码有三个人从窗户下面过去,就紧贴着我们家的墙。父亲和母亲忽然静止,同时停止了一切动作。
烧锅炉这种事情,这一家人谁也没做过。天还没有亮,父亲母亲和他们的大男孩一起在小锅炉那儿忙,木头劈柴燃着了火,发出树木的香味,煤被劈柴点燃发出臭味,也许木头喜欢燃烧,煤厌恶燃烧。屋子里很快注满了烟,三个人都在擦眼泪。父亲说:有烟最好了,有烟说明煤还没灭,有烟就有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敲门声,透过狭长黑暗的走廊深深地传进来。父亲垂下两只抓煤的手,他停了一下,才说:都别动,别慌张,我去开门。
在乳白色烟雾的锅炉房里,父亲看见妻子和儿子的脸跟两只瓷挂盘那样定在空中。敲门声并不很急促,有点虚弱。父亲想,这几乎就是我在敲门呢,除了我这种岌岌可危的家伙,还有谁这么胆小?
父亲用了点力气,打开结霜的门,外面站着个穿棉大衣的高个子,嘴唇里正吐出一串长椭圆形的白气。等气散了,很年轻的脸才露出来。你找谁?父亲问。
年轻人放下狗耳朵一样立着的大衣领子:我去年给你们烧过锅炉的,不认识了吗?
他们就站在门口的一个下深的台阶前说话。这是一栋日本人战败撤离后留下来的老房子,他们站的那角落,在日本语里叫玄关。
年轻人说:今天是给暖气的第一天,去年就是今天,我来你们家烧锅炉的,我日记上都记着呢,今天我又来了,还带了引火的松树明子。
父亲感到很为难,他的嘴唇里不断地说:可是,可是……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脑袋里像注进了混凝土。终于,他尽量委婉地说话了:可是,烧锅炉,这是单位里才能决定的事情,再说,我们已经想好了,自力更生,这个小锅炉,今年我们自己烧,今年和去年,不一样了,你明白我的话吧?
年轻人把两只手从很窄的大衣袖管里抽出来,这之前它们一直抄在袖子里。他说:再不一样,冬天也是得冷,锅炉也是得烧,对吧。
父亲突然用很低的声音问:是我们单位叫你来的吗?
说完这话,父亲感到身上的毛孔都立起来了,他像一只受到了突然袭击的刺猬,带着浑身的刺,他想:现在,可不敢相信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又吃力地把手袖起来。他说:是我自己来的,我没报考大学,在家里也是闲着,想找个事做。
父亲打断了年轻人:可是,烧锅炉得请示组织。组织上不让,你就不能来,同志!你和我,谁能不听组织的?
这时候,大男孩从长廊另一侧跑出来喊:爸,灭了!
这个孩子带过来的煤烟味一直顶到了大门口。
年轻人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不是要跟你们单位领一个月十五块的锅炉工钱,我就帮你烧几天,我连单位也没有,一个社会上的大闲人,等你们自己能烧了,我就不来了。
男孩子和他的母亲,还有刚爬起来的三个女孩都站在玄关后面的台阶上,把屋子里暗黄的灯光几乎全挡住了,使两个说话的男人站在暗处。
母亲说:上班快晚了,我还要去开会。
父亲听到开会,开始移动身体,他抬起脸,看见最小的女孩穿着已经变短了的棉猴儿,短头发睡得全部翘起来,瘦弱哦,像根满脑瓜挑着毛刺的蒲公英站在那儿。父亲说:这样吧,你教教我孩子,让他们一个礼拜以后就能自力更生,一个礼拜,以后再不麻烦你,就不劳驾你来了。
在马路上,父亲和母亲分别推着自行车走。在路口分手的时候,父亲说:如果晚上我不回来,你锁好门,千万不要去找我。然后,他又说:那个非要来给我们烧锅炉的,不是谁派来监视我的吧?
母亲说:看着不像,去年他住过来那几个月,除了烧锅炉,就躲在他的床铺上看书。
母亲伸出手,在丈夫的自行车座垫上推了一下,父亲感到了一股力,他的自行车自觉自愿地向前滑行,两个人就分手了。就在这个时候,天上开始飘雪花。天还没彻底亮起来,还保持着深蓝墨水的颜色。雪线是斜的,一直向着这个城市的西南方向奔走,像很尖的狼毫笔在黑纸上勾出无数白线。父亲被这场雪下得满心烦乱,开会这个词,在他心里是一个多可怕的漫天旋转的怪物哦。现在,他又要去开会了。
雪从此没停,稀稀拉拉一直下了四天。
晚上,父亲在雪里回家。自行车的前轮把雪轧得吱吱叫,雪的叫声是最可怜短促的哀叫。父亲尽量把自行车骑得慢一点,他准备在路上把这一天发生过的事情都理清,让自己回到家以后,什么都不再想。可是,他哪里左右得了意识?已经看见家的灯光,脑子里还是污浊混乱的一团。
父亲用戴手套的手,轻微地敲门,里面一片咕咚咕咚的孩子们的脚步响。那些让他时刻在惊恐中等待着的人,未来一定也是站在现在这个位置敲门,和他现在所用的力气不同就是了。他听到孩子们都在门口等他了。
父亲的眼镜片在进门以后立刻蒙上了白霜,他把眼镜拿在手里暖着。由于近视,他看见的不知道是几个孩子了,晃晃地很多哦,甚至还闻到了婴儿身上的奶的气味。在这么冷的冬夜里,又能回到家,见到家人,这使他很感动。他坐下来,脱掉棉鞋和毛袜子。四个孩子抢走了它们,每人拿到了一件。鞋袜都贴在温暖的暖气片上,它们每到冬天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居然在这一年也没变。
最小的孩子说:爸爸,那个叔叔把锅炉里面都烧红了,我看见了!
父亲问:叔叔呢?
孩子们一起说:走了。
1966年冬天第一次下雪的晚上,没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真安静的晚上。,
傍晚时候,女孩戴了一顶红毛线的帽子。她站在家门口,看着街上的孩子们在滚雪球。雪并不厚,雪球不可能滚得很大。街上散布了一些被抛掉的老白菜叶,冻成一条条透明的死鱼形状。有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说:这雪站不住!说话的人在街对面一棵很秃的唐槭树下面站着,是个老太太,围一条毛毡似的织物在脖子上,她的袖子上别着一块红布,不知道她站在那儿,是要管什么的。女孩想,雪是怎么站住的?雪又不是一个小孩儿,又不是一只酱油瓶。她还不明白,雪站不住的意思,是雪会融化掉,肮脏的马路会再露出来。而女孩希望每天都下雪,每一场雪都能站住,这样到处都是白的,这是一个被白雪公主之类童话给蒙骗的孩子。
女孩从来不会觉得孤独,因为她习惯了,因为她从来不跟其他孩子玩,因为她母亲说:满街疯跑的都是些野孩子。她早习惯了远远地看着别人玩。在她的家门口看不见有轨电车,这中间隔着一些不高的俄式建筑,隔着些洋葱头,电车叮叮当当地在另外一条马路上驶过,它一定正在拐弯呢,头顶上冒着绿火星。
女孩看见一个人,那人正从树和雪之间走过来,没有戴棉帽子,所以,头顶是白花花的一层雪,他背了一个蓝布书包,好像很沉重。她认出那个烧锅炉的年轻人,他又来了。为什么过去她从来没注意过这个人?
来到木栅栏围住的院子门口,年轻人伸出两只手,快速抖落头上的雪。他的一只肩膀耸起来,一只手伸进木板门的缝里,灵巧地拨开门闩,动作很熟练。站在院子里的女孩一直盯着这个很少讲话的年轻人,这个来烧锅炉的,她的心里涌现出一种随着雪片倾斜着飘舞的感觉。
后来,天慢慢变得更昏暗,下班的人骑着车,纷纷在街口拐弯的地方摔倒。有人故意在那个必经之路泼了水,水很快结冰,新雪又盖住了冰,谁骑到那儿都可能摔。几个男孩躲在墙角大笑。女孩觉得她并不在这个乱哄哄的世界上,她自己有另一个世界,暖和又有好看的颜色。下雪的晚上,地面反而比天空还亮,它也顺便给这个安静女孩的心里洒了一层稀薄的光。
女孩的母亲在切土豆丝。过去这是保姆的工作,那个南方口音极重的保姆走了几个月了。母亲一下班就在厨房里乱转,经常自言自语:盘子,盘子,盘子都在哪儿?
现在,女孩摘下红毛线帽子,听见母亲正和烧锅炉的年轻人讲话。她说:这么晚了,你还跑来,真是麻烦你了。年轻人说:顺便来看看,没想到两个小学生也能烧锅炉了。
母亲说:饭好了,吃了饭再走吧。
女孩想,他能留下来吃饭吗?
桌子上是一盘标准面粉蒸的馒头,每人一碟土豆丝。年轻人客气了一下,最后很轻很轻地坐下来。刚才,女孩从厨房的门缝里看见,他一直在水池前用肥皂洗手,他的手指头像刚剥过皮的水萝卜一样又细又长,水亮亮的。年轻人很拘谨地坐着,正好在女孩的对面,只要抬起头,女孩就能看见他狭长的脸,而且他还有胡子,脸的两侧都有哦。女孩还是第一次注意到父亲以外的男人,原来,他们的脸上都会有胡子。
玻璃窗上结满了霜的花朵,这间房子在夜晚变得古朴和温暖。今夜的霜花像许多条孔雀的长翎翻卷着,冬天的白孔雀把窗外面的一切东西都挡住了,深蓝的晚上是孔雀翎的晚上。但是,女孩的父亲沉着头不说话,桌上只有吃饭的声响。女孩非常小心,她吃得尽量轻而且慢。塑料台布上那些暗绿色的小格子,是女孩一直都喜欢的图案。她把两只手并排按在几排格子上,感觉这个姿势很优美。
父亲抬起脸来:他问:小二,你吃完了吧?
女孩马上收回手,她悄悄地离开了桌子。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完了。
父亲和母亲住的房间地板上堆满了书,很久以前就捆好了。女孩早侦察过的,有几捆书都是孩子们的。她摸着黑,用力抽出其中一本,赶紧溜回到自己的床上。
瓷碗和瓷碗相撞的声音。女孩听到父亲在玄关那儿说:以后就不麻烦你了,他们能烧好这个炉子,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几岁的孩子早该锻炼锻炼了。
年轻人说:我还是抽空来看看吧,也许白天来,也许晚点,反正我也是个纯粹的闲人。
父亲又说:去年冬天,让你住那间洗澡房里实在太不好了,对不住了,工人阶级有充足的理由住得好一点,过去思想有问题,做的错事太多。
年轻人说:没什么,我住哪儿都一样,都很好。
后来,通向外面的门很沉重地关上。那个年轻人一定是穿上他的棉大衣走了,踏着雪。霜花太厚,使女孩不能通过玻璃看见他。她身上出现那种刚喝下一大杯甜葡萄酒之后晕晕的感觉。
在走廊里,父亲问母亲:这小伙子家里是做什么的?
母亲说:刚才问过了,他父亲是教书的。
父亲说:教书的?教书的怕一个也躲不掉。
女孩听见父亲走近,马上把刚偷的童话书塞在被子下面。父亲的黑影落在房子中间。他手里托着热水鳖,侧着脸,一动不动地听。女孩觉得父亲在这一年里变得很怪。
下雪的天,分不清上午和下午,天反正是昏的。女孩看一眼钟,是下午两点钟,这种时候家里最安静,其他的孩子都在午睡。
女孩来到洗澡房,那扇房门松垮垮的,快掉下来了。整间房子比一张单人床大不了多少,木架子上面铺了几条木板。去年,为免得早起,免得赶很远的路过来,烧锅炉的年轻人在这儿睡过一个冬天。到了夏天,保姆在这儿摆放大笼屉,几年前,母亲还在这儿藏过盛白糖的铁盒子。
现在躺在木板上的是她了。女孩的身体很小很轻,她身下木板的吱吱声也微弱。天花板上有墙皮剥落以后留下的图案,女巫的鹰钩鼻子顶着一只硕大的灰桃子。那个烧锅炉的年轻人,每天也是对着这个女巫和桃子睡觉的吗,也像她现在这样平平地躺着望着天?
就是这时候,女孩发现木板最里侧放着一个蓝色书包,很鼓,前一个晚上,年轻人来的时候背的正是它。书包旁边有一个硬皮的本子。对于这个小女孩,这世上最神秘的就是藏在角落里的这个书包和本子。女孩看见本子的封面有一行竖写的金色小字:江山如此多娇。她知道,这是关于雪的一篇诗词,金字当然是伟大领袖的笔迹,除了伟大领袖,没有人能写出金色的字。女孩打开那本子,看见了下面这些字:
啊!这就是我曾爱过的人,
我火热的心曾为她那么紧张。
你的气息有怎么样的火焰,
殷殷的目光怀着多少情意。
在琥珀珠链下,
你洁白的胸流着红色,
在微微地颤动。
昨晚上,她竟如此微妙从铺台布的桌子下面,
向我伸来小小的脚。
我过得孤独而忧郁,
我等着,是否已了此一生。
天啊,这是写的什么,女孩好害怕,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些中国汉字组合在一起,还是纯蓝墨水写的,整整齐齐的。这是烧锅炉的在对什么人说话吗?
女孩看过的唯一一本父亲的书是《红岩》,她没再看过任何别的大人们的书。可是这烧锅炉的是个怪人,这些可怕的字把她吓坏了。合上有金字的本子,手指头还在发抖。女孩飞快地爬下光秃秃的木板床,一边跑一边听着心跳。拉着她自己的棉被,缩紧着躺下,又拉棉衣盖住脸。可是,有一团东西继续追过来,她不停地想遮挡,不停地躲。她想: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写这些吓人的字呢?这一定就是被抓住捆起来满街游斗的流氓吧,就是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低头认罪的人吧,一定是的,是最坏的坏蛋。可是,那些水汪汪的蓝色字迹,总跑到她眼前来闪烁跳跃,好害怕的词哦。
母亲下班回来的时候,两个最小的孩子跑到门口去说:姐姐病了,整个下午,她都不起床,蒙着头睡觉。
母亲的手上还带着雪腥味,她去摸女孩的额头。母亲说:不热,没有发烧,是头疼吗。
女孩的眼泪忽然向这世界的左边和右边簌簌地流出去了。
这个晚上,雪依旧时停时下,女孩家的楼上发生了大事情,把他们全家人都惊醒了。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房,上面住的另外一户人家,楼板上不停地有很重的东西翻倒。有很多的人喊,很多的人穿很重的皮鞋跺脚,铁钉刺刺地划地板。父亲站到孩子们的房间门口,他说:不管出现什么事情,都不要哭喊,我们没有做一丁点儿的坏事,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最大的男孩说:爸,睡不着。父亲说:塞两棉花团,往耳朵里塞,很快就能睡着。
过了很久,楼上才平静。下雪的夜里,只要没有特殊的事儿都会是格外平静的。
女孩光着脚走过地板,摸到父母亲的房门口,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在犹豫。父亲的声音传过来:是谁起来了,不是告诉你们塞棉花团了吗。
女孩站在一团漆黑里,她说:爸,我做了坏事儿,我看见了一些很不好的话。
两个大人很快起来,拉亮了灯。
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吗,那个小子,装得真够老实的,把什么普希金什么莱蒙托夫这么一堆东西都弄到我们家来了,他这是想害死我们?父亲把有金字的硬皮本子打开又合上,反反复复,好像在考虑是不是要动手给它个耳光。
两个大人把书包里的书和硬皮本子都抱到锅炉房,书都倒进盛煤的木箱里。父亲说:真不明白,害人还要怎么害呢,真是不明白,我们无冤无仇啊。
锅炉的小铁门上铸着几个日本假名,父亲打开炉门,把硬皮本子在锅炉角上重重磕了一下,塞进炉口去,没有看到火苗,也没有烟。父亲又把书一本一本地卷成筒状,都塞进炉子。他说:本来咱都就够受了,明天,他再来,不让他进门,赶他走。
炉膛里面的火被煤压着,书本暂时没有燃烧,平展展地摆在里面,它们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父亲起身四处找火柴,什么地方都去摸几下。大人的慌张,让女孩更害怕,站在锅炉房门口,她想自己一定是做错了,那个本子应该是他的东西,没经过他同意,就这样被父亲给塞进了锅炉,那些字就要起火苗了,这么做对的吗,那个年轻的锅炉工不会伤心吗?
父亲当然拿到了火,他划,火在他两只手里捧着,他喊女孩过来用铁钩挑开炉门。最后,他接过炉钩翻动瞬间变成灰的那些纸。这时候,母亲慌慌张张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她说,这书我们家也有一本。父亲说:我也买过普希金,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家也有一本普希金抒情诗,还是一模一样的。这回,是自己的书,燃烧速度比刚才快了很多,炉火已经燃起来了,这本书刚进炉膛,只有很短的一小会儿,它坚持保留着一本书的现状。
很久很久,两个大人都没留意锅炉旁的女孩,好像她根本不存在,好像她是这锅炉房里自然升温的热空气。她太小了,除了小,她什么也不是,虽然幸好在这个平静的晚上,她发现了暗藏的危险,通知了大人,让他们做了避免危难发生的补救。
终于,母亲回头看见了她。母亲说:快上床睡觉去,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还光着脚,快上床去。
什么是普丝巾?她问。
父亲推她的背,推着她走向走廊说:一个写字的坏人,还有锅炉工,他把普希金抄在本子,他也是坏人,和普希金一样坏。
女孩一直走向她的床,捂住两只冰凉的脚,怎么都睡不着。她感觉对不住那个人,她把他出卖了,可是,如果是一个好人,他为什么要写那些恶心的字,如果真有一个又恶心又坏的,那应该是普丝巾,不该是烧锅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