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彭燕郊谈“文革”时期的阅读与生活

发布时间:2015-05-06 21:11 作者: 浏览:204次

编者注:彭燕郊是“七月派”代表诗人,其代表作有《东山魁夷》、《小泽征尔》、《钢琴演奏》、《混沌初开》等,近年创作的逾千行长诗《生生:五位一体》被誉为“构筑起20世纪汉语的精神史诗”。彭燕郊先生是我国著名诗人、学者、编辑家,在诗歌创作和研究、编辑出版、民间文学、教育等诸多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绩,赢得了文学界和文化界的广泛敬重。50年代曾因“胡风案”被关押。

易:“文革”期间您的阅读状况又怎样呢?

彭:“文革”一开始的时候,就来通知,说反动学术权威的书、黑鬼的书都要上交,我就交了一部分,后来就越来越紧了。我当时有好多杂志,虽然我没有工作了,但很多杂志我还是想方设法买全了。这么多怎么办呢?我就把我要的文章撕下来,订成一本一本,其他的作废纸卖,卖了两三板车。

易:这些东西怎么保存下来呢?抄家的时候不就抄走吗?

彭:抄家的时候,他们不会要这些破烂,他们只要漂亮的。所谓抄家、破四旧,就是来抢劫呢。开始的时候,博物馆很好,帮我保护了一些书,把我的书放到他们的办公楼里头,后来发还给我。但是我还是被他们抄去了很多很宝贵的资料、很多高级的画册,后来都没有退。

易:您是什么时候住到博物馆的呢?

彭:当时被放出来之后,我被开除公职了,没有职业,没有单位。我太太在花鼓剧院。后来才晓得呢,当时省委准备在花鼓剧院给我一个工作,但是风云变化太快,当然不可能给我工作。我太太在文艺团体也不太适宜了,他们就把我太太调去筹备展览馆,后来就调到博物馆来了。我就跟着到了这里。

易:哪年呢?

彭:1958年。当时就只有一间房,没有地方放书,很多好书都卖掉了呢。我最近出了一本小册子《纸墨飘香》,里边讲了这些事情,讲了当时的读书情况。

易:当时的阅读渠道应该很窄了吧?

彭:也不,“文革”闹了没多久,造反派都打仗去了,武斗去了,他们抢了很多内部书,有些年轻人有这些渠道,他们搞到内部书就给我看,很有味的。到了“文革”后期,古籍书店恢复营业,我就买了很多内部书。内部书最初是给毛泽东看的,所以好多是大字,四号字、三号字。包括托洛茨基、布哈林、戴高乐的著作,赫鲁晓夫的回忆录,日本那些坏家伙首相的回忆录都有。小说也有,当时办了一个杂志,叫作《摘译》,我也差不多买全了呢。《摘译》有两种,一种是文艺的,一种是哲学社会科学的。像日本的电影剧本《沙器》、《华丽的家族》,都翻译过来了。这些电影后来都演了。我最感兴趣的是苏联解冻以后的小说。

易:爱伦堡的小说?

彭:不是,是爱伦堡之后的新作家,我买了十几种,这些都是大部头的长篇小说。短的小册子也出了很多。当时很好笑的,出这些书的时候,每本书的前面,毛主席语录是少不了的,还要由某某工厂的工人批判小组写一些文章,当时大概就是石一歌之类的人在做这样的事情,由他们操刀,名义上是工人写的。每本书都批判。反正随它批判,我们看了真是好舒服的。这些内部的书数量非常多,有好几百种,我现在保存的有一百五十种左右,我将来要写篇文章谈一谈这个事情。

易:现在长沙旧书店里经常有内部书,《摘译》也有卖的。

彭:多得很,都是从各个工厂机关里头散出来的。内部书一直延续到80年代初还有,我恢复了工作,有了教授身份后,就可到内部发行科那里去买内部书。

易:我翻阅过不少您的传记材料,里边都提到了一个街办工厂,您的身份好像是厂长?

彭:不是,我当然不能做,我的身份怎么能做厂长呢?不过,整个工厂等于是我一个人在那里操办,设计东西,到外面去采购、联系、推销,都是我去做。开始的时候做玩具,后来就做幼儿园的家具、桌子、椅子以及儿童的床铺。生意非常好,开始的时候只有五个人,后来一下子发展到一百二十个,给大家谋了很多福利,成为了街道最好的厂子,所以到1959年的时候就宣布摘掉我的“胡风分子”的帽子,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平反,“摘掉帽子”就是在一个两千人的大会上,湖南省人民政府宣布摘掉我的帽子。

易:这在当时算比较早被摘掉帽子的“胡风分子”吧?

彭:是比较早的,当时很大一篇文章,把我讲得好得不得了,讲我在街道怎么做好事。这个东西现在湖南省档案馆应该还保存着,将来有机会要把那东西弄出来就好。这个还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因为开始我到街道办,那里没有来过这么一个大人物,我是《光明日报》的主笔,又是大学里头的教授,以为我会怎样,但我的表现出乎他们的意料,所以他们对我还是蛮好的。但是,我这个人觉得每个人的行为都是历史规定了的,与他个人无关,有些人对我表现得很凶恶,哎呀,我觉得他也好像是不能不这样吧。我有首诗没有写成功呢,现在还感到很遗憾。当时“反胡风”的时候,我被关在那里,有一个审判我的人对我很凶的,但是有一天呢,正好我在走廊上碰到他,因为每天有点时间可以到走廊上去走走,他对我笑眯眯的,我就想这个人有点像演员一样。我对这个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想把它写出来,但总没写好。

易:是不是可以从另一方面讲,您对于历史是抱有一种宽容的态度?

彭:历史这个东西本身有它运行的规律。当时湖南师院(按:即今天的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有一个教授,哎呀,这个人最紧跟了,每一次运动他都是最积极,好多人恨他恨得要死,“反胡风”的时候,他当然也是积极分子,搞我也搞得很厉害。改革开放以后,他见到我很不好意思,但发现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他非常感动,到处讲,彭老师这个人真是不一样。我何必去怪你,你不过是他们利用的一个工具,是一个历史的卒子,我有本领我去恨那个头头,这个没有意思,头头我都不恨,因为这个东西不是个人的事情。

(节选自《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谈话录》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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