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陈平原:联大如何被神圣化

发布时间:2015-08-10 20:15 作者: 浏览:187次

腾讯文化 陈文嘉 发自北京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包括北大清华南开在内的中国大学,开始内迁。在南渡的浩荡洪流里,诸多知识分子的命运被裹挟其中,迁移的故事被时人、后人不断诉说、咀嚼,由此滋生出中国的大学精神。

“中国现代大学一百多年的历史,最令我感动的,是抗战八年那一段。”8月5日,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对腾讯文化记者说。此前在《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的绪言里,陈平原已向读者剖白:“中国大学顽强地生存、抗争、发展,其中蕴涵着某种让后人肃然起敬的神秘的力量。”

作为“大学五书”的最后一本,《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集纳了陈平原最近5年来对于那段大学历史的思索与感怀,然而书中四篇文章的酝酿恐怕得追溯到更早时间,自称已经是半个大学史专家的他,自信有不少“精彩的发现”。

8月5日下午,陈平原接受了腾讯文化的采访,与记者聊起那个时代的大学、学人以及学术。由于篇幅较长,分为两篇文章刊发。第一篇主要讲述大学的内迁故事。第二篇讲述内迁中的学人与学术。

西南联大的故事变成一种神话,并不等于它不真实

腾讯文化:这本书的现实关怀是大学教育与大学精神,您带着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西南联大的史料?

陈平原:任何学者进入历史研究,都会有自己的政治立场、理论意识、学术趣味。面对八年抗战,有不同的观察角度与论述方式,有人从政治史,有人从经济史,有人从军事装备,有人从知识分子心态,有人从文学思潮切进来,都会有独特的体会与发现。除非你做一般性的通论,否则,谈论大历史背景下不同的人物与事件,必须有自己的研究领域。

我关注的是,八年抗战,既是救亡图存,也是民族复兴,在这过程中,读书人(主要是大学教授、年轻学生)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的研究针对这样一个特定的群体,以及他们所依附的特定体制,那就是大学。

背后的关怀是,中国的教育源远流长,可现代大学只有一百多年历史。这一百多年的坎坷历程,有光荣与梦想,也有失落与遗憾。最困难的时刻,也是最让我感动的,是抗战时期的中国大学。

若干年前,《南方日报》发文章,为中山大学打抱不平。为什么一说抗战中的中国大学,你们都谈西南联大,中大呢?不也都颠沛流离,而且坚持下来了?确实如此,不是一所大学在抗战。从抗战爆发到1941年底,大约八成大学迁移到内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又有一些大学关闭或者内迁。他们的故事,同样可歌可泣。

只不过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合在一起,力量特别强,加上日后校友有意识地发掘与阐扬,所以成了代表,或曰“主流”。

陈平原:联大如何被神圣化

清华西南联大领导人,左至右:施嘉炀、潘光旦、陈岱孙、梅贻琦、吴有训、冯友兰、叶企孙

腾讯文化:您引用《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作者易社强的判断说,西南联大“湘黔滇旅行团”长征的现实夹杂着神话和传奇的色彩,如何理解“神话”和“传奇”?

陈平原:不只“湘黔滇旅行团”,抗战中各大学的内迁,很多都有传奇的经历。这里所说的“神话”,更接近形容词而不是名词,指各种有趣、神奇、变幻莫测、值得深入探究的故事与传说。说此乃“神话”,不等于就是不真实,或“无中生有”;而是指事情在传播过程中,其内涵逐渐扩大,且日渐英雄化、神圣化。比如,战争烽火中文化教育机构大规模内迁,那段日后看来不可思议的行为,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你不在那个处境,有时候不太能理解,甚至怀疑其真实性。

对很多教授来说,卢沟桥事变后的全面抗战,是一场突然降临的战争。大家都没准备好,一开始以为中日双方会有一些谈判与妥协,国联也会帮助协调。很多人最初不相信这会是一场全面战争,读蒋介石那十天日记,他也在猜测这到底是全面战争,还是局部冲突。直到判明对方的战略意图,退无可退、忍无可忍,蒋介石发布“庐山谈话”,称“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方才明确了全面抗战的目标,一改此前迷茫的不确定的状态。

一旦发现事态不可控,全面战争爆发,而且战事很不利,所有大学都必须动起来。那时你得考虑:交通工具怎么办?迁移费用从哪里来?大家愿不愿意走?走到什么地方?那个地方能否接受我们?将来大学前景如何?家属要不要带?所有这些,都必须在三四个月内做一个了断。

这个选择的艰难,超乎想象。很多人都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可最终还是听从政府的召唤,匆促上路。这种全民抗战,“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的精神状态,今天看来,确实近乎“神话”。

陈平原:联大如何被神圣化

梅贻琦

“传说”的制造与流播,有些是有意的,有些是无意的

腾讯文化:您在书中说,讲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故事,要坚持历史、传说、精神。如何理解西南联大的“历史”“传说”“精神”?

陈平原:关键是传说。陈寅恪说过,真的史料可以做研究,伪的史料也可以做研究,就看你怎么甄别,如何论述。无论档案还是诗文,都可以参考,只是在论述过程中,必须做一个区隔,哪些是真实的历史存在,哪些是历史事件在传播过程中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余波荡漾。

作为文学教授,我会特别关注这一点。我使用的资料,有公家档案,也有私人日记,既关注学术著作,也关注新闻报道,甚至引用诗文和小说。我希望这些东西能共同营造一种氛围。即便是纯粹虚构,那也是一种心情;或许不符合史实,但他如何表达,同样值得关注。在这个意义上,日记书信以及诗文小说,同样是历史研究必须面对的对象。

早年我写《老北大的故事》,也是这个思路。如果说我做大学史研究,与历史学家或教育学家在材料处理上有什么不太一样,很可能就是这一点。我对虚虚实实的故事与传说,同样持认真对待的态度,把它跟档案资料等对照阅读,从中发现或阐扬现代中国的“大学精神”。

腾讯文化:您同样说他们在“制造传说”。

陈平原:“传说”的制造与流播,有一些是有意的,有一些则是无意的。与今天所说的“炒作”不一样,所有今天大家熟知的关于西南联大的故事,基本上都是事后追忆。不要说十年二十年,即使是同一件事情,在当时传播过程中,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变异。更何况,我们有意识地回顾抗战中的中国大学,是时隔四十年后。

1986年,关于西南联大的历史,才逐渐引起公众的关注。那时,留在大陆的联大校友差不多都退休了,他们写文章回顾那一段峥嵘岁月,不用说,会有一些误记或粉饰的成分。因此,引用这些回忆录的时候,必须和当时的历史资料相对照,才能有比较准确的理解与论述。

西南联大有很多不愉快的经历,但这不是主流

腾讯文化:联大校友之所以回忆以往的美好,内心是不是有对现实感到失望?

陈平原:第一,所有追忆,必定是有感而发;第二,谈论过去的事情,尤其是青春年华,必定是偏向于美化。所有在校生谈及大学,都是批评为主;所有校友几十年后回顾,都是表扬为主。不要说那个时候,今天也是这样。

钱穆在《师友杂忆》的最后一章,有一妙语:“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记忆之外者,足证其非吾生命之真。”真实的生命,是我愿意记得的,愿意珍惜的,愿意永远追怀的。但我不否认,还有很多我没有记得的,或者被我有意压抑的不愉快的经历。

腾讯文化:您在书中屡次提到西南联大的“缺憾”,它是什么?

陈平原:进入到具体语境,西南联大同样有很多不愉快,可我在书里面没有细说。不用看档案,你读吴宓、朱自清的日记,会知道那时的读书人,是有很多郁闷与不满,甚至痛骂当局的。钱锺书的《围城》是真实的,鹿桥的《未央歌》也是真实的。《未央歌》里的西南联大生活好像一首田园牧歌,而《围城》里的教授却都很猥琐,可这两个都是真实的存在。

你我都明白,没有一尘不染的黑或白。我们谈大的历史走向,不该抹杀那个时代大部分读书人的志向与情怀。对于他们在那一场战争中的表现,应予以充分肯定。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目的。

没有地方民众的接纳,大学没有办法生根

腾讯文化:中山大学校长许崇清在学校迁回广东之际,说“未能对于地方文化、社会建设多做贡献,深滋愧赧”,这种知识分子参与地方文化建设的责任感,在当时是否普遍?

陈平原:应该说是一种普遍的状态。今天谈那段历史,多站在大学的立场,着重表彰大学的贡献与坚守。但是,你必须记得,没有地方民众的接纳与支持,大学根本没有办法立足,更不要说生根开花结果了。你可以想象,一个大学的到来,必定使当地物价上涨,民众生活也一定受影响。我们应该感激大后方民众对于大批外来的读书人的鼎力支持。

每到一个地方,包括中大在内,所有大学都会努力为地方做点好事。具体到学者,根据所学专业不同,有从事地方文化研究的,有做方言调查或民族学考察的,工科或医科则将科学知识应用到日常生活中,更能切实帮助地方改善民生。在我看来,这是教育者必须有的情怀,也是外来大学对于地方应尽的责任,或者说“必要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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