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记忆:“只要板车转,给个专员也不换”
我所在的小镇,人均不到一亩地,还多分布在岗坡上,产量很低。指望这点地养家糊口是不可能的。许久以来,乡民就有做生意的传统,如经营小百货、日杂、食品加工,更多的是长途贩运。
1956年前,农民比较自由。尽管官员经常教育人们走“社会主义”道路,但在现实中,自由经营和自由贸易没受到多大干预。所以,那几年农民的日子,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1958年,农村发生巨变:土地、牲口、大型农具等,说是“自愿”,实则是被迫无偿地交到了人民公社,农民成了公社社员。自此,土地所有权不再属于农民,而变成了姓“公”,乡民们享受了千百年的自由也随之受到严格限制:不许农民自由贸易、自由耕种,人们都被圈禁在人民公社的土地上刨食吃。
大炼钢铁和强制办集体大食堂,更是给身无自由陷入极端困境的农民雪上加霜,最终导致了惨绝人寰的大饥荒,饿死了许多人。
我记事的时候,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末尾,面对饿死那么多人的惨状,当局只得给农民松绑,放宽政策,允许农民包产到户,开放自由市场,准许农民自由贸易、自由耕种。于是,农民利用这难得自由,重新捡起已被禁止多年的营生,起早贪黑没命干。终于从死亡线上爬了出来,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这一政策刚实施两年,又开始折腾。让无数人起死回生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被指责为走资本主义道路,自由贸易被禁止。到了文革,更加严厉地批判私有制和刘邓复辟资本主义的所谓罪行。
1964年以后十几年里,农民又回到了1958到1961年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都被牢牢地钉在在人民公社耕地上,失去了应有的自由。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只能望着玻璃外的自由空间兴叹,没法逃出,不能抗拒,只得乖乖地做“共产主义”理想的试验品。害得人们长时间连肚子都吃不饱。
农忙时,像我这样的小学生,要到生产队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休息时,老农民就聚在一起聊天。他们对批斗走资派这类话题不感兴趣。谈论最多的,是啥时候能准许板车轱辘再转动起来,让农民过上舒心日子。
他们怀念享有自由的光景,经常回忆起当年允许做买卖的好时光。每当这时,老农民脸上就会泛起红光,充满自豪。“只要准许做生意,当官的每月拿几十块、百把块钱算个啥”。旁边的人应和着:“只要板车转,给个专员也不换,那真不是吹牛皮”。
原来,在允许自由贸易的时候,多数家庭都有一辆板车(人力车),有的还喂有一头毛驴。人们正是凭借这板车,走出困境,改变命运。农民的生活哲学是“辛苦做,快活吃”,只要能挣到活命钱,那就是天底下最惬意的事,再苦再累都不在话下。
我所在的小镇,北面依托桐柏山,东边临近大别山余脉,是个小型物资集散地。乡民靠贩卖山货、木柴、百货等,一天下来,可以赚得六、七元人民币。这在当时,对农民来说,是笔相当可观的收入。
如果是新手,生意上没经验、没路子,也不要紧,只要舍得下力气,同样比在生产队挣的多得多。比如,给县城建筑工地拉石头,拉一板车能赚两块钱。起个早,一天可拉三趟,每天能赚上六元钱。
如果不想跑远路,就在附近做点小生意,也会有不错的收入。比如在小镇及周边乡村收购蔬菜,拉到县城卖,一天也能赚两、三块钱。
而在生产队里干一天,只能挣两三角钱,还是纸上画的烧饼。年底结算,扣除粮、油钱后,许多家庭都成了超支户。辛辛苦苦干一年,不仅拿不到一分钱,还倒欠生产队里钱。
那时候,农村人口平均月消费也就五、六块钱,一月若有上百元进账,一家子的开销就不成任何问题了,日子自然过得开心、舒坦。
邻近大队有名干部,不知什么原因下台了,他就每天贩木柴,竟然养活了一大家子人,还偿还清了欠款。一次,他又进了满车木柴,第二天要拉到县城卖。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又不准许做生意了,木柴被人点火烧光了,变成了一车子土,他失声痛哭。哭声惊动了邻居,赶忙起来看个究竟,发现他在做噩梦。可见农民是多么害怕政策发生变化,自由贸易对农民是多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农民的命根子。
似乎有人故意为难农民,农民担心和惧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现在,老农民们只能在田间地头回忆过去那自由快活的日子,他们戏称为“过干瘾”,“望梅止渴”。
一说到现实,就有人发起牢骚。比如,有的说,就这一点地,少数劳动力足可耕种,何苦把这么多的人都死死地捆绑在地里?让农民轮流出去做点生意,既搞活经济,方便了他人,又给农民一条活路,不好吗?
有的说,又不是贩卖军火、鸦片,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为什么就不准许呢?怎么就成了资本主义呢?
也有的说,这“主义”到底是个啥东西,总跟农民过不去,看到农民有米下锅了,它就不自在,就要跑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生怕农民有钱了,富裕了。
这时,生产队里的干部就会出来提醒大家:说话注意点,我们现在干的是社会主义,走的是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私有制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是资本主义的死路、邪路,走不得。
有人偏不信邪,追问道:是主义重要还是吃饱肚子和活命重要?
生产队干部担心出问题,只得拿出狠话戗对方:搞资本主义,轻的受批判,重的被判刑,甚至掉脑袋。连吃饭的葫芦瓢(指脑袋)都保不住,你说哪个更重要?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也就明白了,不再说什么了。是的,这“主义”就是威武雄壮,由不得你不信。
“只要板车转,给个专员也不换”,是农民对自由的渴望:有自由,就不会饿肚子,就能逐渐富裕起来;有自由,就有平等;有自由,就会有尊严。享有自由的农民比“专员”那样的大官过得还要安逸。
然而,人们似乎忘了,时下已是“新社会”,社会形态已发生根本逆转,已经由乡民自治、乡绅治理的“准”公民社会,蜕变为权力社会、官家社会。几千年来政权不下乡的历史已经改写,权力魔杖从上到下一竿子插到底,直达公社、大队、生产小队,每个人的言行都在权力的严密监控之下,每个人的命运都受权力摆布。同时,权力的触角还广泛深入到各个领域,每个企业都姓“公”,每块资源都姓“共”,每家报社只能由官府办,人大、司法机关之上还有“老佛爷”。这是典型的官权主宰一切的社会,历史上绝无仅有,就连秦朝、明朝、清朝那样高度极权的社会,看到现在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绝对权力,也会自叹弗如,相形见绌。
那些掌管权力的人,有权制定各种政策。他们正是利用垄断且不受制约的权力,不停地限制农民权利,剥夺农民的土地所有权,禁止农民自由贸易,不断压缩平民的自由空间,并且反复折腾。想重新回到以前那种自由状态,过上安稳、舒适的日子,谈何容易。除非真正实行乡民自治,权力不再下基层,权力淡出公众视野,不再成天在人们面前晃悠。否则,它就是只下山猛虎,难免伤人、吃人。
把权力关进笼子,才能使它服服帖帖地为公众服务,又不能伤害到民众,才能驯服权力的任性、膨胀、野性和贪欲,民众才能长期而稳定地享受自由、平等、权利和有尊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