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祝华新:新闻是百岁人生的光亮

发布时间:2023-08-30 16:40 作者: 祝华新 浏览:433次

开国大典最后的记者

8月23日,人民日报农村部老主任季音迎来百岁大寿。在本报参加过开国大典报道的记者中,李庄、金凤、柏生陆续离世。瞿秋白女儿瞿独伊(本报记者李何的夫人)曾在天安门城楼上,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用俄语播出毛泽东主席的开国讲话,2021年病故。季音1949年九十月间作为《新华日报》特派记者来北京采访,1953年调入人民日报,他很可能是最后一名采访开国大典依然健在的记者。

昨天,季音告诉专程前来贺寿的新华日报记者:1949年十一前后,白天采访、晚上写稿,然后等着一个字一个字发往南京,发送完毕天也亮了。那些天都在兴奋中度过,几乎睡不了觉。

季音百岁老人精神矍铄,左一新华日报记者刘春、左二本报老记者林薇。本报老记者许林摄

三年半的社长,留下一代人的记忆

此前8月20日,人民日报老社长钱李仁99岁寿辰。老钱做过25年青年工作,21年外事工作,1985年12月调入人民日报做社长,1989年6月卸任。然而,恰恰就是这短短三年半的党报工作经历,给过来人留下了铭心刻骨的记忆。

在钱李仁主政人民日报时期,报道了国家体改委中青年专家与大学生对话改革;三峡工程论证存在尖锐不同意见;首次引入世界银行贷款采用国际招标的鲁布革水电站,中外两种文化观念的冲撞;中央书记处研究室研究员论证温州模式姓“社”不姓“资”;“蛇口风波”警示思想工作需要与时俱进;推介崔健的《一无所有》是“当代中国摇滚乐的开山篇章”;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爆炸破例上了头版。

报社老部下到老钱家贺寿时,拨通那一届编委会成员的微信,视频对话。微信那头,是98岁的副总编辑陆超祺,89岁的副总编辑余焕椿。三位老人彼此真挚问候,言辞清晰,令人欣慰。

80年代另一位副总编辑李仁臣读了记者李泓冰在老钱生日这天《新民晚报》文章后留言:“追逐理想的那束光,践行实事求是那条路,百岁老钱,堪为楷模!”

当年在人民大众关切的问题上,他们不躲避不失语,讲真话报实情,那份奋不顾身的衷情,赢得了那一代人永久的怀念。

   钱李仁99岁寿辰当日,与老副总编辑陆超祺视频问候,老记者张宝林举手机。许林摄

实事求是,谈何容易!

钱李仁调任人民日报时,报社同志和他本人都没有思想准备。他自己戏称“六十学吹鼓”。老钱的一位师长曾帮他把脉,说人民日报敏感,而且报社有其长期形成的工作格局,你新来乍到的,有些事可能不好办。

老钱到人民日报上班的第四天,就到夜班“跟班学习”,希望尽快熟悉新闻业务。到任最初的一个月左右,在他笔记本上列有分别谈话的43位同志名单。大部分人各谈一次,有些人谈话两次,个别的有三次。他还走访了编辑部的一些部门以及工厂、食堂、幼儿园。

在人民日报三年多的工作中,老钱殚精竭虑的,是如何使高层关注的“自由化”得以防止或遏制,而又不重复“左”的那一套。报社同志对“左”的东西特别敏感,在过去几十年极左路线时期,许多忠诚、正直的编辑记者被迫害,有的含冤而死,一些人被迫或盲目地充当了“左”的吹鼓手,流毒全国。可谓创巨痛深。真理标准讨论以来,人民日报自觉呼应邓小平、胡耀邦等老一辈革命家的战略部署,冲锋陷阵,为王前驱。有的时候,有些场合,又显得比较急躁,“队伍很可爱,只是太偏激”(钱李仁最后一次主持报社会议时的讲话)。

在回忆录《半个世纪的沧海桑田》中,钱李仁感慨:“关键的一条是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然而,这说起来容易,要真正做到,谈何容易!”老钱诚恳告诫本报新闻团队:我们下笔时一字千钧,不是闹着玩的,不是灵机一动。我们要考虑这个大局,我们要起好作用,不是有意的,我不这么想,但无意的,不自觉的,或者思想偏激,就那么干了,从而影响这个大局。作为党报工作人员,党员,共青团员,要意识到自己承担的责任。

对于拨乱反正时期十分活跃的文艺部、理论部,有领导希望进行“系统检查”,迅速改组。钱李仁主张“显然需要首先把有关的事实搞清楚,才能实事求是地作出决定”,延续了人民日报文艺宣传和理论宣传的开放和活力。哲学家、副总编辑王若水和名记者刘宾雁引起争议。钱李仁在报社全体职工大会上提出“不含糊、不草率”六个字。有关部门的评价是:处理两个人,坚决;实事求是;注意方式方法,生活上处理适当。王若水最终没有调走,作为离休干部留在人民日报。

对钱李仁主持工作的人民日报,80年代有这样的评价:班子很团结,民主作风较好,重大问题认识也比较一致。全面贯彻“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比较稳妥,比较准确。也有人说,还是有分量,非别的报纸能比。

   钱李仁99岁寿辰当日,前排左起张宝林、钱李仁,后排左起许林、李泓冰、高宁、罗雪村、祝华新

要不被潮水吞没,就勇敢沉着迎向大潮

季音家乡浙江上虞有条美丽的曹娥江,属于钱塘江支流。曹娥江大潮与钱塘江大潮一样壮观。农历八月十六,穿着白色紧身褂裤的水手站立船头,挥舞木浆,大声吆喝着,迎着大潮疾驰而去,一会儿抛到浪尖,一会儿沉到水里,却没有一只船被掀翻的。季音在回忆录《风雨伴我行》写道:我分明瞧见,水手们的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笑容呢!这情景,简直看得我入迷了。

这也许是少年时第一堂人生哲理课:面对汹涌的潮水,不论是自然界的大潮,还是社会生活中的“大潮”,你千万不能胆怯,如果要不被潮水所吞没,就要像那些水手们那样,勇敢而沉着地迎向大潮,在搏斗中掌握潮水的规律,进而从容地驾驭它,做一个真正的弄潮儿。

在过去的一百个春秋中,季音一路走来,始终知难而上。1943年11月,季音和几位战友从国民党上饶集中营魔爪中逃出,辗转回到江北新四军军部。范长江闻知他们的遭遇,十分愤慨,提议编写一本书,由华中分社资料室主任赵扬任主编,季音做助手。范长江亲自作序。《上饶集中营》在解放区出版后风行一时,解放后重印33次,成为共产党革命的红色经典之作。

“文革”后,季音在江苏采访,因为人民日报鲜明支持包产到户的舆论导向,被婉拒参加全省县委书记以上干部大会。他就在会下采访,找几位县委书记座谈,了解到当地农民农民瞒着上级偷偷搞包产到户的情况,写出调查报道《“可以”与“不可以”之争》(1980年12月24日)。中央农业政策有个逐渐放开的过程,最初提出“也可以”允许包工到组、联产计酬、超产奖励,以后明确边远山区和落后贫困地区可以包产到户。对此,农民热烈欢迎,把“也可以”改成了“更可以”;而江苏怕犯错误,把“也可以”变成了“不可以”。矛盾如此尖锐,人民日报及时为党代言,为民鼓与呼。

1981年5月,编辑部收到广东一封读者来信,反映高要县社员陈志雄承包集体鱼塘355亩,雇工5人,承包金额达到5万元。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额,涉及敏感的“雇工”问题。季音提议,组织读者讨论“怎样看待陈志雄承包鱼塘问题”。胡乔木给广东省委书记任仲夷批示,指责此事“离开了社会主义制度,需要作出明确规定,予以制止和纠正,并在全省通报”。人民日报和季音受到巨大压力,但有“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为后盾,也并不慌张。“这次讨论使我再次认识到,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为了推动社会的进步,是应当有一点探索精神的。”这场讨论,突破了雇工超过8人就是“剥削”的经典教义,为发展非公经济打开大门。

2020年9月,季音在钱李仁回忆录捐赠仪式忆旧。许林摄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仁者寿

网上有流行语:“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The wheel of fortune began to spin.)“是我的每一个选择,带我走到此刻。”(Every choice I’ve made has brought me to this moment.)人民日报老领导、老记者面对民众的赤子之心,面对历史的敬畏担当,让他们在现代中国百年动荡中颠沛流离,愈发展现人格的光辉。历史有时乘风破浪,有时蹒跚前行,其中都有他们这代人的无畏抗争和无私奉献,有他们付出的毕生心血和无声的泪水。

老钱晚年常说起:这辈子遭遇过汽车撞山、火车出轨、原订搭乘的飞机坠毁等突发灾难。在团中央工作期间曾在埃及遭遇火车出轨掉落尼罗河,从卧铺上层跌落地板;在阿尔及利亚坐车撞山,胸口受到严重撞击。但老钱心底无私天地宽,每天沾枕就睡,醒来祥和。

“文革”中,老钱被下放到宁夏石嘴山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我参观过这所“五七干校”遗址,工作人员介绍某间屋子是钱李仁、王荣(外交官)住房。我回京后告诉老社长,他淡淡地回应:可能是我和王荣在不同时间先后住过这间房,现在就这样标出。其实,晚上睡觉,有四五个同住一室看管,连夜里出去上厕所也要向值班看管报告。夫人郑韵带着8岁儿子来看望,也不允许一家三口一起住,只能在白天劳动休息时间或下班后见见面。1970年远在上海的老母病危,来电报希望回去见最后一面,也不准许,不久就接到老人家仙逝的噩耗。老钱补充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宁夏干校这一段,至今回想,仍然感慨万千。当然,说这些,不针对任何人,包括当年紧紧监视过我的同志,我对他们毫无个人的恩怨,见面还是比较融洽的。

据老钱司机兼秘书纪德来回忆:那几年,钱社长经常出入中南海,列席高层会议。虽然他没有透露过会议内容,但我总在他或轻松舒展或忧虑凝重的表情中,感觉到一个党报负责人的忧乐和不避艰难。在人民日报与中央“对表”的过程中,我也领略到他雷厉风行、老成持重的领导风格。钱社长平时言语不多,见到熟人点点头,似乎与人保持距离;实际上,钱社长内心温暖,对下属有很深的保护意识。遇事钱社长挺身而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阻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

2014年九十大寿前,老钱没从单位要车,自己坐公交到颐和园一游,以游客付费方式坐了一回龙椅,老夫聊发少年狂,全程只有保姆一人陪着。如今虽然年事已高,有些糊涂,快活地说自己143岁了。听到探望者都已办理退休手续,说报社就这点好,工作退休了,还可以写文章、做贡献。端坐家中的老钱对大家冒着大雨过来,坚持站起来“感谢各位”。儿子亚飞说,今年生日前,父亲郑重找他谈一件事,说现在领导干部的简历过于简单,希望儿子向组织上反映。

老同志对体制的一往情深,不忘自己的责任,总想着提点建议、做点贡献,恐怕已是一辈子的思维定势和行为习惯。

99岁老社长每天仍认真读报

“我们宣布从此自己处理自己的命运”

季音一生曲折,除了解放前囚禁上饶,1958年被增补为“右派”,离开编辑部,成了采石点炮、农场烧锅炉的一把好手。即使在唐山柏各庄农场,这位新四军老战士依然坚强,还尽可能关照同一劳动小组的“右派”作家萧乾,劝萧乾不要凡事过于软弱,该争的就得争。“文革”后,萧乾在送季音的一本书上写道:“感谢你在柏各庄给我的温暖——在北极得到的温暖,特别难忘,特别可贵。”

季音晚年生活安详,五个子女都上进孝顺。他在解放战争和开国大典的报道,编辑成册《我把真相告诉世界——一线报道带你重返解放战场》,即将上架发行。

第一章 奋起反击蒋匪内战

第二章 外线出击,逐鹿中原

第三章 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第四章 迎接新中国的诞生

附录有上饶集中营回忆等。

74年前,季音这样报道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现场:

周恩来最先到了广场,在竖碑的地方察看地形,接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也从汽车里走了下来。代表们愈来愈多。

毛主席背着两手,不停地在石碑边上踯躅着,望望石碑,又不时望望周围,周围的大楼顶上无数的各色电灯也正照射着这位人民领袖,照射着广场,电灯光里大大小小的红旗在风里喇喇抖动。

天安门广场沉默了,整个北京城沉默了,只有低沉的旋律在空中缭绕……胜利的中国人民忘不了为争取今天而在昨天悲壮地倒下去的无数兄弟呵!今天,我们宣布成立人民自己的国家,我们宣布从此自己处理自己的命运……

毛主席洪亮的声音回荡开去……毛主席静静地走到石碑边,挖起一铲土丢到碑基边上,接着朱总司令等逐一上去铲土……周围依然十分沉寂,只听见乐队轻轻地奏着哀乐,以及铁锹撞击石块的声音……

让我们把这块人民英雄纪念碑竖到千万人的心里去吧!竖到我们思想深处去吧!假如我们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时候,假如我们麻痹糊涂松懈斗志的时候,假如贪图享乐腐化忘掉艰苦本色的时候………好好记取我们先人缔造祖国的艰难吧,好好地爱惜这份由无数先烈的鲜血创造起来的家业吧!

74年后,读到这段庄严的历史瞬间,依然激荡人心,“我们宣布从此自己处理自己的命运……”

老友相见,经常谈起大历史中的心态问题,是不是应该“放下情结、尊重命运”。不妨从钱李仁、季音这代老报人的跌宕人生中得到启迪和人格激励。他们的百年热血、百年奋起,多少萧瑟风雨,多少惨痛经历,依然站立不倒,就像梁启超所言“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在他们年富力强的时候,终于赶上“文革”的历史大结局,痛定思痛,放弃“以阶级斗争为纲”,平反冤假错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党报议程和基层民意达成高度共识,体制内和知识界一拍即合,掀起思想解放的大潮。包产到户、经济特区、对外开放,外向型经济,国际大循环,融入世界文明主潮。本报文艺部记者罗雪村为季音老师画过一幅素描,季老写上海明威的一句话:“每一个人在这世界上,都受折磨。有许多人后来反而在折断的地方长得最结实。”(下图)

想到梁启超的话:“人生于天地之间,各有责任。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也;行责任者,大丈夫之终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和使命,每个人只能在,也必须在,历史给定的时空中,奋发努力,你尽力了,可以无憾。老一代报人已经交出了不枉百年的答卷。

网上还流行另一句话:“每一次的深蹲都在为跳跃积蓄能量。”(Every squat is a gathering of energy for the leap ahead.)

来源:党报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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