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凯:1980年代乡村治理及启示
在四十年改革进程中,1980年代非常重要,不仅是改革发端时期,而且改革进程具有激进性和深刻性,更突出地表现在农村。
1980年代是乡村治理划时代转折时期,为现在的乡镇治理奠定了基本组织制度框架。从宏观角度看,八十年代发生在乡村的治理变革,已经超越了乡村本身,而更具有国家层面治理含义,是后三十年所不能比拟的。国家治理格局最重要变动发生在乡镇和村庄,而县级以上基本格局并未大变。治理变革在基层突出表现为政权架构及相应运行机制,在上层则不涉及政权架构,主要是管理体制和运作机制。
从概念表述看,“乡村治理”最初出现在2006年中央文件中,但乡村治理的组织基础和政策原则形成于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至今的乡村治理虽然不断变革创新,但都以这个年代建立的制度框架为基础。1980年代乡村治理,是对前改革时代乡村治理体系的颠覆性突破。与后三十年比较,八十年代乡村治理体系具有开拓性、框架性、基础性。
本文认为,研究乡村治理要特别关注组织与制度,而且应该注意组织和制度的区分。变革时代的治理体系充满了新组织,这些组织尚未成为制度或正在成为制度。“制度”是那些已经形成规律性并有有效约束力的惯例、联系和规范。八十年代开创了新的乡村治理格局,也开启了新的历史方向,后来的治理探索主要是这个方向上的继续深入。其核心内容主要在三个方面。
一.重新建构基层政府
主要标志是废除人民公社,建立乡镇政府。这也是重新塑造国家(政府)与乡村关系,建立新的基层治理体制。
比较1975年宪法,可以清楚地看到1982年宪法关于人民公社规定的根本变化。1975宪法第一章第七条规定:“农村人民公社是政社合一的组织。现阶段农村人民公社的集体所有制经济,一般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即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队三级所有。”1982年宪法第一章第八条规定:“农村人民公社、农业生产合作社和其他生产、供销、信用、消费等各种形式的合作经济,是社会主义劳动群众集体所有制经济。 ”人民公社体制核心在于“政社合一”,在于“党政军民学”一体。这种体制不仅限制了农民的创造性、积极性,而且限制了农民的基本人身自由,成为中国农民长期难得温饱的体制性根源,也成为农民奋起抵抗、进而引发改革的主要制度背景。
废除人民公社,重新构造基层政权体系,主要发生在八十年代上半期。1980年6月,四川省广汉县向阳人民公社第一个摘除“人民公社”牌子,挂上了“乡人民政府”牌子。随后,广汉全县各公社陆续被乡镇政府所取代。1981年5月16日,胡耀邦与国家农委三位工作人谈话时说:“这两年,对农民有了认识了。别说几代人的事情,高级社就不该搞,人民公社更不该搞。现在,群众兴高采烈,党的威信提升。现在实际是退,一大二公就是不行!”1981年7月18日,国家农委副主任杜润生向副总理万里汇报,全国人大常委会三次派人到国家农委,征求新修改宪法稿中人民公社问题的意见,因为事关重大,农委迟迟没有答复。万里说:“宪法无论如何不要再写公社。”又说:“最近摸了摸底,公社长不了,改革势在必行。”
1982年11月,新宪法颁布。通常,宪法修改是从政策演变而来,先有中央文件的政策规定,而后上升到法律和宪法。人民公社的废除则没有经过这样的过程,而是相反:法律修改在前,政策文件在后。新宪法发布十个月之后,1983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政社分设、建立乡政府”的通知。这个通知是对宪法新条款的解释和落实新宪法规定的部署。文件指出,政社分设目的是,“要尽快改变党不管党、政不管政和政企不分的状况”。文件提出了工作原则:“乡的规模一般以原公社管辖范围为基础,乡的编制不得超过现有公社人员编制,乡应建立财政和预决算制度等”。文件要求,建立乡政府的工作要在1984年底前完成。1986年,国务院发出关于乡镇政府改革的22号文件,提出党政分工、政企分开、乡镇撤并等等,新的基层政府体制框架基本确立。
撤销人民公社制度,建立乡镇政府,重新建构基层政权,也是重新塑造国家和农民的基本关系。这是乡村治理体系最深刻、最重要的历史性转变。
二,重新建构乡村身份体系
主要标志是,在建立家庭承包制基础上,通过系列政策创新,赋予农民经济活动的自主权,破除了人民公社时代对于农民的身份控制,农民获得流动自由和职业自由,促进了身份多元化。
1982年中央一号文件确立家庭承包制度可以由农民自主选择,随后又充分肯定家庭承包制度是中国农民的伟大创造。由此,农民的自由流动能量得以剧烈释放,身份问题随即突显。1983年一号文件允许农民长途贩运、允许农民购买汽车拖拉机等大型生产资料、允许从事非农经营、允许雇工等。这些政策为农民职业分化提供了政策条件,为农民的身份选择和转换创造了制度空间。
1984年中央一号文件即第三个一号文件,允许农民自理口粮到小城镇落户,随后,国务院发出关于乡镇企业的文件,鼓励农民创办乡镇企业,支持“四个轮子一起转”,即乡办、村办、户办、联户办,发展非农产业。这也成为农民获得新职业身份的重要制度。
进入八十年代后期,随着农民跨区域流动的大规模出现,特别是城市中出现大量农民工,农民工子弟学校在城市大量出现,彰显了城乡分割身份体制的弊端。要求进一步的体制变革,成为农民所显示的巨大历史力量。进城农民的大量出现,显示原来“从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政策设想已经不能适应农民的需要。农民的用行动要求“离土也离乡,进厂也进城”。这不仅造成了农民的职业身份快速分化,而且提出了体制变革的新要求。
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面对农民进城的重大现实,城市管理体制、劳动就业体制、户籍等制度有若干新变革。实际上这是农民在推动城乡治理体系的深刻改变。在这个过程中,政策设计和制度安排走过不少弯路,如中间曾经严重歧视限制农民流动,进入新世纪以后有了长足进步。现在,随着城乡统筹等不断推进,农民身份体系变革正在加快,但是改革还在路上。
三,重新构造村庄内部权力关系
主要标志是,试行村民自治制度,建立村庄治理新体制。
1980年初广西宜州合寨村出现最早的村民委员会。1982年宪法规定了村民委员会基本职责。1983年中央关于建立乡镇政府的文件规定了村民自治的工作原则:“村民委员会是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应按村民居住状况设立。村民委员会要积极办理本村公共事务和公益事业,协助乡人民政府搞好本村的行政工作和生产建设工作。村民委员会主任、副主任和委员要由村民选举产生。各地在建乡中可根据当地情况制订村民委员会工作简则。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再制订全国统一的村民委员会工作条例。”文件的这段话是《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出台前村民自治的政策依据。
1987年11月,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并规定自1988年6月起实施。进入1990年代初,全国范围内出现一些先进典型,如山东莱西县、吉林梨树县等。在这个过程中,基层出现了很多组织制度创新,如秘密画票间、海选等。1998年11月《村委会组织法》正式颁布实行,村民自治进入新的历史阶段。新世纪之交,村民自治成为中国改革的重要风景,也被作为中国推进政治改革的重要标志。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前美国总统卡特访华,都曾被邀请观摩中国的村级选举。村民自治也是海内外众多学者的热门研究题目。
若干年来村民自治不断推进,现在则可以说改革进入深水区,引发的各种体制性问题广泛而深刻,如自治组织与党组织的关系问题,自治组织和基层政府关系问题,正在成为村民自治制度继续发展面临的新课题。现在,基层自治面临的挑战很多,村民自治的制度建设依然还在路上。纵观近四十年的村民自治发展历程,八十年代是关键的破冰阶段。
四,八十年代乡村治理气象
八十年代乡村治理有一种生动活泼的气象。这种新的气象,既不同于改革前,改革前是“阶级斗争为纲”“大批判开路”,基层工作气氛高度压抑;也不同于随后九十年代和进入新世纪之后,后来则在基层政府与上级、农民与政府之间出现了一些新困难和挑战。
八十年代乡村治理新气象突出地表现在:其一,基层需要应对的考核检查少。迄今为止,可以说八十年代是上级对基层检查考核最少的时期,基层工作环境相当宽松。当时对于基层干部构成沉重压力的检查考核主要是计划生育,而后来越来越成为问题的上访、维稳、招商引资等并不突出。其二,基层改革创新的环境氛围宽松,生动活泼。围绕经济社会发展,包括政府体制改革,很多地方创造了综合性经验,不仅出现在村级和乡镇,而且出现在县级,曾经引起广泛关注的改革典型有四川广汉县、山西原平县、内蒙卓资县等。其三,不同层级政府间的关系、群众与官员的关系比较融洽,信任程度高。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更能讲真话,农民对于官员更能讲真话,上级单位的调研容易进行,调研中的形式主义较少,如假现场、走过场等现象相当少见。
2008年7月,在一次纪念农村改革30周年会议上,中农办陈锡文主任说:“从90年代以来,我们到农村去调查,大家都感到困难比以前大得多得多。不仅是到了县里,到了乡里,到了村里,各级干部似乎都不希望你去见农民。即使见到,也会坐到你边儿上,生怕你知道更多的真实情况。干部是这样一种心态。就是农民也都不大愿意理睬你,觉得你来半天,你能帮我们解决什么问题?人家明白,我毕竟还是在村支部书记、乡党委书记领导下,你能帮我们解决什么问题?所以从这个角度,杜老开始关注经营管理体制、劳动成果分配方式,最后是财产关系问题。现在更多关注农村的政治体制,我觉得这里有必然性。”本人也长期从事农村调研,对于这种变化也有相同的切身体会。这实际上是综合性乡村治理问题。
十八大提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将乡村治理变革推进到新阶段;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对乡村治理提出了更高要求。在新的社会经济条件下,特别是在人口充分自由流动、城乡统筹不断深化、全球化和信息化快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如何实现“治理有效”,是一个重大课题。乡村治理是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基础部分。认真总结八十年代乡村治理,有利于从历史中吸取经验和智慧。
(本文是作者在清华大学农研院的讲稿,2018年12月9日。 )
来源:沽河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