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
所谓史官文化者,以政治权威为无上权威,使文化从属于政治权威,绝对不得涉及超过政治权威的宇宙与其他问题的这种文化之谓也。
玄思的思想家,于是提出,由事物共相组成的世界——“理念世界”,才是真的世界;而实在的世界却是有缺憾的世界,它不过是这个理念世界的淡淡的影子而已。这就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理念世界”是通过“理性”分析综合实在世界而达到的,这是一种神赋予人的能力,所以理性的渊源应该上溯及于一个全能的超人的力量。一神教的上帝早就是这样一种力量的候补人,这又是基督教与希腊思想的结合点。
【中世纪,甚至直到现代,理性主义(即所谓“哲学上的唯理论一派”)者曾经大大有助于科学的发展,而理性主义者则总是把真的最终原因归之于上帝,把“理性”的威力上溯于上帝。
理性主义者的贡献,多半在数学和逻辑学、天文学方面。解析几何的发明者笛卡儿是17世纪的人;莱布尼茨是微积分的发明者,是18世纪的人;他们都是理性主义者,都把理性的力量归结为上帝的威力。数学和逻辑学不是直接掌握自然的实验科学本身,然而它们是实验科学的不可缺少的工具。基督教固然阻碍了这方面的研究(例如某些教皇之所为),然而,既然它的前提是“真善”,它的存在本身就是鼓励这方面的研究。事实上,确实有许多科学家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们研究的目的,是想要证明上帝哩。
这是“史官文化”所能做到的吗?“史官文化”固然杜绝了宗教发展的道路,可是它也同时杜绝了无关于“礼法”的一切学问的发展的道路。倡导史官文化的人,只看到宗教是迷信,他们不知道基督教的上帝是哲学化了的上帝,是真的化身。不知道正因为中国史官文化占统治,所以中国没有数学,没有逻辑学。】
欧洲的蛮族征服,不像在中国,由古老的文明同化了蛮族,以至蛮族文明后来竟然全部湮灭。欧洲蛮族征服之后,后来没有由“罗马人”光复过,蛮族文明以骑士文明的形态,发展成为和教士文明并行的一种文明。教士文明还是罗马传统。但是两种并行的文明并不是各不相干的,它们在互相渗透。文艺复兴,终于扫掉了古老文明的老壳子,古老文明渗透到世俗文明中去,压倒了宗教文化,进一步发展成了近代欧洲的文明——这是一种注定要传布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中去的进步文明。
骑士文化这种世俗文化得以存在,欧洲的君主制之所以长期来得以维持其等级君主制的性质,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两种政治权威同时并存,显然也是因素之一。这一点,对于欧洲政治之不能流为绝对专制主义,对于维护一定程度的学术自由,对于议会制度的逐渐发达,甚至对于革命运动中敢于砍掉国王的头,都是有影响的。因为两头政治下最底层的人也许确实捞不到什么好处,体面人物却可以靠这抵挡那?可以钻空子,不致于像中国那样“获罪于君,无所逃也”,只好延颈就戮。
比起佛教来,基督教虽然是一种入世的宗教,终究是力图把人性提高到“神性”。与此相反,教会首脑却在神化的人的幌子下,荒淫无耻到不像人而像兽的样子。此外,城市的兴起,王权的上升,民族国家和民族意织的形成,也使教会教廷的政治权威和思想文化权威都成为不可忍受的东西。所以,地理大发现(亦即航海商业的猛烈扩张)、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三者几乎同时发生,并不是偶然的。现在,在骑士文明基础上成长起来的世俗文明要摆脱神权的控制了。宗教改革的政治意义是民族国家摆脱梵蒂冈,文化意义是要摆脱死掉了的拉丁文明的控制,发展民族文明,同时也是要摆脱已经阻碍科学和思想进步的经院哲学。文艺复兴是要回到共和罗马和城邦希腊的欢乐的人。
我也并不反对史官文化。历史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何况,史官文化留给中国人的,有一种很大的好处,没有滚入过神秘的唯理主义(教条主义不过是愚昧,它不是唯理主义)的泥坑,中国人从来是经验主义的。唯理主义的最大好处是推动你追求逻辑的一贯性,而这是一切认真的科学所必须具备的东西。古代人,曾不得不从神秘的唯理主义那里取得这种力量,现代人已经用不到再为此乞灵于上帝,那是包括在科学的经验主义中的一个必要给成部分。(至于那种庸俗的实用主义,把逻辑的一贯性和意义体系的完整性看得比当下的应用为低,低到不屑顾及,那也不过是无知而已。)所以,史官文化中的历史主义还是中国思想的优点,要改革掉的是,历史主义不能成为史官,即服务于政治权威的史官。人类,或人类中的一个民族,决不是当代的政治权威有权僭妄地以为可以充任其全权代表的。斯大林说过一句好话:“希特勒来了又去了,德国民族是永存的。”这句话,对任何一个民族都是适合的。
我对斯巴达体系怀有复杂矛盾的感情。平等主义、斗争精神、民主集体主义,我亲身经历过这样的生活,我深深体会,这是艰难环境下打倒压迫者的革命运动所不可缺少的。但是,斯巴达本身的历史表明,借寡头政体、严酷纪律来长期维持的这种平等主义、尚武精神和集体主义,其结果必然是形式主义和伪善,是堂皇的外观和腐败的内容,是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相反,还因为它必定要“砍掉长得过高的谷穗”,必定要使一片田地的谷子长得一般齐——它又不精心选种,不断向上,却相反要高的向低的看齐——所以,斯巴达除掉历史的声名而外,它自己在文化和学术上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歌颂它的伟大的著作,还要雅典人来写。当然,我这里说的是感情;至于严肃的分析,经过多年探索之后已经解决了,也已经懂得怎样来分析我自己的矛盾的感情了。
【直接民主只能行使于“城邦”,卢梭也懂这条道理。他的《社会契约论》直截了当地指出过这一点,可惜当时的欧洲,能够做这样实验的,只有也是城邦的“日内瓦共和国”之类罕见的例子,像瑞士这么大的国家已经嫌太大了。一句话,广土众民的国家无法实行直接民主。在这样的大国里,直接民主,到头来只能成为实施“仪仗壮丽、深宫隐居和神秘莫测”的君王权术的伪善借口。袁世凯称帝时,一个美国籍的宪法学家古德诺为之大肆鼓吹,说中国实行不了共和民主政制。其用心也许是险恶的,不过他至少也看到了事情的一个侧面。
历史并不永远是“今不如昔”的。确实,正确一点说,历史永远是“古不如今”的,不过不能否认往往出现逆流而已。日耳曼征服以后的欧洲,确实出现了逆流——欧洲又回到了神权政治时代。不过雅典民主和共和罗马并不是白白地只算存在过,甚至在神权的大本营也在凭借神权的掩护,从雅典和罗马取得教益和神权政治相斗争,我上次引过的托马斯·阿奎那(Thornas Aquirnas) 即其一例。13世纪初期英国的大宪章,虽然不过是国王和诸侯间的一个协议,然而多种历史事变的凑合,使在其上长出来的议会制度始而是一株不牢靠的随时可以摧毁的幼芽,继而经过克伦威尔(Cromwell)确立了权威,但不免还是典型的贵族政治的装饰品(直到19世纪还是如此),然后发达起来成为一种复杂精巧的、适合广土众民国家实行民主政治制度——迄今为止,还没有找到一种足以代替它的制度,虽然它极不完善。】
【我认为,从“建城”开始一个国家的历史,是海上文明的特色。海上文明者,从土生土长的地方飘洋过海移民到新地方去之谓也。这种移民,不同于游牧民族的陆上迁移,它是经过一段并非与人斗而是与自然斗争的历程……移民要在那里生存,必须筑城聚居,逐步扩大它的活动与希腊城域。希腊城邦就是这么起源的。反之,非海上文明的文明,则是部族胞族形成集团,出现部族王,各部族王之间相互征伐,兼并,逐步扩大成为大王国和大帝国。
筑城聚居的海上移民的城邦,一般是城邦而不是领土国家。政制,一开始几乎无例外的是贵族政制,亦即元老院掌权,地位平等的公民组成公民大会参与政事。
部族王经过征战形成的王国,一般是专制主政制——不仅中国、古波斯、埃及、巴比伦、印度,直到古代史上所发现的任何这样的国家,包括西欧的高卢(高卢还打进过罗马城,塔尔苏斯(Taressus,在西班牙)、日耳曼等全部如此。所不同的是,部族王凡兴起不久的专制色彩较少,王与“战友”之间的关系还比较平等;部族王国历史愈久,王权的尊严愈往上提,专制主义色彩愈浓厚,如此而已。】
【海上文明并不一定是商业文明,至少,一开始的时候,可以并非商业文明。欧洲历史上,迦太基及其所属诸城,一开始就是商站。因为西顿、推罗在向外移民以前久已从事海上商业。可是公元前1100年希腊人殖民于小亚细亚(即发生特洛伊战争那一次),虽然黑海商路的开通是其目的,英雄色彩却远多于谋利色彩。事实上,希腊诸海外殖民城邦一开始都以务农为主,到米利都发展成为商业城邦,以建立商站为目的而去“繁殖女儿城邦”,已经是比较晚的事情了。
远古商业,基本上是珍奇商品的海上负贩。为了这样的商业而去建立一个新城邦,动力尚嫌不足。以希腊而论,海外移民更重要的动力是不甘心在国内当第二号或第十号的王子贵族,到海外去自立门户。而在航海成为风气的人民中间,每一个阶层都有目的各不相同的冒险家。这些人,明知全搞商业是不行的,他们更现成的目的是寻求“新地”。农业是基础,古代人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航海固然与商业联在一起,航海也是为了新地。混江龙李俊出海首先要求地盘。有了地盘以后,当然买卖是要做的。
罗马这个城邦,是土著在海上文明的埃特鲁利亚和希腊的影响之下建立起来的,她以务农为主,然而政体不同于东方专制主义,其原因在于海上文明的城邦本身就多半以务农为主。这该不是什么奇柽的事情了吧!】
【马克思的“亚细亚”或“东方”,是大陆务农的领土王国或帝国。那些领土王国或帝国,王朝的威力所寄,在于农民的贡赋和“徭役——兵役”,这和滨海的工商业城邦,国家的威力所寄是海上贸易和海军是不一样的。这些国家的最大要求是“教民耕战”,耕战的民绝对从属于王朝。你说他是奴隶吗?有功可以授爵。你说他是自由民吗?他又绝不如希腊罗马的公民那样,凡执干戈以卫社稷的就有参政的权利。他没有“政权”,只有战功可以授爵。他的一切财产,王朝随时可以征发。他的产品,甚至不能自由出售。中国很早就有盐铁专卖,埃及的榨油是王朝专利的。在这种情形下,拿西方的“自由民”和“奴隶”的范畴来对待这种“赋役农民”是格格不入的。
真的,自由民和奴隶的范畴,不见于波斯、埃及、巴比伦、中国;《旧约》上也没见这个名词。这个名词的起源显然是希腊,是城邦制度中的概念。黑格尔把东方的制度称做普遍奴隶制,即王或帝一个人是自由的,其他,连大臣也不自由——比如,绛侯周勃随便就被下了狱,高帝“把他的问题弄清楚”了,又出来当丞相了,这在深具自由民概念的西方是办不到的。】
奴隶要占优势成为“制度”,这唯有在商品货币关系十分发达的工商业城邦中才有可能。其条件是:具有可以拥有奴隶的自由民(相对于没有这样大的个人权利的王朝臣民);商品货币关系发达,使财富有无限积累的可能,使自由民有把财富投资于奴隶这种“生产性固定资本”上的要求。没有这些条件,只会有鸳鸯、袭人这类奴隶,奴隶成不了制度。普遍的劳动者,是乌进孝管下的,比鸳鸯、袭人生活困苦无数倍的赋役农民。
【封建关系,并不限于“授土”和“效忠”两者,也就是说,并不限于骑士有权利和义务这两个方面。这种权利和义务,还成为关系两方面都必须信守的契约,并不仅仅是受封者对授封者因其授土而负有义务。
这就是说,除骑士不尽义务不得享受权利而外,还有:王侯超额索取,骑士可以反抗。这就是英国大宪章(Magna Charta)的来历,也是英、法等国议会的实际起源。倘若上面对下面的权利是绝对的,不可反抗的,那就是绝对君权,就是专制主义,就不是封建制度了。
其所以如此,我猜测:(1)有罗马法的契约——权利义务的传统观念的影响;(2)和世俗权威相并行的,还有一个宗教权威。所以,即使是强大的王侯,要像春秋战国那样兼并,吃掉属下,把它“郡县化”,会招致他对付不了的反抗。因为反抗不仅会来自被兼并者,宗教权威也会反对他,这是他受不了的。
十六七世纪以后,西方有过开明专制主义时期,它为英法大革命准备了条件。值得注意的是:(1)王权和城市同盟,才反对得了封建诸侯的分散主义;(2)开明专制主义和宗教改革几乎是同时期的。
唯有把宗教权威的偶像打翻在地,才建立得起世俗的专制主义来。新教是个人主义的、原旨主义的,这才能建立起集中的(非封建的)民族国家。】
100多年来,中国从天朝大国下降到地下掘出来的木乃伊的可怜地位,中国人对之记忆犹新。这100多年中,中国人深深具有马克思当时对德国的那种感慨:“我们……为资本主义不发展所苦”。这样,我们的探讨,就不仅仅是“无产阶级是怎样异化而成的?”它必然要涉及“我们历史上的异化是什么性质?”以及,如果这种异化不同于欧洲的话,“为什么不同?”“它是否使我们苦恼更为严重?”等等。这不过是历史的探索。历史的探索,对于立志为人类服务的人来说,从来都是服务于改革当前现实和规划未来方向的。
【城邦国家,商业城邦,这都是希腊、罗马的传统,其渊源远远超过中世纪,这是西方传统的一个显著特点。我们中国人却往往忽略这个特点,并且只把这种渊源推到欧洲的中世纪,还接着来了一个非历史的类推:既然欧洲中世纪产生城市,产生市民阶级即资产阶级,这种马克思主义的普遍规律对于中国就应该是无条件适合的。因此,中国的中世纪也有资本主义的萌芽,倘若不是意外的历史事变打断客观历史发展过程,中国社会自己也能生长出资本主义来云云。
这种非历史的观点,必须批判。欧洲文明的传统,离不开希腊。希腊的社会经济类型,希腊思想,被罗马几乎全盘继承。蛮族征服,给欧洲文明打上了日耳曼的烙印,可是罗马传统通过基督教会大部分保存下来了。13世纪以后的文艺复兴运动,更使被基督教神学掩盖掉的那部分,欢乐的、世俗的人生哲学,民主主义的政治哲学,和具有强烈实证气味的理性主义学术思想,以新的面目恢复了它们的旧观。谁都承认,文艺复兴运动是世界近代化,亦即资本主义化的一个重要因素。外国人承认这一点,随而肯定,迄今的西欧文明可以名之曰希腊罗马文明。中国人也承认这一点,可是他们目光所及,以中世纪为限,不再上溯到希腊罗马时代。种种误会,可以说大部分由之而起。】
希腊时代的学术,有文法学、逻辑学、几何学。在中国人看来,他们很笨,一件事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一些不容怀疑的自明之事,他们要制成什么“律”、什么“律”的。例如,“甲是甲”,中国人从不进一步考虑,他们却说这叫作什么“同一律”,并由此推出矛盾律、排中律之类。他们的哲学,考究宇宙论,如地水风火是宇宙的四大要素之类。中国也有,五行学说即是。不过他们从这里出发,期望对自然作出精确的分类,还引申出什么概念、判断、推理之类的逻辑学。中国人的宇宙论,不经过什么中介,立即应用到“正名定分”“圣君治天下”之道上去,要不然来一个庄子式的一切虚无,于是,实际生活,客观事物的考究,就被排除在士大夫的冥心思索之外去了,等等。
【希腊时代有些东西,在现代的中国人看来,惊人地“现代化”。希腊世界曾经团结起来抵抗波斯帝国——希波战争。战争胜利结束之后,立即开始了以雅典为首的一个集团和以斯巴达为首的一个集团之间的长期战争,所谓伯罗奔尼撒战争。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斯写了一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翻开这本书,我们惊异地看到,由欧洲人带到中国、带到全世界的一套国际关系的惯例——条约、使节、宣战、媾和、战争赔款等等鸦片战争前中国人不知道的东西,已经盛行于当时的希腊世界。这一套国际间的法权关系,只能产生于航海、商业、殖民的民族之中。
罗马人几乎全部承袭了希腊传统。他们唯一的独创是法律,而这是近代欧洲“不可须臾离之”的东西。
不过希腊罗马文明在东罗马帝国却承袭得大大走了样。它的根干,在西欧虽有日耳曼征服的“遮蔽”,却和日耳曼精神混合得更向自由化走了一步。在拜占庭,它和巴比伦的东方专制主义结合,成了所谓东正教文明,其正干是今天的俄罗斯(拜占庭末代皇帝的女儿嫁给俄罗斯的基辅大公,俄文字母是东正教教士帮助创制的。俄国人说,罗马是第一个罗马,拜占庭是第二个罗马,莫斯科是第三个罗马,永远不会有第四个罗马……)。拜占庭帝国的首都拜占庭,在中世纪初期,是西方唯一的商业发达城市。它的商业的一大部分是通过“丝路”西运的丝绸转口贸易。这个帝国对于商业的态度和中国一样——当作帝国的摇钱树看待。它的朝廷奢华,国势衰弱,而皇帝特别装腔作势,显出无上的威仪。马克思称之曰“没落帝国”。】
【中国从来没有产生过商业本位的政治实体,而且也不可能产生出这样的政治实体。中国城市发达得很早,航海技术发达得也很早。春秋末期,吴出兵攻打齐,一路军队是从海上运去的。洛阳、临淄,是早期的大城市。中世纪欧洲的商业规模,从一些经济史文献可以看出,那是十分可怜的。马可·波罗来到中国,对于当时的北京、杭州等城市的繁华,惊为天堂,而马可·波罗还是从威尼斯来的。拜占庭依靠丝绸转口贸易为生,而当时丝绸的唯一来源是中国。这就是说,中国从不缺少商业。陶希圣甚至断定,唐代的社会是商业资本主义性质。但是,中国的城市、市井、市肆,却从来是在皇朝控制之下,是皇朝的摇钱树,皇朝决不会允许商业本位的城市、城邦的产生。
这是中国传统和希腊罗马——基督教文明传统的极大区别之一。外国人对此是不了解的,正如中国人不了解他们一样。最现代的一次误会,就是英国唆使广州的陈廉伯组织商团企图赶走孙中山。伦敦的商人,在内战中(17世纪)起过巨大的作用,甚至在滑铁卢战役中也是军队的骨干。在中国,谁要是听到商团要打天下成大事,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欧州中世纪城市的兴起,更和罗马传统的法权观念有关系。中世纪欧洲的城市,是一个摆脱了封建主和王朝的封建义务的自治体。它在法国干脆称作公社——Commune,共产主义的名词由此而起,巴黎公社的公社两字,也袭用了这个传统的名词,这种城市自治体的内部关系是:
13世纪[英国]大小不同的城市都已多少取得一点自治。城市现已摆脱了封建的勒索,其主要目标是将它的商业掌握在它自己的市民手里。所根据的原则是,只有对本市的自由出过一分力的人才有分享它的特权;由于市民组成的商业公会,这个目的达到了……14世纪之末,伦敦市长只可由12个大行会里选出。
上述引文,摘自英共作家莫尔顿《人民的英国史》(1962年,三联书店版,第56—57页)。我没有把城市内部的阶级特权和雇工等的无权状态等文段摘录下来,我不是不注意城市内部的阶级斗争,我只是想指出,城市及其自治,是中国历史上所绝对不会发生的,甚至是东正教文明的俄罗斯沙皇统治下所不允许存在的。一个苏联人写的《苏联通史》叙述过,俄国(大概是诺沃哥罗德)有过城市公社,不久就被帝国勒令解散了。
城市自治是怎样取得的呢?是赎买封建主的封建权利而得到的。莫尔顿书上说:
[12世纪末,第三次十字军兴起之际]需要额外的现款。这些款项的筹措方式不—,最重要的是向城市出卖特许状。这些城市仍赖耕种他们的公地来维持,它们所以与周围的乡村不同,主要是因为市内土地保有权的条件有较为自由的倾向。然而,城市常要负担种种既无理而又苛刻的地租和赋税。
城市渐渐发达,与领主们订立合同,约定交纳一笔总款项,更常见的,交纳一笔年租以免除他们的种种义务。要做这事,便不免给予一纸特许状,设立一个集体负责交租的团体。……
摆脱私人关系和私人服役制度的自治市“地方自治体”兴起了,结果形成了准备加入政界的新阶级……(第59—60页)
在中国,朝廷兴军筹饷之事很多,但是决不会有出卖特许状,由此建立一个个“独立王国”式的城市自治体的可能。考究其原因,中国历史上的法,是明君治天下的武器,法首先是和刑,而不是和权联在一起的。可是,取法希腊精神的罗马法,以及继承罗马法传统的欧洲法律,法首先和权联在一起。他们的封建制度,是具有严格身份等级的二种统治制度,可是,至少在统治集团之间,相互间的身份和关系,观念上认为是由契约规定的,法学家称之为“规定身份的契约(Contract to Status)”。中国,这类问题由简单的16个字加以解决,即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
正因为城市具有特别的法权,所以它有特殊的政治地位。《共产党宣言》说:
资产阶级[市民阶级]“在工场手工业时期,它是等级制君主国或专制君主国中同贵族抗衡的势力,甚至是大君主国的主要基础”(1971年版,第26页)。
原来,十四五世纪,欧洲在彻底的分裂中兴起民族国家的时候,民族国家大半经过一段专制主义或开明专制主义的时期。可是,这种专制主义国家的王权,是依靠了城市来同分散主义的封建贵族斗争,才做到了国家的统一的。说老实话,我初读欧洲史,简直不知道这是说的什么。我们中国人只知道秦始皇、李世民、朱元璋或者蒙古人、满洲人带兵打仗,杀败旧皇朝和一切竞争对手,登上宝座。再深入一些,知道汉武帝打匈奴,缺钱,有著名的“杨可告缗”,征收财产税,对象主要是商人,结果是“中人以上家率破”;知道秦制,戍边,发谪吏、有罪有市籍者、父母及大父母曾有市籍者;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哪里知道城市可以花钱买特许状,取得自治权利,登上政治舞台,成为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支持统一的基础!
罗马法权传统,国家是建立在公民权利基础之上的。欧洲各国现代诉讼法中,个人或法团可以成为诉讼的一方,其另一方是国家。个人权利,在理论上是受到法律保障的,国家不得随便加以侵犯。固然,这不过是纸面上的保障,然而纸面也是世世代斗争结果的记录。固然,这是特权阶级的权利;可惜,在中国,在皇帝面前,宰相也可以廷杖,等而下之,什么“权利”也谈不上,所以,马克思讥讽中国是普遍奴隶制——当我们读《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读《国家与革命》《法兰西内战》,看到其中强烈谴责凌驾于人民之上的国家的时候,千万不要忘掉,马克思他们是在什么历史背景之下写作的!】
我们有些侈谈什么中国也可以从内部自然生长出资本主义来的人们,忘掉资本主义并不纯粹是一种经济现象,它也是一种法权体系。法权体系是上层建筑。并不是只有经济基础才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也能使什么样的经济结构生长出来或生长不出来。资本主义是从希腊罗马文明产生出来,印度、中国、波斯、阿拉伯、东正教文明都没有产生出来资本主义,这并不是偶然的。应该承认,马克思生长于希腊罗马文明中,他所认真考察过的,也只有这个文明。中国不少史学家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点。
【既然市民阶级渊源甚古,又,既然希腊、罗马的城邦并未产生出资本主义来,那么,从这一条,就可以达到本节题目的结论。架空一点讲,商业资本主义并不是资本主义的同义语,这是马克思再三论证过的。何况,中世纪城市的特点是行会制度,它不是大量生产的,不是合理经营的,它对经营规模是限制的而不是努力扩大的,它对行东、帮工、徒弟施加一种封建式的身份限制,所有这些,都使中世纪的市民阶级(burgher)迥然不同于现代的资本家(Capitalist),这一点,《共产党宣言》也有所论述。
不过,《宣言》着重指出的是资本主义的奏凯行进。《宣言》并没有指出那些落伍者,为了说明“市民阶级并不必然从中产生资本主义来”这个命题,我还想列举一些向资本主义进军中“市民阶级”的落伍者。
落伍者第一号是意大利诸商业城邦和商业共和国,威尼斯、热那亚、皮萨、佛罗伦萨等等。这些城邦共和国,曾经为现代资本主义举行过奠基礼:现代银行和国际汇兑制度发源于此,近代物理学和实验科学滥觞于此。她们还是文艺复兴的故乡。可是,地理大发现以后,她们衰落了,那里的市民又返回到农村经营起园艺式小农业来了。可以把此事解释为航海殖民的中心转移到大西洋海岸,地处地中海的意大利不适宜再成为中心。然而,16世纪上半期西班牙霸权的崛起,囊括新大陆的移民和贸易,扩大疆域及于整个欧洲。甚至意大利也沦为它的领土,看来与它们的衰落也无不关系。那么由此推出这样一个结论,也许有些道理:仅仅经济上的优势,而没有强大的军力和适当规模的民族国家来保障这种经济上的优势,那种商业城邦是发展不出资本主义来的。
类似的例子是汉堡、不来梅和卢卑克等北欧商业城邦组成的汉撒同盟。十二三世纪及以后,她也曾显赫一时,甚至当时波罗的海最强大的立陶宛—波兰王国也向她借债,仰她鼻息,可是到十五六世纪也衰落了。我手头贫乏的文献中,找不到任何解释汉撒同盟衰亡的资料,推测起来,意大利诸城邦衰落的原因,也许也适用于它。
第三个例子是西班牙诸城市公社。西班牙首先发现新大陆,征服拉丁美洲,掠夺大批金银回来,并且由于这些财富,使得不久前从反伊斯兰哈利发的民族解放斗争中崛起的西班牙王国,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可是这一航海、商业、殖民的伟大成果,在资本主义的发展上竟毫无着落。原因何在,我摘录一段文献:
西班牙在16世纪初时……存在着大量的自由城市——公社,……等级制的国会依旧保留极大的意义……1519年卡斯提腊国会向国王宣称:“陛下,你要知道,国王只是领俸给的国家公仆。”……1520年春,卡斯提腊国会对国王提出……(一)[国王]不许离开卡斯提腊(那时查理的西班牙,领土遍全球,1519年兼德国皇帝);(二)禁止黄金出国;(三)撖销外国人的高级官职。查理拒绝了这些要求。1520年6月,在卡斯提腊爆发起义,……主要动力是公社城市……1521年起义失败……查理五世与城市分裂,并和上层贵族联盟。……马克思说:“西班牙……贵族政治虽然已趋于衰落,却没有失掉它危害性最大的特权,而城市虽已失掉它中世纪的威力,却没有获得现代的意义。”
总而言之,野心勃勃的皇帝要世界霸权,把城市当作金鹅,并且还杀鹅取蛋,以至城市既失掉它中世纪的威力,又不具有现代的意义。于是西班牙就一蹶不振,而航海、商业、殖民,对它竟毫无收获——除今天拉美各国(不包括巴西,那是说葡萄牙语的)说西班牙语以外。
以上三例,都是产业革命以前的。列举它们,无非说明,市民阶级在转化成为资本家的路途上并不都是成功者,有许多倒下去了。也说明,商业城市,唯有在合适的政治权力和强大的武装保护下才能长出资本主义来。可是,如果政治权力和军事力量只以城市为取得征服扩张的财源之所,而不保护它成长的话,那也是长不出资本主义来的。后面这一点,中国人应该是懂得最多的。】
【跟着西欧编年史往下数,数到17、18世纪的时候,就不免接触到产业革命,并且要问产业革命的背景何在?它何以发生于英国?可是这一来,就接触到一个问题,究竟我们怎样给“资本主义”下定义?
我本人,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于资本主义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那是指私人所有的,以谋利为目的,采用机器生产和合理经营方法的那种生产方式。我不敢代表全体中国人说话,不过我分析这种观念的来源,不外(1)工场手工业,咱们中国古已有之,不足为奇;(2)使中国人震惊于资本主义的威力的,最初是船坚炮利,后来是它的“商战、学战”的威力(我还清楚记得,我的母校——留云小学的校歌,开头的几句是:“滔滔黄歇浦,汲汲竞争场,商战学战较短长。”我学会唱这歌,是在1922年,“五四运动”后的第三年)。究竟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对不对?
我也对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定义作过多年的探索,我发现,他的定义,集中在一点上:资产阶级是指占有生产资料并使用雇佣劳动的现代资本主义阶级。
这就是说,凡不是以行东帮工的关系处理雇佣关系,而以雇佣劳动方式,即“无情的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地现金交易,要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的方式处理雇佣劳动的,是资产阶级,不论那是工场手工业、农业,还是机器大工业等等,马克思所以采取这样的定义,显然是因为他悲叹丧失了生产资料的劳动者,被他自己的劳动所异化了——这是他的根本哲学命题,是他的社会主义革命学说的出发点;是他坚决主张社会主义不再存在商品关系(这是他称之为拜物教的一种关系)和价值范畴的原因。
现在读《原始积累章》,看到他从“农民土地的剥夺”开头,看到他把鸟一样的自由劳动者的存在作为资本主义兴起的唯一或几乎唯一的必要条件,在理解了他的学说的“发源地的秘密”(这是马克思在他的《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评论黑格尔的用语)之后,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坦率地说,1954年我初次系统读《资本论》的时候,我对这一点是不懂的。我从字面上理解“自由劳动者”的存在是资本主义创世的必要条件的秘密,我把它对照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我发现,历史上中国从来不缺少这样的自由劳动者——那些没地种、没饭吃、铤而走险、当土匪,或者成了朱元璋兵士的农民,难道不是这样的自由劳动者吗?这种自由劳动者也曾经成为手工工场的劳动者,范文澜《中国通史》序言就曾经引证过一些材料。为什么中国没有成长出资本主义来?
也许,上述自由劳动者的存在,是资本主义兴起的原因,这一理由对于劳动力缺乏、土地资源相对丰饶的欧洲,是确实的(11世纪,英国人口不过200万人,同时期的中国,在5000万人以上)?也许,对于开辟了广大无垠的殖民地的、地理大发现以后的欧洲,是确实的?后来我想想,这种确实,也不过是程度上的问题。因为如果它们的人口确实如此不足,就不会有逃亡到城里因而获得自由的农奴了。
就历史现实而论,其他的因素更为确实。所谓其他因素,《共产党宣言》所指明了的,有航海、商业和殖民所扩大了的市场蒸汽机和机器的发明。我想再补充几点,那都是对照中国状况,似乎不得不补充的:法权体系和意识形态所决定的、国家的商业本位的根本态度;欧洲古代,加上经过文艺复兴积累起来的科学技术 ;合理经营(包括复式簿记)的知识;宗教革命,尤其是16世纪英国宗教纠纷中对天主教的深刻憎恶所激起的崇尚节俭积累的清教徒的上帝选民的意识。如果这几条是合理的,那么,蒸汽机之类的发明应该归到科学技术这一条概括性更宽的条目中去,这一点,在100多年以后的我们看起来,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3.经过以上考虑以后,我不免要以中国人的狭隘性,坚持我的资本主义定义了。我的理由还是狭隘的中国人的立场。18世纪末期产业革命以前,欧洲通过航海、商业、殖民确实大大扩大了它的地盘,它在文化上已经有牛顿、莱布尼茨、康德、休谟、洛克、杜尔阁;它已经征服了印尼、菲律宾,并且开始征服印度,美洲就更不用说了。英国已经有了国债券,有了英格兰银行,有了许多殖民公司。但是当时进步的欧洲对沙皇的俄国、苏丹的土耳其、天朝的中国,还没有显出压倒的优势,相反,那时中国状况和中国知识开始为欧洲人所知道的时候,他们对此还十分歆慕。欧洲文明的潜在优势那时固然已经十分明显,不久就要体现为强大的物质力量,但是,在产业革命以前,也就是在它还没有实现为强大的物质力量以前,它还不足以风靡全球,还不足以使“各民族都在灭亡的恐怖之下”“变法自强”。
我这个狭隘的中国人的想法,从另一方面,即从世界史的角度来衡量,也许并不算是狭隘的。希腊罗马文明,其实自古以来不过是世界上几个大文明系统中的一个,其他文明,例如中国文明,有过十分灿烂的成就,直到产业革命以前,世界历史并未证明希腊罗马文明的优越性。后代的我们,可指出它的法权体系、思想体系是其后来强大物质力量由以长成的基础,但是当它实现为强大的物质力量以前,它还没有证明它自己优越的证据。假如我们将资本主义和希腊罗马文明两者间的关系弄得十分紧密的话,我们未始没有理由把资本主义定义为产业革命以后那种现代化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而把产业革命以前的工场手工业,有组织的金融方法,规模十分宏阔的航海、商业、殖民,都看作现代化资本主义的准备阶段。
4.如果我们这样定义也还有几分理由的话,我想进一步探讨,现代资本主义何以发源于英国?
理由不外是上面所举的那些。复述一下:
甲、就历史背景而言,那时的英国承受了古代及通过文艺复兴所积累起来的全部科学技术、合理经营知识,承受了16世纪航海、商业、殖民的全都有利后果。并且,因为英国本身的特殊条件,还发展了这些有利后果。
乙、所谓英国本身的有利条件,有:第一,它组成了一个统一的王国,力量足以保护它的商业利益的扩张;这个统一的王国还以保护它的商业利益的扩张为基本国策(可与上举西班牙相对比);第二,这个统一的王国作了异常的殖民扩张,但是它不是以建立一个罗马式的拿破仑式的大帝国为目标;它确实有成片的殖民地,即北美,不过,那是古代希腊式的殖民地,——对母国具有相对独立性的殖民地。
丙、它在航海、商业、殖民扩张初期,虽然也利用了个人冒险的私掠活动,基本上采取富于商业冒险精神的贵族所组成的垄断公司(东印度公司、南海公司等),可是,产业革命却不是这些垄断公司的业绩。
这是国家采取商业本位主义国策的又一证明。19世纪中期,穆勒的书中,十分强调一切营养性事物都绝不宜由政府来办。这其实是17—20世纪三个世纪以来的基本态度。以此与中国汉代开始的盐铁国营,及其后连绵不绝直到清代的食盐官卖,广州十三行是皇商的传统相比(其实,中国在远古的商代,手工业就是“国营”的),可以更加突出地看出它的特点。
丁、产业革命后,英国进行过多少次战争。以拿破仑战争为例,英法两国在战争中的经济政策成了鲜明的对照。拿破仑在经济上控制一切私商,要他们为帝国效劳,他要金蛋,只是不杀掉金鹅。拿破仑禁绝出版自由,只准有御用的立法团。英国则放纵资本家无限制剥削童工(资产阶级的西方史家至今还以此为历史的羞辱),用公债来搜集所剥削得来的剩余价值(用公债搜集战费当然有利于资本的积累,拿破仑的政策的结果是相反的),以收买大陆上的王侯和拿破仑作战,它自己基本上只用海军力量作战,只打了一次滑铁卢战役,那已经是“做结论”的时候了。英国的这种态度,在拿破仑战争以前(亦即产业革命以前)的历次战役中都一样,如反对西班牙帮助荷兰解放之战,如反对路易十四之战,等等。
其结果,英国的对手,采取王朝本位政策的,虽然所继承的历史遗产都相同,却无例外地抑制了发展。而在英国,每一次战争都是财神的胜利,最后是产业革命。
我这样絮絮叨叨地讲历史,无非想说明:在英国产生出资本主义来,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单独一个因素都不能达到这种结果。商业本位国家,荷兰有过,产业革命未发生于荷兰。文艺复兴以来的各种科学技术成就,是许多欧洲国家的共同遗产,而产业革命只发生于英国一国。强大的王权,法国和英国一样早,产业革命却未发生于法国(固然,法国大革命是一个因素,不过,路易十四时代的科尔贝主义,即国家出资办国营手工工场,也是发展不出产业革命来的)。航海、商业、殖民的扩大所造成的市场扩大,是欧洲诸国的共同利益,唯有英国才促成了产业革命。
5.“产业革命是多种必要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个命题如果是真的,那么由此可以推出一系列命题:
(1)历史地说来,发生产业革命是必然的,但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却是历史事变凑合的结果。如果历史事变没有这样的凑合,它可以推迟。推迟几百年,在历史上不算一回事。
(2)它只能发生于出现了这样的凑合的国家内。由于这种凑合的机会并不是在所有国家都可以随随便便发生的,所以,它注定要发生在一国内,然后传布于世界——产业革命本身的史实证明了这一点,它是由英到法,到德,到美,到俄,到日,这样传布的。历史上任何重大的、足以改变人类命运的变革,都是这样发生和传布的。
(3)在具备了所有必要条件中好几项的国家,如英国,产业革命后接受产业革命迅速;而具备条件愈少的国家,接受愈迟缓,接受的方式也显出大大小小的差异。接受方式,可以分为法国型的、德日型的、美加澳新型的、沙俄型的,以及印度中国土耳埃及型的等等。到本世纪以后,就不再纯粹是接受资本主义的问题,而成为一个更广泛的“现代化”问题,可以有资本主义道路的现代化,也可以有社会主义道路的现代化,还有50年代以后“新兴国家”的特殊样式等等。
(4)由此可以推论,认为任何国家都必然会产生出资本主义是荒唐的。特别在中国,这个自大的天朝,鸦片战争和英法联军敲不醒,1884年的中法战争还敲不醒,一直要到1894年的中日战争猛敲一下,才略打一个欠伸,到庚子、辛丑才醒过来的中国,说会自发地产生出资本主义,真是梦呓!附带说说,对于明末资本主义萌芽之说,梁方仲的《明代粮长制度》委婉地列举证据加以驳斥过。此书论证细致,搜集材料丰富,篇幅不大,倒是值得一看的。
(5)最后,想说一下“忍欲”“节约”与清教徒精神问题。清教徒精神,确实是资本主义的精神动力,其间,并不仅仅是“节约”和“忍欲”,还要加上(a)不是仅仅为了传子传孙,永保富贵,甚至有100亩田就教会儿子抽鸦片以图保产的那种“节约”,而是冒险精神、创业精神,企图在一个领域里打出一个天下来的那种事业心。熊彼得曾引北欧航海家庭的门侧题词来说明这种精神:“航海是必要的,生命是其次的”。(b)“上帝的选民”的意识,换句话说,就是要以自己的世界观来改造世界的那种宗教精神。以上几种精神,互相结合,可以表述为崇尚个人才能,力主个人权利神圣的“极端个人主义”。这是路德—加尔文宗教改革以后,经过一系列历史事变激荡出来的精神面貌。它支持了美洲的拓荒者(Pioneerfathers),支持了克伦威尔的革命,形成了商业事务中的骑士精神。
马克思虽然反对忍欲、节约之说,可是他对于这种清教徒精神对资本主义发展的推动力作过充分的估计,不过,没有也不会写到《资本论》里去而已。《资本论》全书要论证剩余价值的非正义性,当然不会说到这一点。而清教徒精神事实上也是17、18世纪的产物,到19世纪西尼耳提出“忍欲”之说的时候,资本家老早是世传的“贵族”,不是凭个人奋斗出人头地的人物了。马克思对清教徒精神的估计,散见其他著作,也没有作过正面的赞赏。马克斯·韦伯得到马克思的启发,写过一本《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我仅知书名,没有读过。
应该承认,这是资本主义的精神支持。没有这种精神支持,资本家哪里会有创业精神,哪里敢和贵族王权抗衡。其实,即使在这种精神支持下,19世纪英国资本家还是甘愿让贵族出头露面——当首相,当将军与外交官,他们自己还甘愿在政治上当配角。这样看来,在重农抑商历史传统下的中国商人,只会当西门庆,舐一些太监的唾余,绝不敢要求政权,就不足为怪了。
不过,忍欲、节约之说,迄今还是西方经济学家持以为股息、地租是合法权利的凭据,这却应该严历反对。西方进步经济学家,虽非马克思主义者,对此也持否定态度。
这种清教徒精神本身有其残酷的一面。加尔文残杀异教徒比得上天主教的宗教裁判所。当它被无耻的贪婪资为借口,来贩奴,来残害童工,还说在拯救人们灵魂的时候,基督教徒也指摘他们是财神(摩门)教徒了。】
【资本主义靠原始积累起家,其初期内部剥削十分严重,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资本的每一毛孔都在渗出血污,这么说是毫不过分的。不过,随着这种剥削积累形成的生产力的逐步发展,工人生活水平必然逐步提高。恩格斯重版《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时所写的跋,描写了40年间英国工人生活的变化,这是上述命题的第一次历史证明。到本世纪初期,这种历史证据似乎还嫌不足,所以列宁认为,这是英国垄断资本对殖民地超经济剥削所形成的特殊现象。60年后的今天,已经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是普遍规律了。
其实,资本主义从英国向各国传布的过程中,这种普遍规律还成为后进国家得以发展资本主义的动力之一。这就是说,先进国家随资本主义的发展而提高了它们的工资水平,后进国家的低工资水平使它们的物价便宜,竞争能力强,积累率高。上世纪70年代以后德日两国资本主义的速猛发展,这是一个重要因素。罗素曾经指出,那时德国大学化学系毕业生每月工资“不过”70美元(按当时英美水平大概算是低的,我们现在看来则高不可攀了),这是德国化学工业很快独步世界的原因之一。
附带说说,德日两国都在兴起之际取得一宗赔款(德国从普法战争,日本从中日战争),这对它们的发展起过很大作用,不过比英法两国在二三百年间海盗式的商业和殖民掠夺所得,到底要少得多。它们的积累大部得自内部来源,它们还没有19世纪初期英国童工那样的惨剧,俾斯麦还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劳动保险制度(那是为了取悦工人,抑制资产阶级攫取政权,推行皇朝本位政策)。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我们迄今记忆犹新。不过“二二六”事变的原动力是少壮军人,他们所代表的是未能在收入较高的现代工业中就业的农村居民,少壮军人的口号是打下满蒙,殖民满蒙,来解决他们的问题。这是武士道精神,不是资本主义精神……经过一次战争,日本充分利用了人力资源丰富、工资水平低、技术教育普及,来了一个20年的“神武景气”,工资水平差异这个因素的作用就看得格外明显了。
工资差异的另外一个因素来自资本主义发展的另一种类型——美、加、澳、新那种类型。其特点是广阔无垠的新土地,家庭农场的大农经营(事实证明,这种家庭农场类型的大农经营,比英国的资本主义大农场更加有力,读《资本论·原始积累章》,关于资本主义租地农业家的创世记这一节,必须不要忘掉这件事),造成高工资的底子,它促使工业一开始就不能不实行高度机械化,产生了福特主义、泰罗制度、产业合理化等一套古老的资本主义国家所未见过的东西,这自然在资本主义体系中激起反应,使资本主义世界的技术水平、工资水平发生一系列的变化。
不管怎样,总之,资本主义发展提高了工资水平,而不是压低了它。】
【现在的资本主义,是垄断,但是还有竞争,称为垄断竞争。垄断竞争的资本主义,把新技术、新产品、新材料的研制看做他们的生命线。他们的技术没有停滞,而是突飞猛进。每一家大公司都有研究机构,研究机构变成企业得以存在发展的关键部门。苏联,在军事科学方面并不落后,在民用经济的哪一个方面都落后了。
这种局面,是马克思的“利润率下降趋于零”的预言未能实现的根本原因。倘使没有新技术、新产品、新材料的不断发现,旧有技术的应用达到充分程度的时候,只要还存在竞争,竞争一定要把利润不断往下拉,直到它不再存在为止。现在新东西不断出现,新东西在经济上的意义就是它比老东西成本便宜,生产它可以赚到大利润。这种便宜的新东西的不断投产,也使资本主义生产部门和生产总量不断增多,这就使资本主义老是在发展成长。发展成长就不会使利润率下降为零。
新东西的出现,一经成长,再加上一个通货膨胀的因素,使资本主义物价经常上涨,利润率总是高。上世纪后半期,当金本位是世界通行的货币制度的时候,资本主义经常面临物价下降的威胁,这显然是恐慌的根源。现在局势变了。】
除公司愈来愈大、政府愈来愈大而外,他们的工会也愈来愈大了。工会大,不仅有力量在订立集体合同的谈判中(还可以继之以罢工)把通货膨胀造成的实际工资下降捞回来,还可以相应于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来提高实际工资。大工会使工资在国民收入中的份额得以维持一定的比例而不下降,它帮助资本主义解决消费不足的危机。所以,有的西方经济学家说,工会,现在是资本主义结构的组成部分,它帮助资本主义消弭恐慌。
直率地说吧,我认为资本主义还有生命力的原因,在于他们不限制,相反还在发展批判。假如,1929年恐慌时期,那些坚持前凯恩斯的经济学说的政党,下令禁止一切异端的思想,资本主义早就完蛋了。资本主义不这样做,那里有各式各样的批判——越南战争、吸毒问题、青少年犯罪、种族岐视、水门丑闻、自由放任是恐慌的根源、3000美元或2000美元年收入以下的人是贫穷线以下的人等等。这样,就呈现出一种奇观,资本主义是一大堆罪恶的极源,可是这一大堆罪恶不断地被揭发,不断受到注意,老是在作一些大大小小的改良,于是,它虽然“气息奄奄”了,却老是混下去了,有的时候还显得颇为活跃。甚至马克思的《资本论》在资本主义体系中,也起了一种揭发批判、促进改良的作用。现在英国的和世界各国的历史家,对于拿破仑战争时代英国的童工(《资本论》对此作了痛烈的揭露),谈到时还是情绪激越,起码也要讽剌几句。在现在的西方经济学家中,《资本论》还是一种重要的经典。不过着重的,总是它的批判部分。
【其实,所谓科学精神,不过是哲学上的多元主义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哲学上的多元主义,就是否认绝对真理的存在,否认有什么事物的第一原因和宇宙、人类的什么终极目的。世界就是这么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主人是人类。不设想人类作为主人,这个世界就无须认识。人类认识世界,就是为了改进人类的处境。人类从什么状况进化到现在这样的境界,正在由多门科学加以研究,这也是人类不断在扩大认识的领域之一。
但是,说人类是万物之灵,说人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说人类的终极目的是建立一个地上的天国等等,那都是早期人类的认识,已经由现在更进一步的认识所代替了。现在,人们所认识的是人,通过世世代代的努力,一点一滴的积累,他的处境改善了,还要改善下去,改善的程度,是没有止境的——因为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曾经设想过人类改善的目标,确实有许多已被超过了(举一个小小的例子,恩格斯把有暖气设备的房子,看做社会主义的目标,这分明已被超过了)。所以,一切第一原因、终极目的的设想,都应该排除掉。而第一原因和终极目的,则恰好是哲学上的一元主义和政治上的权威主义的根据。
代替的应是哲学上的多元主义。事实上,所有的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唯理主义、经验主义,所有一切宗教,所有一切人类思想,都曾经标志着人类或一部分人类所曾处过的阶段,都对人类进到目前的状况作出过积极的贡献。最有害的思想也推动过思想斗争,而没有思想斗争,分明就没有进步。
也许主张人类进步也是一种哲学上的一元主义。列宁反对相对主义就是这样论证的:相对成了主义,就是一种绝对化的主张。当然不能禁止这种反驳。不过,主张人类进步,主张人类进步而主张科学精神和多元主义,总和主张什么终极目的而坚持一元主义—权威主义是不一样的。如果你说我也是一元主义,那也不妨承认,我的一元主义是多元主义的一元主义。
哲学上的多元主义,要贯彻到一切科学研究和价值判断中去。这是打破孔子的尊卑贵贱的伦常礼教的最有力的武器。唯有如此,国家元首才真正不过是一种服务,是公仆,而不是皇帝。
哲学上的多元主义,贯彻到政治上也是多元主义,那就是,可以有各种政治主张的存在,有政治批评——来自各种立场的政治批评。这当然不是说,没有当时大家承认的一种政治制度,例如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不过这种制度无论何时(哪怕比现在完善得多)也不是绝对完善到无可再改善的。要改善,就得有批评。所以,它也是多元主义的。
至于政府的形式,看起来不能做到大家当家作主,那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人类社会发展到现在,高度分工势不可免——消灭分工,100多年的历史证明那是空想。会有“政治家”,他和工程师和清洁工人一样是一种服务,而不是什么“时代的智慧、荣誉和良心”,更不是皇帝。
而且,在经济高度发展的状况下,职务的差别,表现在收入和特权上的差别将愈来愈小。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正在这样进展(你听起来似乎是神话,然而这是事实)。那里的经济学,确实还有毛泽东思想的反响——他们在研讨一种有别于家裔的不平等(公爵时代,资本家的遗产,都造成家裔上的不平等)的功勋的不平等如何缩小的问题。不过,这里还适用马克思的命题,需要物质上的极大丰富才行。】
科学与民主,是舶来品。中国的传统思想,没有产生出科学与民主。如果探索一下中国文化的渊源与根据,也可以断定,中国产生不出科学与民主来。不仅如此,直到现在,中国的传统思想还是中国人身上的历史重担。现在人们提倡读点历史,似乎更着重读中国史。而且古代文物成为悠久文明的证据和夸耀,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这种“读史”,其意图在于仰仗我们祖先的光荣历史来窒息科学与民主。所以批判中国传统思想,是发展科学与民主所十分必须的。
【中国文化的渊源,并非和工商业无关。据现在的史料,我们的文化史上溯到商代。“商”就是因为王亥服牛乘马经商。地下发掘,证明商的都城是手工业中心。真的,超脱蒙昧时代的文化,不得不和生产工具、交通工具(“殷之辂”)、武器的生产有关;而现在的一切文物展览中的珍品,又莫非手工业的产品。牧羊种地的人,可以处在蒙昧状态之下,而商人眼界开阔,手工业者聚居的地方,也就是巫觋、宗教、文字的老家。
可是中国是个大陆,不像希腊城邦那样,是商业、航海、殖民的人们的居住中心。大陆上的“百工”和文化,势必成为一个王朝权力的依据。王朝掌握了文化和工艺,它就可以传播声教,可以对外征服。可是这样一来,工艺、文化就永远服从于政治权威,“思想”的主题就是政治权威,“格物”就永远登不上台盘了。甚至这在西方也并非没有先例。当希腊的灿烂文化被亚历山大掌握起来成为征服工具以后,亚历山大及其继承者的帝国就不再在文化上具有什么创造性。当东罗马帝国被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精神(其实是希腊知识和东方专制主义的混合品)所浸透以后,拜占庭帝国就成了马克思所说的没落帝国了。
商代的王家文化,一直以其基本形态延续下来,这也就是范文澜所盛赞的“史官文化”。史官文化诚然是发达成型于周代,周代在中国历史上确实也起了极其伟大的作用。下面是我的无根据的猜测之辞,虽与主题关系间接一些,对于史官文化的形成也许可以别进一解。
我猜测,商王室在文化和工艺上,多少采取了一些“保密”“独占”的态度。虽然周在西方的壮大,显然是继承了、或者窃取了商王朝所独占的文化和工艺。周在文化和工艺上采取广为传播的政策,而不着重于保密和独占。文王时代,“四伐”而仁义播于天下,三分天下有其二,我不信仁义有这样大的力量。然而文王时代势力甚至于达到江汉,征伐又只有四次,“秘密”所在,我认为就是传播文化和工艺于落后的部落。所以武王伐纣,从征的小民族有八个。灭纣以后,又广事分封(史籍上未见夏、商有分封的传说);王朝本身,只保留一个“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是从文化的王朝独占,到等级制的文化传播。当然,传播文化,也是带了刀剑去的。
春秋时代,王朝也好,诸侯国也好,“百工”食官。郭沫若释为奴隶制,其实是生搬硬套。百工是王朝和诸候国家威力所直接依靠的(例如:战车、武器就是百工生产的),怎么能够由奴隶来干?工尹在楚是略次于令尹(宰相)的大官,难道只是奴隶头儿?秘密所在,就是王权要依靠百工,犹如文化必须是史官文化一样。
范文澜对史官文化歌颂备至。但是,龚自珍虽然没有创造史官文化的名称,却对史官文化作了极好的解释:
有天下,更正朔,与天下相见,谓之王。佐王者,谓之宰。天下不可以口耳喻也,载之文字,谓之法,即谓之书,谓之礼,其事谓之史。职以其法载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谓之太史,谓之卿大夫。天下听从其言语,称为本朝、奉租税焉者,谓之民。民之识立法之意者,谓之士。士能推阐本朝之法意以相诫语者,谓之师儒。王之子孙大宗继为王者,谓之后王。后王之世之听言语奉租税者,谓之后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与以有成者,谓之治,谓之道。若士、若师儒,法则先王、先冢宰之书以相讲究者,谓之学。
你看,描写得多好?于此可见,李斯的“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是史官文化的内在的逻辑结论,儒者埋怨它是没有理由的。
于是,“君天也,天不可逃也”就算是注定了。知识分子不满意这一套,只好像贾宝玉那样当和尚去。你不要以为这是小说的描写,明代思想家如李卓吾,不是因为失恋,而是实在不甘心这一套桎梏,晚年入空门,狱中死前留语还自称老衲。在西方,政治的权威不是至上的权威,思想家出在“和尚”中的不少,不过那种“和尚”是研究科学、写哲学著作的“和尚”。入了空门,精研几何、逻辑、天文,皇帝老子也管不着。中国,除了伦常礼教,没有学问,专心知识,探究宇宙秘密不是出路,要逃避王权,只好走老庄禅佛一路。所以,明末传教士带来《圣经》《名理探》(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篇》)、《几何原本》和历法的时候,徐光启皈依了基督教。可惜传统的重压太深,徐光启不为人们理解,而顾炎武等人还逃不出宋明理学的窠臼,悲夫!】
中国思想只有道德训条。中国没有逻辑学,没有哲学。有《周髀算经》,然而登不上台盘。犹如中国有许多好工艺,却发展不到精密科学一样。中国没有唯理主义。范文澜痛诋宗教,他不知道,与基督教伴生在一起的有唯理主义,这是宗教精神。固然窒息科学,也培育了科学。中国有不成系统的经验主义,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技艺传统,这成不了“主义”,只成了传统的因袭。中国有原始的辩证法,然而中国人太聪明,懒得穷根究底,所以发展不出什么有系统的辩证法来——何况,辩证法还必须要有真正的宗教精神才发展得出来,黑格尔可以为证。也许没有宗教精神确也有好处,因为科学与民主更易被接受。然而,政治权威的平民化,却不比驱逐宗教精神更容易。
十四五世纪以后,在我们熟悉的英、法大革命以前,西方经历过一段开明专制主义时期。那些有名无实的国王,要统一民族国家,削弱诸侯的独立性,他们所依靠的办法有几条:(1)组成等级会议;(2)和城市联盟来巩固王权;(3)对外作战;(4)把诸侯弄到宫廷里等等;逐渐统一军权和政权。直接的征服(即王室消灭诸侯,使之“郡县化”),是有的,不过,这显然不是主要手段。这样,议会制度就逐渐形成起来。
【议会,是在等级君主制的根子上长出来的。最初的英国议会,只有一个等级:诸侯。有名的大宪章,是英国诸侯反对国王违反惯例、侵犯诸侯利益,起来造反所争得的王室对诸侯的“不侵犯诺言”。城市生长起来了,商业发达了,关税成了王室的收入了,王权利用城市来搞统一。议会的成员,从诸侯这一个成分,扩大到包括城市代表,逐渐地,议会就成了“和平的”阶级斗争的集中舞台。“战争是政治的继续”,也可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议会内取不到妥协,就在议会外用战争来决定问题,17世纪的英国革命和18世纪的法国革命,议会都是斗争的中心。对比中国的历史,这又是中国人所不能理解的。
议会的演进史,是其所包含的成分逐步扩大、民主权利逐步下移的历史。这就是说,开始只不过是等级君主制下封建的权利义务关系,最后成了民主政治唯一实现途径的议会政治,封建君主和诸侯的斗争,本来和农奴毫不相干。但是少数特权人物之间的斗争,只要它是遵循一定的章程,而并不完全通过暴力,只要这种斗争的每一个方面,按照这种章程,必须力求取得群众的支持,它就势必要发展成为议会政治。举一个例,英国大宪章,因为诸侯不许王室向他们非分勒索,规定朝廷要征收钱款必须取得议会同意,从这里就发展出来“不出代议士不纳税”的口号。开始,它成了资产阶级的斗争武器,逐渐扩大成为“人民当家作主”的号召。这在中国也是不可想象的。中国只有“迎闯王,不纳粮”,从来没有过“不出代议士不纳税”的口号,现在还是没有。
议会的演进史,又使民主政治演进到不同于城邦直接民主的代议政治。城邦的直接民主,行政权立法权、统一于公民大会和元老院,没有“朝廷”和“行政机关”与议会之间的对立。现在,议会是在诸侯对抗王室中成长起来的,议会代表立法权,而“朝廷”代表行政权。盂德斯鸩把它系统化为三权分立的宪政制度。
有一个具有立法权的议会,势必要演化出政党来。通过一个议案时的赞成派,演化成为执政党,反对派演化成为反对党。也唯有一个有立法权的议会,才使政治和政策,成为公开讨论的对象。】
我赞美革命风暴。问题还在于“娜拉走后怎样”?大革命要求铁的纪律,大革命涤荡污泥浊水,不过,新秩序一旦确立,那个革命集团势必要一分为二,“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历来如此”。这时候怎样办呢?按逻辑推论,任何时候,都要一分为二,你总不能用“我吃掉你”来解决啊。用“吃掉你”解决以后,还是会“一分为二”,不断演变下去,势必要像蜻蜓一样把自己吃掉。既然总是要一分为二,干脆采用华盛顿的办法不好吗?
少数派所以要保护,是因为它的政纲今天不被通过,今天不合时宜,若干年后,倒会变成时代的潮流。我们这个人间也是螺旋形前进的,看来像走马灯,老转圈,其实一圈转过来,向前进了一寸。革命是直接前进,不过,1789—1793年,只占法国近代史约200年的2%。人间世的基调是进化,革命则是进化受到壅塞时的溃决。100年中以有那么几天,一天等于二十年。要求每天都等于二十年,是要闹笑话的,这种笑话我们经历得够了。
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一点不错。历史学家写社会经济史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写的。马克思在这方面的功绩,永远不会被遗忘。然而一部政治史,却永远是帝王将相、政治家、思想家的历史。理由何在?列宁作了最妥当的回答,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
人文科学中的一切东西,都是理论指导实践的,思想永远是灌输的。思想的产生,固然各有其物质生产方式的历史的根源(例如航海、商业、手工业、殖民的希腊城邦之产生民主思想,大陆的农业国家之产生专制主义等等),有阶级斗争的根源,但是,顺应时代潮流的思想,总还要通过思想家的头脑炮制出来,要形成政派加以传播,才能形成时代的思潮。多元主义和两(多)党制,适合这个规律,不过它可以使有待于灌输的思想,不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而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这样,不同思想间经过斗争,思想本身可以愈来愈深化;而在相互斗争的各家思想的争鸣中,民智可以启迪。民智启迪,是科学发达的重要条件。
革命家本身最初都是民主主义者。可是,如果革命家树立了一个终极目的,而且内心里相信这个终极目的,那么,他就不惜为了达到这个终极目的而牺牲民主,实行专政。
感情是生命的表现,有感情的东西,怎么样也不是干瘪的。而一切奉命文学,则不论其中有无惊人之语,有无独创的新意,它总是干瘪的。
老庄一派的思想,在中国思想上的作用是怎么样也不能忽视的。它从“道”的不可测,直接转向虚无思想。这条线索,从庄子、古乐府(游国恩对古诗十九首和乐府指出过其中人生无常的基本思想)、魏晋玄谈一直下来,甚至佛教到中国来,也完全改变了它在印度的思想内容,改造成为老庄一派的虚无思想。
佛教与老庄合流,到宋以后更加凝固成为士大夫的这样一种传统——不为甄宝玉,就做贾宝玉。不是禄蠹,就去出家。甄士隐去,无非悟透“好了”;愤世嫉俗,只好自称老衲(李卓吾)。这当然是个人主义。然而有一种个人主义中国很少见,像布鲁诺那样宁肯烧死在火刑柱上不愿放弃太阳中心说;像宗教战争或异教迫害中的殉道;像生命可以不必要,航海却不可不去的冒险精神,像近代资本主义先锋的清教徒那样,把赚钱、节约、积累看做在行上帝的道;最后,像马克思认为是共产主义的基本标帜——每个人都能够“自我实现”(原话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那种个人主义。中国不是没有,可是,好像只有一个类型,文天祥、史可法之类,而这已是中国专制政治到了末日时候的从容就义,不是社会上升进步中的殉道精神与自我实现了。我看,这件事庄子应该负责,老子也有责任。老庄以前殉道精神是有的,如墨家。当然,起了摧毁作用的,归根到底还是秦始皇。
【西方哲学中,譬如以你熟悉的黑格尔来说吧,“类”可以是同类的个别事物的共性,然而可以把“类”规定得比个别事物要“高尚”“高贵”。从这样一种思想出发,就可以逐步走到,个别事物生灭无常,“类”却是永存的——不是从个别事物中归纳出类概念,而是类概念产生出个别事物,从这里很容易走到绝对精神这个结论上去。而哲学化了的基督教的上帝,无非是这种绝对精神而已。
这类体系,你不妨把他解释为天神创世说的哲学化,然而希腊人开头弄出这套体系来的时候,他们的神却是神人同形的,所以这套思想体系其实是对多神的、神人同形的宗教的批判。……不扯远了吧,总之“道为天下母”,把“道”解释为规律,那就是规律产生天下,不是从“天下”这个客观存在中去归纳出规律来。】
【他(老子)的清静无为,是一种在政治、经济、技术、文化、科学、艺术上力求保持现成状态,甚至主张倒退,不求进步,不求创新,不主张与天斗与地斗,以争夺人类更美好生活的保守主义或倒退主义。他认为“奇技淫巧”会导致更严重的剥削,主张过原始式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可是历史证明,人类在进步,甚至剥削关系也促进了人类进步,而反对剥削的斗争,中心放在反对奇技淫巧上根本是找错了目标。这也许还是好心好意,可是这一份好心好意,对两千多年的中国的停滞不进并不是没有责任的。
负有责任的不仅是老子,反对复古,反对先王之道的荀况、韩非也要负责。他们口口声声法后王,然而其间并无进步创新之意,重点还在主张王的“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的权利上面。所谓后王之道,抹煞了普通人的全部价值、权利与创造的冲动。
在这一点上,老子又不是全无责任的。因为他的无为哲学主旨虽是让步政策,然而带有严重的权术成分,是可以把它引申、恶化的。但就这一点来说,只能说到“并非全无责任”。否则的话,那是把别人的罪推到他身上去了。
平心而论,这些都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从殷商到春秋末年,一千多年的历史已经把“奉天承运,替天行道”的天子,以及由文明历史时候“始制”起来的“名份大义”完全固定化下来了,岂但政治,而是全部文化和思想都被摁在这一个框框里,凭谁都跳不出这个框框。老子还是好的,还在强调侯王自称为孤寡不谷是对的,要按这个精神行事的呢。除老子而外,先秦诸子哪一个不是背离这种精神,同心合力一步一步把历史从侯王——孤寡不谷这个阶段,推进到皇帝——朕这个阶段的呢?
而且,历史上不走这一条路的古文明,只有一个希腊。那是各种特殊条件结合所成的特例——历史没有什么可以褒贬的,历史的教训所能照亮的只是未来,而未来倒确实有待于历史去照亮它的!】
【人要有想象力、那千真万确的是对的。没有想象力,我们年轻时哪里会革命?还不是庸庸碌碌做一个小市民?不过,当我们经历多一点,年纪大一点,诗意逐步转为散文说理的时候,就得分析分析想象力了。
我转到这样冷静的分析的时候,曾经十分痛苦,曾经像托尔斯泰所写的列文那样,为我的无信仰而无所凭依。
现在,这个危机已经克服了。首先,我不再有恩格斯所说过的,他们对黑格尔,也对过去信仰过的一切东西的敬畏之念了。我老老实实得出结论,所谓按人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的绝对真理论,来自基督教。所谓按人的思维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的绝对真理论,来自为基督教制造出来的哲学体系,黑格尔体系。
我也痛苦地感到,人如果从这种想象力出发,固然可以完成历史的奇迹,却不能解决“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娜拉出走以后怎样”,只能经验主义地解决。】
【当我对哲学问题和现实问题继续进行一些探索的时候,我发现,理想主义并不是基督教和黑格尔的专利品。倡导“知识就是力量”的培根,亦即被恩格斯痛骂的归纳法的大师,是近代实验科学的先知,至少,在他的书中,他说,他倡导实验科学,是为了关怀人,关怀人的幸福。这个效果,我们看见了。我想,应该承认,他的效果,并不亚于马克思主义在历史上的功绩。
我还发现,当我愈来愈走向经验主义的时候,我面对的是,把理想主义庸俗化了的教条主义。我面对它所需的勇气,说得再少,也不亚于我年轻时候走上革命道路所需的勇气。这样,我曾经有过的,失却信仰的思想危机也就过去了。】
西方科学技术的是因为不存在辩证法的教条之故。“辩证法”作为批判的即“破”的武器,是有巨大价值的。一旦它成为统治的思想,它的整体性的真理,它的“一元主义”,都是科学发展的死敌——对不起,我说得也许太愤慨太严重了一些。然而,历史明显地证明,不存在辩证法的教条(亦即辩证法未成为统治的思想)之外,科学技术发展十分迅速。
希腊思想,从探究客观世界,即从所谓宇宙论开头,无论主张万有不变的,还是主张万有皆变的,反正从来没有想过把客观世界否定掉,而都是从客观世界的存在出发,企图去探究它的究竟的,全能的上帝,是哲学上的第一原因和终极目的的形象化,这也就是唯理主义的实质。亚里士多德、黑格尔之间全套西方哲学都属于这一派。培根力主经验主义,但还是唯物主义的经验主义。确实,在西方哲学整个唯理主义优势之中,唯有培根以后的英国,是经验主义占优势。再重复一句,是唯物主义的经验主义。
来源:选自《顾准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