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昆仑千仞仰高风,张黎群怎样走向撰写《胡耀邦传》之路
今年是胡耀邦诞辰110周年,也是经中央党史和文献部门审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第三卷本《胡耀邦》出版十周年。
十年来,这部胡耀邦传发行广泛。到目前仍是受读者欢迎和信赖的版本。它为今后胡耀邦传新版本提供了基础。
这部人物传记的署名为:张黎群、张定、严如平、唐非、李公天主编,唐非、严如平执笔撰写。全书的写作和修改超过15年。这5位撰著者,本文作者都认识,都做过专题访问,有的做过多次。
传记署名中名列第一主编的张黎群辞世于2003年,是在《胡耀邦》3卷本出全前12年,他甚至没有看到2005年《胡耀邦传》第一卷的出版。为什么还将他推作传记写作群体的第一人?
上述5人中,笔者最熟悉的就是张黎群,曾和他相邻而居,交谈最多,知道将张黎群列名在前,是众望所归。他是人民版首版《胡耀邦传》撰写团队的奠基者和组织者,是灵魂。
他在红军时代参加革命,奔赴延安,几年后调回四川从事地下工作,后到重庆红岩村中共南方局做青年工作。新中国成立之初担任《中国青年报》总编辑、社长,受胡耀邦领导。1957年后经历一番坎坷,受批判、被打倒、遭监禁。改革开放后任浙江大学党委第二书记、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所长、中纪委教育室主任等职。
他和老首长胡耀邦相知一生,是人世间友谊故事中一个动人篇章。
1.锦衣玉食富家后代是旧制度维护者吗
张黎群(1918—2003),原名黎储力,出生在四川盆地西部蒲江县农村一个大地主家庭。三开间大门内是深宅大院,女佣男工。主人有良田多顷,过着衣食丰足的日子。
张黎群5岁时被牵入家塾,拜师发蒙,四书五经烂熟于胸。长大后送到成都读小学、中学。按这个教育模式走下去,上大学、出国留学、找个好前景,至少衣食无忧,他会选择什么样的社会制度生活于其间呢?
人生没有等式。
后来张黎群回忆,他从小受教育“耕读传家”,善待世人。他的家庭和周围农民平处平安。没有走出家门之前,他以为世界上没有赤贫之人。
10岁那年,他坐着滑竿离开家,到成都父亲身边去上学,一走出闭塞的乡下,立刻看到了满眼的不平等现象——看到了一群乞讨的人。他自己一日三餐,白米饭,有肉吃,眼前却是衣不遮体、蓬头垢面的儿童少年,眼巴巴地等着残羹剩饭。
一个大约和张黎群差不多年龄的女孩走近,说,小少爷,我妈妈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你行行好!
张黎群把口袋里的铜钱全都掏出来,放到女孩手里。
再有一个接一个乞讨孩子上前来,张黎群的口袋里已经空空如也。
张黎群看到了贫穷也产生了疑问:“我是什么人”?和乞讨者何以不同?能不能让乞讨人都吃上饱饭?
在成都读书的日子里,张黎群开始质疑自己的富家出身,他希望“平天下”,决心为消除天下人的贫穷而努力。在这个前提下,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1931年发生的日军侵华“九一八事变”,更加激发他的斗志。1936年,他加入中共外围组织“青年救国会”。
“文革”之后笔者问过他,当年想过科学救国、实业救国吗?就一门心思去延安了?
他对笔者说,那时他和朋友们太急切了,日寇进逼,亡国在即。觉得科学救国、实业救国来不及了。只有投身革命,通过暴力革命,快速推翻旧制度,然后搞科学、办实业。
言至此没有说下去。1957年以后他吃了很多苦,文革中更是饱尝了“暴力革命”的味道。
2.奔赴延安,张黎群听说抗大有个胡耀邦
1937年初春,张黎群和5位差不多同龄的青年学生一起,持段君毅的介绍信奔赴延安。
这6个人清一色地主资本家家庭出身,如果沿着父兄的路走下去,大概率可以度过宽裕的一生。但是他们放弃了,他们要抗日、投身革命、均贫富于天下,奔向延安是奔向理想。
此例表明,家庭出身和一个人的未来道路不是一回事。人生的丰富性才是这个世界多彩多姿的坚实基础。
19岁的张黎群进入陕北公学,与来自四川的同乡田家英成为同学,田家英后来长期担任毛泽东的秘书。
和张黎群一起到延安的杨华村、刘家言、廖仁等人进了抗大。这些青年人对经过长征的“老红军”颇有神秘感。张黎群常听他们说起,抗大有个胡耀邦,老红军,走过长征,年龄不大,讲起课来滔滔不绝,还能引经据典,喜欢和来延安的学生青年聊天。
听到这些,张黎群想去抗大找胡耀邦聊一聊。没有想到,他们的后半生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从马列学院学习后,张黎群回四川从事地下工作,1940年后任川康特委组织部长、夹江县委书记等职。1942年到重庆,在周恩来领导的南方局工作。解放战争中他进入苏北、山东战场办报,济南解放后任共青团市委书记。1950年调团中央,1951年4月参加创办《中国青年报》,任总编辑(后任社长)、团中央办公厅副主任。
1952年8月,胡耀邦从川北来到北京,担任团中央第一书记,和张黎群一见如故。一样的火热心肠,坦诚正直,人世间一段肝胆相照的故事由此展开。
3.1957年,胡耀邦帮助他躲过一劫
团中央宣传部的负责人们,每周到胡耀邦办公室参加例会,一起讨论和研究。张黎群说,胡耀邦是“内行领导办报”,“我对这位近在咫尺的‘同行’,尊之如师,亲之如友。我认为他是一位(身为)政治家的新闻学家,(身为)新闻学家的政治家。我处处留心,万分认真地向他学习办报之道。”
《中国青年报》迅速成为国内具有重大影响的报纸,涌现了一批优秀记者和编辑。他们力图履行新闻的社会监督之职,与总编辑张黎群的领导和鼓励是分不开的。
张黎群的性格豪爽奔放,嫉恶如仇,对社会丑恶现象勇于批评,他在1957年5月16日的北京新闻工作者座谈会上第一个发言,谈到报纸对谁负责,报纸工作者如何实现媒体责任的问题,认为:“现在的报纸实际上担任了布告牌、留声机、翻版书和惹是生非的责任,使得新闻工作者的从属性很大,没法儿独立思考。”
他主张:“报纸的新闻应该抢先。”“其实新闻质量高低,首先表现在时间上。”
第二天的《人民日报》1版刊登了张黎群的发言摘要。
半个月后“反击右派”浪潮卷起,张黎群置身于非常险恶的境地。3个月后,中国青年报划出17个“右派”,包括两位副总编辑陈模和钟沛璋,眼看不能止步,下一个该轮到总编辑张黎群了。
这时,在欧洲和苏联访问近两个月后,胡耀邦于1957年9月取道新疆回北京,在乌鲁木齐打电话回北京,听说团中央“反右”的“成绩”,失声而道:“损失惨重啊!”
胡耀邦在电话中说:“你们把那么多笔杆子打成右派,你们还编书编报吗?停下来,停下来。不要再抓下去了,我回北京再说!”
张黎群危在旦夕。有两个人伸出援救之手,在危难时刻救助张黎群。
一个是他在延安时代的好友,时任毛泽东的主要秘书之一、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田家英。看到《人民日报》刊出张黎群在首都第一次新闻工作座谈会上的片段讲话,深知内情的田家英知道不好,给张黎群打来电话:“老兄,你把关于办青年报的意见,统统送来一份。”
过了几天,田家英又打电话对张黎群说:“你认真检查办报思想。我向小平同志一再解释:张黎群决不可能反党,决不会是右派。”
田家英深得毛泽东信任,协助领袖处理大量日常事务,在中央决策层人所共知。田家英站出来向邓小平说话,分量不轻。
胡耀邦也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从新疆回到北京,赶往邓小平处,向老上级陈明情况说,张黎群不会是右派,他不可能反党。
邓小平问胡耀邦,怎么看张黎群在新闻座谈会上的讲话?
胡耀邦说:“有些话是过头一些,那是张黎群的性格。他一时糊涂,说了俏皮话。”
听了田家英、胡耀邦两个人的话,邓小平表态说,既然如此,要认真检查,但是总编辑不能当了。
张黎群逃过“右派”一劫,但受到严厉处分,离开中国青年报,贬任陕西米脂县委副书记。
4、胡耀邦关心逆境中的张黎群
在陕北两年以后的1960年,张黎群回到北京,在中央工业部任职。他来到胡耀邦家中看望,胡耀邦问他:“你当七品芝麻官的收获是什么?”
张黎群应声而道:“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白薯。”
胡耀邦闻言大笑。
张黎群参加了1961年初的“七千人大会”,会后到四川成都任西南局办公厅副主任。这时强调调查研究之风上扬,张黎群在《重庆日报》和《成都晚报》上开辟“巴山漫话”和“夜谈”专栏,写了20来篇短文。
“文革”随即爆发,张黎群被污为“西南三家村”骨干,遭受了野蛮迫害,曾关押在三国时庞统中箭的德阳县白马关庞统庙,长期“劳动改造”。张黎群专案组专人前往河南潢川团中央“五七干校”找胡耀邦外调,要从他那里弄出加罪张黎群的材料。
外调人员对胡耀邦说:“张黎群窃踞《中国青年报》总编辑位置八年之久,形成一条修正主义办报路线,你应该向我们揭发他这些反党罪行!”
胡耀邦回答:“他还没有资格犯修正主义路线的错误。因为他只是团中央眼皮底下一个直属部门的负责人。如果说《中国青年报》那时候有过这样的错误,那么这个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因为我是团中央的第一书记。”
胡耀邦说话掷地有声,办案的人心里不痛快,回去以后提审张黎群,指着鼻子叫骂:“‘胡黑邦’真是顽固透顶!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大包大揽地死保你哩!”
置身灾难深处的张黎群听到这番话,心里一阵激动。
5.胡耀邦鼓励张黎群办大企业、办大学
张黎群于1972年起逐渐恢复自由,要去领导企业。他立即和胡耀邦建立了通信联系,往来信件多为相互鼓励。
赋闲中的胡耀邦当年6月18日给张黎群写信:“我很高兴看到你‘毅然承担’那个使人们感到惊奇的工作,尤其高兴的是看到你准备要‘争取办成大庆式的企业再走’。我们这些人要见马克思的日子并不长了,为了给人民做点好事,何必斤斤计较。做什么才带劲呢?斤斤计较做得好上加好,才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所在呵!”
1972年8月26日,胡耀邦又致信张黎群:“什么时候,我们切实搞调查研究,坚持实事求是,严格进行科学分析,事情就办得好一点,也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什么时候主观地、唯心地、盲目地跟着别人乱叫乱喊,不管对人对事,一定要出乱子,一定要遭受历史的惩罚。”
“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11月,张黎群到中组部接受新任务。中组部部长胡耀邦对张黎群说,现在有浙江大学和北京工业大学需要党委书记,你任选一所。
还不待张黎群选择,胡耀邦就为他选好了,去浙江大学担任党委第二书记。这时,浙江大学归属中国科学院领导系统,胡耀邦要张黎群立即去找中科院负责人胡克实和李昌,落实接手工作。
后来浙江大学归属教育部领导后,张黎群回到北京,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所长、中纪委教育室主任等职。在北京的日子里,张黎群时常去看望胡耀邦,有很多交谈。
6.《怀念耀邦》专辑和胡耀邦传记主要组织者
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逝世。张黎群闻讯赶到胡耀邦家中悼念,见到了进门不久的胡启立。他们谈起胡耀邦无限感慨。
胡启立向张黎群提议,约请耀邦的老战友和老部下,对耀邦的事业、人格品质,以及他的言谈笑貌,写回忆文章,以备为将来撰写传记积累第一手资料,使胡耀邦的精神财富得到继承和弘扬。
张黎群承担这个责任,找到曾在团中央任职的张定、李公天、严如平,在当年夏天开始编撰《怀念耀邦》纪念文集。到1990年胡耀邦逝世一周年时,征集到19篇文稿。这些文章,是胡耀邦传记的滥觞之源。
到21世纪即将来临的时候,他们编辑了4卷本,有100多篇文章、共一百多万字的《怀念耀邦》,为撰写胡耀邦传奠定了基础。
这时,张黎群提议,在《怀念耀邦》文集基础上,继续向前一步,写出胡耀邦传记。这将是我们对耀邦的最好纪念。
张黎群说,我们4个人都在耀邦直接领导下工作过,对耀邦有亲身感受,有生活实际,我们能够写出我们眼中的胡耀邦,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他说,我们4个人加起来超过300岁了,平均年龄75岁,孔夫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们在晚年就把写耀邦的传记作为事业吧。我们4个书生现在就干,我们的努力会为将来历史学家撰写专著打好基础。
随后,这个撰写队伍增加了曾任《中国青年报》副总编辑的唐非。
没有经费支持,每月工资就是经费。他们走访胡耀邦的老战友、老部下,数次到河北、江西、湖南等地访问调查。还用信函、电报、电话广泛征求史料。胡耀邦夫人李昭给与大力支持,他们可以随时走进会计司胡同胡耀邦的家,了解和查阅材料,和一些老战友共同回忆情况和细节。
他们骑自行车、挤公交车,到图书馆、资料室、档案室,查找和抄录耀邦的讲话、发言以及各种材料。他们都不会使用录音、录像、复印设备,都不会用电脑,因此使用手抄、复写方式,一字一字地起草文稿,总是看花了双眼。
张黎群曾对大家说:“写胡耀邦传记是什么样的课题?”
他自己回答,是研究进入20世纪的华夏大地上,从世纪初到80年代,一位伟大人物的成长和治国活动史。这个使命我们承担得起吗?困难是很大很多的,我们这几下子恐怕是不够用的。然而,我们担上肩了。虔诚的美好的善良的愿望,往往是志气和勇气的源泉。“我们蘸着‘求是’的墨水写传记,谓之不写则已,一写必真。”
传记起草始于1998年。张黎群主持设立传记框架,一篇篇地讨论修改,从篇章结构、史料运用、行文表述,都不断修改。根据商定,唐非执笔写童年到“文革“部分,严如平执笔写此后的部分。
张黎群是大家信任的定稿人。
2003年,近百万字的传记初稿差不多写出来了。但就在这时,85岁的张黎群因病辞世。他临终留言,希望由张定负责,团结战友们坚持下去,将胡耀邦传记修订好。
2005年胡耀邦90周年诞辰,《胡耀邦传》正式出版第一卷。那以后,几位作者不断地修订胡耀邦传记,但这支撰写队伍的人数逐渐减少:2009年,唐非逝世;2012年,张定逝世;2014年,李公天逝世。终于,作者之一的严如平在84岁时看到《胡耀邦》3卷本正式出版。
世界上流传着许许多多关于友谊的故事,或浓情或刚烈,或曲折或持久。信赖与执著总是天然地和友谊、信赖在一起,所谓天荒地老真情永在滴水穿石。胡耀邦诞辰百年之际出版了《胡耀邦》传记3卷本,在叙述胡耀邦历史的时候,也展现了这些撰著者和胡耀邦之间的云水襟怀。
对于胡耀邦这样的历史人物,有几个不同版本的传记不仅完全可能,也是完全应该的。未来的新版胡耀邦传,必定是在第一个版面的基础上得到发展和完善的。
(2016年5月15日于北京初稿, 2024年8月4日修改
2025年10月再改,2025年11月9日于北京)
来源:钱江说当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