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话说陈少敏
我的“话说”系列,大致是以话说历史上的山东人为主兼及我感兴趣的历史人物。在此前的“八十年代”上,写过不少山东人,如张万年、谷牧、田纪云、梁步庭等等十几位,在这个公号上也写过王一平等前辈,今天接着说说陈少敏。
陈少敏(1902—1977.12.14),山东寿光市孙家集街道范于村人。1927年投身革命;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有“杰出女性革命家”称号。因为参加革命早,党内资历老。早在1945年中共七大上,她就是中央候补委员;1956年八大的中央委员。1949年后任中华全国总工会副主席、中国纺织工会第一任主席。虽然都是群众团体组织,岗位不关键,但她的作为却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我第一次听说这位山东先贤事迹,是1996年春天。那时,北京一些新四军后代和党史研究者酝酿成立新四军研究会,我参加了一次筹备会。陈少敏曾任新四军五师副政治委员,中共豫鄂边区党委副书记。她的养子陈卫平参加了会议,并送给我一本《杰出女性陈少敏》。
那时,我刚告别吐鲁番出土文书转向中共党史,对陈少敏一无所知,但对陈卫平的“养子”身份感兴趣。陈卫平借此给我讲起“母亲陈少敏”的历史:
陈少敏有过两次婚姻。第一任丈夫任国桢曾任中共山东省委书记、北平市委书记等职务,1931年为革命牺牲。此时,陈少敏已有身孕,后生下一女。那时,革命环境艰苦,她的女儿七八个月后因病去世。
第二任丈夫是曾任湘鄂赣省委书记的涂正坤。长征途中,涂与妻子所在的部队遇到敌人包围,涂冲出包围圈,但妻子深陷其中。涂到达延安后,一直以为妻子已牺牲,因此与陈少敏结婚。婚后不久,涂正坤突然接到妻子的来信,她死里逃生。陈少敏得知后,坚决与涂分手,成全他们夫妇。此后,陈一直独身,后收陈卫平为养子。
1971年,在运动中历经生死的陈少敏,身体垮了,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陈卫平夫妇担负起照顾老人的责任,一直侍奉老人左右,直到她1977年去世。
我注意到,陈卫平的谈话中,“养母”一词从未出现过,一直是“母亲”、“母亲”地说。我很感动。
陈卫平说:如果让我概括母亲的一生,可以用四个字:铮铮铁骨。他只举了一个例子:1968年10月召开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上,在举手表决开除刘少奇党籍时,母亲投下了唯一一张反对票。
遥想1968年的政治环境,陈少敏居然如此作为,我对这位山东人肃然起敬。
在杂志社的选题会上,我提出应当约人写一下她。时任杂志社副社长的宋文茂联系作者广泛,很快约来一篇《错误开除刘少奇党籍时陈少敏唯一反对票的是非毁誉》,发表在1996年第7期上。
这篇文章提到一个细节引起我的注意:1984年第7期的《中国老年报》,曾发排《共产党员的正气歌——记陈少敏大姐》,记述了陈少敏投下唯一反对票的事迹,但突然接到有关方面的要求撤稿的指令。杂志社只好临时换稿,但目录无法换掉,只好在文中刊登文不对题的“补正”。两年后,温济泽主编的《中华英烈》才全文发表了这篇稿子。
后来开会时,我向温济泽老讨教其中缘由。温老说:历史上,众人皆醉我独醒,不容易。你独醒,就超越了历史中“皆醉”的人,高了一层;后人再大书特书你这种独醒,更加衬托了“皆醉”的不清醒。有人当然不高兴了。
温老的总结含蓄,也明白。此后,我一直关注有关陈少敏的记述,感觉陈卫平“铮铮铁骨”四个字,确实涵盖了陈少敏的一生。
1964年秋,“四清”开始,工作队下乡,秉持“左”的做法,撇开农村基层干部,错误地进行“夺权”,使不少农村基层干部受到不应有的打击。陈少敏在山东曲阜县搞“四清”。这个县的东郭大队支部书记郭守明是全省著名的劳动模范,曾是转变农村落后面貌的典型。但是,下到这里的工作组根本不从实际出发,发动群众整干部,将所有大队干部隔离反省,郭守明全家被斗,担任民兵连长的大儿子被撤职,给这里的工作造成很大的损失。1965年1月31日,陈少敏向谭震林汇报,予以痛斥。那时,全国“左”,指出这种倾向就需要勇气。
1966年运动开始后,陈少敏受到冲击。10月16日,她对山东大专院校革命师生说:“十六条规定每一个革命者都要善于独立思考,你们的意见不能强加于人。我们这里也有炮打司令部的,我也是司令部里边的,也是挨炮打的,我也挨了炮,有错误我就检讨,可是也有这样的头,非要把我们无产阶级的司令部打垮不可,但是我不听,我们要坚持党的原则,你们打吧!我们都准备戴高帽子游街,准备挨斗,准备牺牲,叫我游街我就游,但叫我喊‘我是牛鬼蛇神、我是黑帮分子’,我就不喊,死我也不喊,我喊毛主席万岁,斗几下就投降还行?要坚持原则,不能投降!共产党人只知道不怕死,在日本鬼子、蒋介石面前,我们准备牺牲,不怕牺牲,该和你辩就辩。”
她还说:“谈我怕你们,我才不怕你们呢。我走到哪里斗到哪里,你的意见不正确我就和你斗。我的观点也不一定对。错了就检讨。……有人说要罢你的官,正好,我们欢迎,我可以去当老百姓,我不怕罢官,我现在戴的是解放帽,不是乌纱帽,你可以摘去乌纱帽,但是不能摘解放帽。”
接下来就是最为人称道的,就是陈少敏在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拒绝在开除刘少奇党籍表决会上投票的事了。
据我看到的资料,是胡耀邦第一次披露这件事。1977年4月7日,他在党校“整风会议”上说:“中央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的时候,我被从‘牛棚’里放出来参加了大会,在表决开除刘少奇同志党籍的时候,我违心地举了手。当时只有一位趴在桌子上装睡的女同志没有举手,她就是陈少敏同志。”
1980年10月15日,他在中央国家机关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再次说:
我一九六八年十月份“解放”以后,参加了八届十二中全会,一直延长到一九六九年的十一月份,又不“解放”我了,我才死心了,反正怎么检讨也不行。十二中全会开除刘少奇同志的党籍,我举过手的。我听说只有一个人投有举手,这就是我们的陈大姐,陈少敏同志。在表决时,她扑在桌子上。这就了不起。后来她确实没有参加九大。我也给自己上过纲,也批判过“二月逆流”,也批判过小平同志。小平同志一出来,我就向他认过错的。我只有一条,就是保持那么个界线,没有加上或捏造什么东西。要教育我们的同志,在形势不好的时候,能够坚持共产党人无产阶级的气节,坚持硬骨头精神。你说今后这个问题就没有了?还可能有的哩。我在党校的时候,就介绍了一篇讲革命气节的文章,《重读〈李固传>》,《理论动态》印了。
出席这次会议的只有50名中央委员有表决权。50 人中,除了后来被打入另册的6人外,还有44人中,半数以上去世后都称为“无产阶级革命家”。但事后对此有所检讨的,似乎又只有胡耀邦一人,至今尚未见到其它与会者表示过悔过。这也难怪会有前文提到的《中国老年报》“文不对题”的事情发生了。
其实,在对待刘少奇的问题上,陈少敏一开始就持反对态度。在1966年八月初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刘为工作组的事检讨,被“炮打”。会议休息时,陈少敏当着众人的面对刘说:“少奇同志,有时间我要向您汇报女工工作。”以表达自己的态度。
在1968年10月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上,陈少敏在小组会上对刘的事坚持不表态。10月23日和24日的小组简报上,对她提出批判。24日的简报上说:“小组同志对陈少敏今天的发言东拉西扯,对(刘的)审查报告始终不表达明确态度,两次提出批评,指出她政治上思想上堕落到惊人的地步,一个农村老太婆的政治觉悟都比她高得多。”
10月31日全会表决时,就是这个“政治觉悟”没有“农村老太婆”高的人,在历史定格——那个扭曲的历史时代的一抹亮光。
1977年12月14日,陈少敏去世。那时,拨乱反正的序幕尚未拉开,中央给陈的悼词,还留有那个时代的痕迹:“在党内路线斗争中,她坚定地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自觉抵制王明、刘少奇投降主义路线”。如此背离事实的说法,在有关方面看来是对陈的褒扬,实际却歪曲了历史。
1983年清明节,刘的夫人王光美扫墓时,不经意看到陈少敏的骨灰盒,外罩的生平简介中,这句话依然在。她随后给中华全国总工会打电话,建议他们做技术处理,这才去掉了这句是非颠倒的话,还历史本来面目。
来源:徐庆全与八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