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鉴

祝华新:《天下粮仓》:天下苍生之福,托付给你了!

发布时间:2023-10-25 16:10 作者:祝华新 浏览:286次

这是中央电视台21年前播出的一部旧剧,由高锋编剧、吴子牛执导的《天下粮仓》。这是历史上危机应对的经典案例,展示了中国社会治理的古老智慧。

乾隆元年,天下大旱,赤地千里。漫山遍野的流民涌向杭州城,抬着尸体冲击城门。人群之众,情绪之激烈,已经远远超出官府的治安管控能力。新任杭州知府出城劝阻,被愤怒的流民活活踩死。奈何杭州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一旦大队人马进了城,呼啸而过,留下的将是遍地狼藉,“钱塘自古繁华”会毁于一旦。

皇上下了死命令,若让流民进城,当地官员都得死。

面对如此严重的群体性事件,官府还有没有化解之道?

真相认知:“千里嘉禾”还是“千里饿殍”?

北京,朝廷乾清宫,年轻的乾隆帝天资聪颖又励精图治,对天下大势,绝不糊涂。

两幅长轴呈现在皇上面前:

一幅是前朝老臣田文镜送来的《千里嘉禾图》,端放在大殿龙案上。太平天下的花团锦簇,看了着实令皇上心喜。各地贪官污吏对灾情隐瞒不报、文过饰非,为保自己的乌纱帽,甚至趁机寻租发财。更有人别出心裁编织了一株“五谷树”,寓意五谷丰登,向刚登基的乾隆献媚。

一幅是刑部尚书刘统勋冒死呈上的《千里饿殍图》,满目疮痍,百姓面黄肌瘦,掘草根剥树皮,老幼辗转沟壑(画者终究笔下留情,回避了人相食的瘆人场面)。

自古以来,报喜得宠,报忧得咎,总是官场常态。《千里饿殍图》让皇上恼怒,命刘统勋长跪在乾清宫外,因为这幅画伤了列祖列宗的脸面。一度还让太监把画锁进箱子,压上镇邪石。

但乾隆毕竟是一代明君英主,最终命打开殿门,把《千里饿殍图》交朝上百官浏览,把残酷的真相赤裸裸、血淋淋地端出,让朝廷股肱之臣评议对策。乾隆还下令将进献的“五谷树”当众焚烧,警示百官不得弄虚作假。

梳理一下灾情讯息抵达朝廷的传送路径:世外高人明灯法师行走民间,收集舆情,精心选择这幅《千里饿殍图》作为给官场的“邸报”“内参”;黄河汛兵不辱使命,千里奔波,拦截刑部尚书的官轿,呈上画轴;刘统勋献图退朝后第一件事,来到京城一家棺材铺,给自己物色一口棺木。剧中提到,“棺”就是“官”旁边放一方木头,为官之人都应该为自己准备一方棺木,方知肩上责任重大,须以生命为筹码履职尽责。为官之人应该让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直言危行。“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从江湖草野到庙堂宫阙,共同的使命感和大无畏的担当,终于击穿官场层级组织墙,让最高层了解到灾难的实情。

“天下苍生之福,就托付给你了!”这是明灯法师请黄河汛兵转告刑部尚书的一句话。古往今来,在重大公关危机的至暗时刻,能否迎来一丝希望的曙光,首要的一点就是保障信息的通畅,强力冲破官场遮蔽真相的下意识习惯动作,还原事实真相,共谋危机止血止损的办法。

事件定性:饥民求生还是刁民闹事?

《千里饿殍图》像一座大钟,在大清王朝头顶上轰鸣回响。

大饥荒造成的流民已成江河之势。对于这种群体性聚焦和泛滥,朝廷如何定性事件的性质?

一种办法是另一部热播电视剧《琅琊榜》中誉王的手法:克扣朝廷赈粮银两,引发灾民不满反抗,然后倒打一耙,说灾民不领皇恩闹事,镇压了结。本剧《天下粮仓》中,大灾之年,小官私改收粮工具,5斤粮变4斤粮,多出来的1斤全私藏;大官以次充好,旧粮换新粮,掺沙、注水,赚得盆满钵满。老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像野兽一样去吃死人肉。这样下去,矛盾激化,局势失控,大好河山将玉石俱焚。

剧中刑部尚书刘统勋、浙江巡抚卢焯、新锐官员米河等选择了另一种定性,这场天灾是一场人道主义灾难,救万民于水火是官府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怀揣朴素的“官以民为本”信念,体恤民情,拿老百姓当作自己的衣食父母,因此敢于向朝廷进言,紧要关口自己舍身救民。

事件定性失当,就会逼民造反,让流民沦为流寇;事件定性恰当,视民如伤,及时赈灾,才可能奋力挽回一线生机。

难得的是,皇上圣明。乾隆皇帝视粮食生产和国粮储备为“第一紧要大事”,笃信守江山就是如何向天下百姓做个交待,敬畏苍天,苍天就是百姓,以百姓为天。乾隆数次深夜放炮仗叫大起,得知江南出现"菜人"的惨状,大为震惊,饭菜难以下咽,命太监将他的膳食端到宫外给百姓食用。这样的皇上,能任用耿介有担当的官员,支持和宽容应急状态下各种打破常规、变通便宜之举。

官员方阵:涉险出城还是避祸闭城?

在流民兵临杭州城下、势如水火的危难时刻,浙江巡抚卢焯“虽千万人吾往矣”,刀斧不避走出武林门外,走进城外流民中间。他有孕在身的盲女蝉儿生死相随父亲。他们在一辆破车上坐下来。卢家三代人都在这里了,卢焯吩咐备好三口棺材。

卢焯给灾民说了一个故事:一家人的渔船过太湖,遇见大风,船眼看着往下沉。全家人都抱着一根桅杆。爷爷站在最下边,爷爷肩膀上是父亲,父亲肩膀上是母亲,母亲肩膀上是大儿子,大儿子肩膀上是小儿子。洪水淹没了爷爷、父亲、母亲和大儿子,水势终于停止上涨。小儿子就在一家人的肩膀上存活下来,终于获救。卢焯说,此刻我们就像一条渔船,巡抚就是船上的爷爷,理应站在桅杆的最底下,用自己的肩膀把船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扛起来。杭州城里和全浙江的百官百姓,都要踩在我的肩膀上。我死了活该啊,谁让我是巡抚大人啊,可是你们还有活的希望啊!

卢焯与现场群众定下三天之约,从现在起跟灾民坐在一起,朝廷赈灾粮三天不到,任大家杀了自己、吃了自己。这位朝廷二品命官,以性命为赌注,为杭州城赢得了3天喘息时间。这期间,城外又饿死了四百多名老百姓,但因为巡抚坐镇,避免了大的混乱动荡。

眼看三日之期将至,米河挺身而出。作为朝廷派来办案的官员,本可以接受卢焯的建议,押着罪犯回京,堂而皇之地避开杭州这个是非之地,保全自己。但米河不肯。他有勇有谋,逼迫城中富商洪八良开仓放粮。洪八良的条件是,只在城内放粮,不许把粮食运出城外,而朝廷又不许流民进城。眼看就是一个死局。米河领着杭州城一百六七十号官员,要以头颅撞开城门。守城的顾琮大人谨遵王命,拒开城门。于是他和米河之间,有了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对话:

尔等果真要用脑袋撞开城门吗?

有句话,叫做肝脑涂地,顾大人听说过吗?

有句话,叫做鱼死网破,米大人听说过吗?

请顾大人三思,大好城门,何必成为碎楼之墙?

请米大人三思,大号头颅,何必来个飞红见白?

请顾大人让开,免得溅你一身腥血。

请米大人让开,免得淬你一口老痰。

这么说,顾大人是不想开门了?

这么说,米大人是不想回头了?

米河手托冠冕,厉声喊道:“让开!”

血溅当场,顾大人心骇,交出了城门钥匙。杭州城一百六七十号官员,用血肉之躯,撞开了城门。

浙江巡抚大人和官员方阵集体出现在灾民中,镇住了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暴乱。

卢焯剪开自己的二品官袍,剪成碎片,给灾民作为进城领粮的信物。卢焯告诉大家:朝廷命官看重的不是家产,而是这身袍子。十年寒窗不够,二十年跌打滚爬也不够。要让这身袍子陪自己白头到老,没有三四十年风来雨去,起早摸黑,担惊受怕,磕磕跪跪,甚至牢进牢出、扛袈披锁不行。裂袍为凭,“我是让你们相信我,不要乱来,每个人都能安安稳稳领到一份粮食。”

大清律,毁损官服者杀无赦。卢焯以杀头为代价,求得灾民的稳定:“相信我,不要乱来!每个人都能安安稳稳地领到一份粮食。”“以后等你们吃饱的时候,别忘了给我留一口。到来年,我一周年的时候,祭一祭我。”

 这些正直忠勇之士,拆下肋骨当柴烧,披肝沥胆,出生入死,与流民缔结“命运共同体”,终于赢得了民众的理解和尊重。流民平静入城,平静取粮。杭州城外的这场饥民暴乱,最终有惊无险地度过,直到朝廷赈灾粮运抵杭州。乾隆闻之心喜,赦免了所有浙江官员毁损官服之罪。

吁天权:法理情的权衡

本剧中,有多处骇世惊俗的情节,基层官员应急处置打破常规,敢于忤逆朝廷。例如清河县令李忠。

漫天大水,清河县化为泽国。赈灾粮船一艘艘经过清河,却不见一艘赈粮船靠岸。但凡有一条朝廷的船运粮过来,小小的清河县也不至于平添3万座新坟。甚至有七成官员饿死在公堂之上。李忠身为一县父母官,为了清河县不至于绝县,为了清河百姓不至于绝民,铤而走险,从腰间解下钥匙,亲手打开官仓放粮。私开官仓,是滔天大罪,李忠带人假借“阴兵借粮”,伪装阴曹地府的士兵截取五船皇粮,留下满地冥钱,以悄悄补足县衙库存。事泄后,乾隆以“妖言误国、偷盗国帑”判斩立决。刀举头落,刑场群众皆失声痛哭,挥洒纸钱,漫天飞舞。

李忠的铤而走险,与卢焯、米河的胆大妄为,还有守城门的顾琮最后一刻的让步,涉及封建伦理三纲五常之外的“吁天权”。在王道之上还有天道,比如紧急关头可以而且应该把人民的生命权置于大清律之上。正如老舍小说《月牙儿》所言,“肚子饿才是最大的真理。”要把百姓安危置于江山社稷之上,以天道超越王权。大清律是合法性(legality)之别。,而生命权是正当性(legitimacy)。正如刑部尚书刘统勋送米河的一句话:“当放则放,当敛则敛,于禁忌之处见风骨,与高天之上看春秋。”对此,皇上也表现出某种弹性,展示出朝廷制度的张力。

如果说卢焯、米河想的是救民,乾隆更多地想着救朝廷,巩固祖先留给自己的千里江山。皇上和朝廷的包容度是有限的。发现卢焯也曾为了盲女向富商借钱一万两千两,触犯刑律,乾隆挥泪下令推出午门问斩。尽管皇上摸着卢焯布满老茧的双手,知道他带人亲手修筑运河,掘万口井,人称“茧手为官”,感慨不已,假惺惺地赐锦帕拭刀,尽管大臣们能够在朝堂之上跪送卢大人,但卢大人的脑袋必须掉,朝廷法度不能在这里留下缺口。乾隆认为,“口子一开,网破纲废”。同理,李忠放粮是功,偷粮为过,功不抵过,所以还得死。

这部电视剧是“癫疯”之作,很多情节设定匪夷所思,却是古往今来为政者经常要面对的常态,考验着每一代“肉食者”的良知和担当。从群体性事件的应对,到各种风急浪高、惊涛骇浪的挑战,不仅需要米河般的至真至纯至诚至忠,还需要足够的智慧、谋略,和运气。正如刘统勋在柴堆之上点火求雨时,对志同道合的同僚们说,“振一振我们的官袍”,“做官光有一身正气不够,光有一股胆气不够,光有一股灵气也不够,还要有一股王者之气”;只有这样,做官才不猥琐,才不拘谨,做人要“做出自己的模样!”

来源:党报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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