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萌萌:我的沈容妈妈,一世三生
陶萌萌,曾任《作品》杂志社编辑,后任香港《大公报》《成报》《明报月刊》编辑,亚洲电视台高级编剧。
原题
一世三生
——我的沈容妈妈
作者:陶萌萌
1936年(14岁)的沈容
那天,看到中学校友博客上几篇同学们回忆自己母亲的文章,才梦醒是母亲节又到了。
受到一股巨大力量的驱使,我欣然命笔,要把对一位母亲的记忆在这里写下。
但是,当洋洋万言滚动着冲出记忆闸门的时候,伴随我的是满面泪水。
01
一九六八年夏末,经过“文革”洗礼后的人心早已变得飘忽浮躁,革命不再时髦,中学生下围棋打扑克做家具钓鱼学马列看文艺书籍打发日子……而二十几岁的大学生们则理所当然地开始探讨人生新的课题了;他们有的开始拍拖,有的则把注意力转向社会了。
一位外语学院的大学生W趁着把父亲押走的空档跑到我的房间对我说,mm你不要害怕,你父亲在我们那很安全。后来他总是找机会和我接触,他送我一本珍贵的《毛主席语录索引》令我感激,他和我谈文学谈历史谈他的专业西班牙语,我感觉新鲜也很舒服。
有一天夜晚,已经过了十点钟,窗玻璃梦幻般地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因为这类老屋有烧锅炉的地下室,所以地基很高。虽然我家大院的街门和后门自制的篱笆门通宵不锁,但也不会有人这时候用这样的联络方式出现。
当我辨认出黑地里的人影是W的时候,我还是被吓了一跳。那个时期的人没有警觉,也不会说no,我下意识地打开后门让他进来。不久母亲看到他坐在我的房间大为光火,并且义愤填膺地逐客了。其实W进来之后,我就发现他有点异常,我也正在想法子逐客呢,但是任性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和母亲卯上劲了。我不高兴母亲不相信我,我更怕母亲这样得罪了人家,父亲还攥在人家手心里呢!
——为这点不是事的事发脾气,女儿很不以为然。
但是,后来家里发生的事情着实让女儿后悔起来。
各单位对父亲的批斗还在持续着,他常常被带走关押几天甚至十天半个月,但是他毕竟还能回家;而母亲的问题,却越来越严重了,她的项目涉及了两个重要人物:王光美和江青。
妈妈是王光美的表姐。在刘少奇风光的时候不会趋炎附势不曾沾光的八竿子才打得着的姻亲关系,这回成了一条惊人的罪状。这属于历史问题。
还有一条属于现行问题。妈妈一九五一年在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工作时,常常与电影处的江青见面。妈妈曾经对人描述过江青穿的一件银灰色的束着宽腰带的列宁装长裙(还是大衣我记不清了),其实没有一点恶意,甚至还有几分羡慕,仅此而已。但在“文革”中竟然成了她攻击文化革命旗手的证据。
两样罪行,非同小可。于是母亲被关进牛栏彻底不能回家了——母亲没有机会再管教自己的女儿了。
我很担心母亲。
母亲更担心我。
到牛栏“探监”的时候,我把蜂王精谷维素和一大摞新毛巾(卫生巾已经不顶用——现在想起来都惊怵)交给母亲。她瞪着我的眼睛絮絮叨叨地说,女孩子要这样这样这样,女孩子不要那样那样那样……我其实很听不进去,但是看着可怜兮兮的妈妈我很难受——是了是了知道知道哪会哪会谁说谁说放心放心……
走到时候母亲叹气。
哎,这个时期我们母女俩一个xx期,一个xx期,是不是都很麻烦不得而知?但是不久,母亲高兴了。
这天,我们家梅花村二十号的大房子里来了三位客人,那就是文艺处副处长沈容阿姨和她的两个女儿欲晓、亢美。他们其实不是客人,他们是被扫地出门扫到我们家里来的。因为我们家住着前后院一共四百平方米的房子也确实太大了。
我们家腾出了西边的南房和北房。我们一家就搬到走廊东面的大客厅里。原来走廊尽头的小饭厅,就成了她们家的厨房。我们住在一起,不关门不锁门,她们家,全女班,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我们惺惺相惜相携相扶和谐融洽,谁也不问谁家父母的情况,一听说有谁有困难都会无比上心痛心揪心用心,但是我们都装得坚强很独立,心相知啊心相惜,一个眼神就足以感觉对方的心跳。
姥姥很心疼她们,她管沈容阿姨叫闺女,管欲晓亢美叫宝贝。
我当时还真不明白,中南局是怎么搞的,文艺处的正副处长两个文艺黑线人物都搬到一所房子里,楼上住的又是另一个“走资派”宣传部副部长肖宏达,我们进进出出的都是同一个门,难道不怕这几个“走资派”关起大门进行反革命串联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反正母亲听了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1946年的沈容
02
沈容阿姨四十来岁,她很优雅,很高贵,很和气,而且很客气,她说话似乎字字斟酌,掷地有声,但是缓慢,常常只把话讲到一半就会停住,然后看着你的眼睛,看人家听懂了没有,等对方跟着这个思路自己去想去琢磨,所以,和她说话,必须思索,决不能讲废话。
只有我,会在她面前讲废话,这时候,沈容阿姨就会笑,但不说话,有时候还特别把嘴巴紧紧地抿起来,美丽的丹凤眼快乐地眨几下——不认同却宽容。我能解读那眼神:
mm你调皮吧,我也顺便放松一下;唉,可怜啊孩子,你父母都被抓走了,你爱耍娇就跟我耍吧。
能够放任一下,我很快乐。
沈容阿姨虽然个子不高,声音不算响亮,但是她那“士可杀,不可辱”的气场给我带来安全感,在那个担惊受怕的日子里,我终于可以把心从嗓子眼放回心口。
沈容阿姨冲我招招手,mm你来。
她的声音那么好听,虽然有点沙哑,但却是亲亲的柔柔的甜甜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听到她叫我,我突然想哭,心里幽幽的酸酸的。
我跟着沈容阿姨走进她们的“家”。东西这么少!这么简陋!抽屉,柜子几乎都是空的!她们家被无数次地抄家,抄得像筛子筛过一样,什么值钱的、值得怀疑的东西都被抄走了!这么漂亮高雅的三个女人,她们怎么生活啊?
如果走在街上,不认识沈容阿姨的人,一定不会从那张高贵的脸上看到背后的这一切困顿心酸!
而在她的大女儿欲晓脸上,你更加看不出!已经是华附高三的欲晓样子清雅耐看,白净的脸蛋遗传了江南女孩的素雅精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眼镜后面,目光中的精明智慧警觉和不屑中隐藏的那一丝羞涩,透露了“李家有女初长成”。
端庄斯文的欲晓有种震慑力,那发自内心、来自每一下睫毛眨动的高傲震撼人心——不可杀!不可辱!不可欺!
是领袖风范,是大家风范,是政治家风范,是思想家风范……哦,都有!欲晓,她让我近距离感受到上个世纪中叶在中国曾经非常活跃的一个特殊群体——高干子弟的脉动和气息。
好像有些华附的男生常常到她家帮忙做些粗重活。华附高大英俊的陈xx算是我们低班男女生的偶像,他也经常来。
欲晓
03
我最喜欢亢美。她比我小一岁,在执信女中读初三。似乎汲取了天地精华,她健康秀美,天真率性,活泼自然,善良热情。她没有妈妈姐姐那么高傲,她孩子气挺重,我们很合得来,我们不谈革命不谈家里发生的事不谈文学,我们除了谈谈社会上学校里有趣的事,我们居然会一起讨论功课。在我们心里,不久之后就会开学,她回女中我回省实继续学业然后上大学。我们多天真啊。
亢美非常疼爱妈妈,她呼唤妈妈的声音娇嗔动人韵味十足,不能说沉鱼落雁但也会让人晕得一浪接一浪。怪不得妈妈疼她,怪不得妈妈坚强,怪不得妈妈在屈辱艰辛的日子里还会满脸阳光。
有时亢美对我说起妈妈,就会泪光闪闪:妈妈其实很不容易,她顾着我们,顾着爸爸,顾着朋友和同事们,她把什么苦都一个人承担了……我听了心里很难受。
一天中午,亢美来拍门,mmmm,你快来。我跑到我们家原来饭厅的拐角处,那里已经成了她家的厨房。亢美从高高的瓦锅里舀出一勺红豆汤给我尝,我喝了一口几乎要吐了。
亢美说,我学你姥姥放了点碱水,可能放多了,太苦,想起化学课的酸碱中和,我就加了一点醋,结果又酸了……
我听了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哎呀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亢美没有笑,她一个劲地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看到她真的着急了,我一下子脱口而说:要不然再加点碱试试?
没想到听了我这个高年级姐姐近乎弱智的建议,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加了一点碱,坏了!更加不能喝了,苦和酸都发挥到了极致……我脑海里出现了《白雪公主》中的老妖婆在地窖里酿制毒药一样的感觉,心里有些恶心起来。
亢美眼圈红了:妈妈马上起床了,我多想让她出门前,喝上一口……
我的喉头也哽咽了,我能够做什么呢?我只能再加上两个红眼圈陪亢美了。
我们后来还继续往粥里面加水加糖加生粉…..鼓捣了很久,我们绞尽脑汁,我们江郎才尽,我们满头大汗……
这时候,沈容阿姨起床了。
“你们俩干嘛呢?叽叽咕咕地闹?”
我赶紧跑回房间。想着那一锅已经变成化学课的试管一样的无法入口的“粥”,眼泪竟然流了下来——
对不起啊沈容阿姨!
04
沈容阿姨是苏州的大家闺秀。抗日战争爆发后,沈容阿姨年仅16岁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的入党介绍人就是20岁的李普叔叔。
沈容阿姨的父亲沈泽苍是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钱大钧的亲信,抗战时任国民党后勤部特别党部少将书记长,掌握着国民党的绝秘档。年轻的共产党员沈容,多次从父亲的公文包里得到“绝密”情报,并通过重庆红岩嘴八路军办事处传到延安。
1946年10月李普沈容结婚照
抗战胜利后,钱大钧被蒋介石任命为上海市长,而沈容阿姨的父亲任市政府人事处长。沈容阿姨也离开中央大学外文系,并脱离家庭进入新华日报社,不久与李普叔叔结婚,婚后相知相携将近一个甲子。
1946年初沈容李普在北平军调部翠明庄宿舍
一九四六年,日本投降后,由美国出面调停国共关系,国共和谈开始了。一月,战事停止,军事调处执行部成立,沈容阿姨和我父亲分别从《新华日报》和《解放三日刊》派到那里工作。我在爸爸的回忆文章《桃子又熟了》和沈容阿姨的回忆文章《在军事调处执行部》里都看到了相同的描述,他们乘搭美国军用飞机的时候,那种被国民党特务严密盯梢以及和敌人近距离相对时的紧张、新奇、警惕和沉默,尤其是和敌人一起上下翻飞翻肠倒肚呕吐狼藉的体验,终生难忘。
我父亲的散文《桃子又熟了》,回忆在军调部工作时的故事
“安平事件”发生了,共产党被抹黑,“共军袭击美军”的说法甚嚣尘上,军调处为此成立了第二十五特别执行小组,父亲参加了这个小组工作。在一次从张家口飞往北平的旅途中,国民党将我父亲和他的同事仓夷强行拆散,并将仓夷杀害。这段往事,父亲写成一篇很深沉的故事《桃子又熟了》发表在革命回忆录选集《红旗飘飘》一九五八年某一期中。
军调处工作人员开头都住在北京饭店,后来人多了,就搬到翠明庄住,翠明庄原来是日本人盖的,里里外外都是日本风格。
我父亲萧殷1946年在北平军调部工作期间住在翠明庄
父亲第一次进北京,沈容阿姨也是一样,他们都一下子喜欢上这座古城,厂甸、隆福寺、东安市场……这些古城小去处,让他们的休息时间充满快乐。
后来,这些地方都成了我小时候的乐园。
……
由于蒋介石没有和谈的诚意,和谈期间,战事不绝……
和谈破裂,内战开锣!
1946年李普、沈容在在晋冀鲁豫任战地记者
沈容阿姨立即奔赴晋冀鲁豫前线,作为第二野战军的战地记者戎马倥偬,及时报导重要战事,让人民了解内战的真相,鼓励老百姓积极支前,在中国的解放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
解放后,我父亲和沈容阿姨都调往北京工作,我父亲在文化单位,而沈容阿姨依然活跃在新闻战线。只有一九五三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采访庆祝活动时留下一张照片。
1953年五一国际劳动节天安门城楼上。后排右二为负责报导庆祝活动的记者沈容
六十年代,我父亲和沈容阿姨都调到中南局宣传部文艺处工作。由于过去那段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记忆打造了坚实的沟通平台,以致他们工作时配合得十分默契。
沈容阿姨在她那本着名的回忆录《红色记忆》的第五章《史无前例的日子》中这样描述我的父亲——
他为人耿直、认真,从不人云亦云,更不趋炎附势、吹牛拍马……他极少串门,给人一种十分清高的感觉。可是,他却有着一颗火热的心……“文革”时,我们都是“文艺黑线”人物。我第一次被扫地出门,就扫到萧殷家。他家腾出两间房,让我们家搬进去,我们又成了邻居。作为邻居我们又相处得很好,他家的姥姥常常帮我们弄这弄那。没有肉吃的时候,萧殷介绍他家常做的一道菜,把煮熟的土豆捣成泥,再把一根香肠切成薄片放在里面,加上咖哩粉一炒,其味无穷。这就成为我们两家常吃的菜了。
书中一篇叫做《萧殷养鹅》的文章用了很大篇幅写我父亲在粤北干校养鹅养猪的事情。沈容阿姨在文章最后写道:
萧殷有哮喘,他常常按书上的草药煎药水喝……鹅睡在他房里,鹅睡的时候也会发出一些声音,萧殷认为鹅也有哮喘,就把自己喝的草药水再煎一道给鹅喝。这一点,我实在不懂了,我说:“我没听说过鹅也有哮喘病的。”萧殷说:“你看,我喝了没事,鹅喝了也不会有事的。”
萧殷喂鹅,对鹅真是有感情。逢年过节要杀一头鹅会餐,萧殷总是很心疼,好像要杀他的孩子,总是摸摸这头,舍不得,摸摸那头,舍不得。我很理解萧殷的这种心情,在那个时代,妻离子散,和萧殷朝夕相处的,和他最亲近的,不就是那几头鹅吗?
人和人相处呢,那又是另一种情况了。
文革前,爸爸和沈容阿姨工作都很忙,他们没有机会聊天。现在好了,都住在一所大宅子里,一有时间,两个走资派就会坐在一起来个“反革命”小串联。
沈容阿姨又来了。
坐到沙发上,她又站起来,接过爸爸递过来的烟,在手上翻转两下,再看看桌上的烟盒,很高兴:老萧,你还抽“飞鹰”啊“丰收”的啊?我只能抽“钻石”咯,阿尔巴尼亚的,还是欲晓给我弄的,一块八一盒十包……
他们谈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那天他们两人在宣传部的办公室里面,突然一班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造反派闯进斜对面的葛副部长的办公室,还把葛部长打了。爸爸悄悄地在里面把门锁起,示意沈容阿姨别出声,两个像小孩子藏猫猫一样,紧张地等待,直到那班人全都进去在里面拍桌打板高声打骂,爸爸才带着沈容阿姨悄悄从门边的楼梯下楼,像两个小贼一样逃回家里……
两人说得哈哈大笑。
突然笑声嘎然而止,他们打量四周,把手指竖在嘴边,嘘——
沈容阿姨回忆说,爸爸给他讲延安“抢救运动”的故事,说不少托派啊特务啊都是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倒的。谈到几年来的工作问题、人事问题、工资问题……他们也谈各个历史时期共同经历过的事件,他们也互相打听对方老伴的下落,他们感伤时局他们互相安慰……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一天,爸爸被不知哪间大学的造反派带走了,一直到我下乡都没有回来。
05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就不间断地写日记,到这个时候已经整整写了十一年,如果平均每天五十个字(我常常会写二三百字),也应该有二十万字了,呵那沉甸甸的几大本日记,也在一九六八年的抄家中丢失了,我恨得哇哇叫——我一个小孩子的日记,有什么罪,有什么罪啊!呜啊~~
我已经不写日记了,心灰意冷了。
喜欢读书的同学开始研读马列,研究项目庞杂,从欧洲那个幽灵到剩余价值到马克思的私生子,从列宁的著作和他的大脑构造到“契卡”的捷尔任斯基到克鲁普斯卡娅命运的内幕,甚至有同学开始读《资本论》了。我那时候已经把《鲁迅全集》读完了,接着找到了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传记,读得津津有味。
沈容阿姨看到我喜欢读书很高兴,她说,你蛮可以继续写日记啊!mm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灰溜溜的想法啊?要练笔啊,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将来一定会有用的!
沈容阿姨,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啊!从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亲自培养训练我,耳濡目染啊,文学深深扎根于我的骨骼血脉之中,形象思维的习惯已经和我撕扯不开,我对人对事的感觉全都会自然纳入文学视角和文字反馈的定式,甚至我变得敏感和极端。可是沈容阿姨您哪里知道,六六年爸爸对我说:
mm你这辈子千万别走爸爸的老路!
现在我想起来都会打冷颤。
在一九六八年,在那看不到前景,在我们将会倾巢而滚的前夕,沈容妈妈那轻柔的怪责给我振奋,我突然感觉阴霾必将散去,彩虹还会出现……
我喜欢相信沈容阿姨的话!
有一天,住在后座楼上的刘叔叔突然跑过来指着鼻子训斥我: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破坏革命!你……他原来是文艺处爸爸的部下,中南局的造反派头头,原来我们家和楼上肖部长家各有一部电话,随着越来越多人搬进来,我家的电话就成了公共电话。可能因为我是半大孩子比较方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成了勤务兵,专门叫人听电话。文革开始后刘某变得傲慢无礼,他太太是中山医学院造反派头头,每次叫他们听电话,不但不谢谢我,还狠狠地瞪我,他们每次都捂起嘴巴讲电话,我有时听到他们说:鸭蛋鸭蛋,我一听就知道那是中山医著名的走资派柯麟的暗语。其实我根本没兴趣听他们讲什么,而且我自己也参加了学校的造反派组织。
就因为我是走资派的女儿,所以他们和我有仇。前一天有电话找刘xx,我跑到后院喊刘xx叔叔听电话,往常他会说,来了。可是静下来听,没有回答,我再喊两声仍不见回答,于是慢慢走回前楼,告诉对方人不在。
没想到过了一会刘xx跑来听电话,可是电话已经挂断了。
可能这个电话很重要吧,第二天他下班回来就训我,把我气哭了,对他,我已经委屈很久了,但是我不敢和他理论,我怕爸爸遭到报复。沈容阿姨的房间就在电话附近,她等刘xx走了拉我进房,说mm你还挺孩子气哦。算啦算啦,这点委屈有什么好哭的。
我已经不记得她还说了什么,但是不管她说了什么,我的心一下子舒服多了。
我喜欢听沈容阿姨劝,我心里舒服。
有一次,爸爸感冒了,呼吸有些困难,爸爸叫我打电话给中南局造反派请一天病假。年轻健康的我觉得感冒根本不是病,所以我对着电话说:我爸爸感冒了,喘不上气来,可不可以请假啊?
我放下电话的时候,沈容阿姨打开门招呼我进去,她略带愠色:你刚才怎么说的?你这话有些问题噢,爸爸生病了就是应该请假,走资派也是人,什么叫可不可以啊?
我低着头出来,心里挺难受,觉得对不起爸爸,尽管对方是准假了。
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
啊,走资派也是人。
06
和沈容阿姨一家人相处一段日子了,我一直不敢问李普叔叔怎样了?他被关到哪去了?这是规矩,我们从小都懂。
李普叔叔是我们中南局很出色很传奇的人物。一九四六年初,《新华日报》社派李普作为特派记者,到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参与国共两党的和平谈判,沈容阿姨也奉调到军调部任外事组英文翻译。而中共的首席谈判代表叶剑英,正是李普的妹夫。
1949年叶剑英送给李普的照片
一九四九年八月底,李普奉命进驻中南海怀仁堂,全程参加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以及十月一日开国大典的新闻报导。十月二日《人民日报》第一版刊登的,就是李普采访写作的关于开国大典的新闻报导。在开国大典的官方照片上,还留下了李普叔叔的身影。
1949年开国大典。新华社记者李普负责采访报导庆典活动,前排左起刘少奇、毛泽东、刘伯承、陈毅、李立三。陈毅后面为李普。侯波摄
开国大典之后,李普叔叔作为新华社特派记者兼国务院财经委员会新闻秘书。一九五三年,他调任中宣部宣传处任副处长……
文革中,李普叔叔不幸被牵扯进中南局第一大案——抄家时,红卫兵在王匡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发现了一张新华社野战分社全体人员的老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只有两个人没有名字却写着报务员、译电员——这张照片立即成为秘密从事有组织特务活动的铁证!
中南局“文革”第一大要案的照片,站立者右二为李普,右三为王匡
这就是引出中南局“文革”第一大要案的照片,站立者右二为李普,右三为王匡。
王匡、李普等人也因此具有重大特务嫌疑,此案被定为中南局第一大案,查得个天地翻复,审得个人仰马翻……很久很久,都结不了案。
李普叔叔当然被严密监控起来——其实他就被关在梅花村里一所叫做“通园”的大院里。咫尺天涯哦。
我记得有一天在家中的走廊里见到李普叔叔,他是从小饭厅那边的小门进来又急匆匆向南房走去,正好和垂直方向冲出房间的我差点撞上,我赶紧叫了声李叔叔,那难得的笑容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很快闪进房间去了。
我愣在那,想着那笑,想着那脸上的灰……
蓬头垢面、灰头灰脸是那个年头老干部的统一形象。
07
有一天,我家里来了一批年轻大学生把我父亲抓走了。临走说明要关押一个时期。
爸爸妈妈都走了。把68岁的姥姥急得头发全白了。
这段时间,姥姥得了恐慌症,一听到门响就会两腿发软,脸色苍白。她动不动就上沈容阿姨的房间,在那里,她有了主心骨,在那里,她学会去机关讨我们三个孩子的生活费。姥姥很喜欢沈容阿姨,沈容阿姨也很谦虚地请教各种北方菜式的做法。
除了姥姥,这段时间,沈容阿姨还特别关心另一位老婆婆,她就是跟了王匡部长十几年的老保姆,被扫地出门后也搬到后院我家的房子住(我们家简直成了宣传部的收容所),我们叫她友姐。
友姐七十多岁,东莞人,她一字不识孤苦伶仃,但是感恩戴德,对王部长和田蔚阿姨的往事守口如瓶,咬紧青山不放松。我每天到后院厨房去的时候就会和总是坐在屋檐下的友姐聊天。渐渐也会听她那和英文差不多艰深难懂的东莞话了。
她三句离不开王部长的宝贝儿子小培和宝贝女儿小兰——那刻骨铭心的深情比亲生骨肉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候,王匡叔叔和李普叔叔正是中南局第一大要案的主角。沈容阿姨来到后非常同情她,常常去看她。她在《红色记忆》也有很详细的记录。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是十月份了。
下乡的通知来了。一种诀别般的忧伤轻轻啃噬我的心。
沈容阿姨教我女孩子离家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叫我买些“看家”的东西,克服水土不服的药品。她叫我到中南局机关申请在父亲工资里拨出一点给我们两姐弟置办下乡用品的钱。
我跑到农林上路的派出所,在熙熙攘攘的中学生中,迅速注销了广州市的城市户口。
永远不会忘记这一连串的动作——从梅花村走来,上石阶,排队,到了,递上户口本,点一点我和弟弟的名字,递上学校的通知书,咔咔两声,我和弟弟那一页都被盖上了“注销”两个字,收好,下石阶,回家——
十年后,为了回城,我们耗尽心血时间金钱和聪明才智,就为了抵销这连串的仅在半个小时内完成的动作——这个震动神州的巨大动作。
晚上,我们的朋友亚亮(三毛)来了,给全家人照相。哆哆嗦嗦拆开四块多钱一筒的胶卷,小心装上,小心套紧,慢慢转动试试真是套紧了,对着空气先照一张,听到胶卷卷动的嘶嘶声,不错,成功。
开始照。
我坐在角落里,静静观察着。
我很想照一张。可是那二十四张都不够她们自己照。
看着她们照我也挺高兴的。可是我心里觉得有点遗憾,这么优雅漂亮的几个人,折腾了一晚,居然没有照出一张像样的照片来,第一他们对照相技术各持己见,理论满天飞,更重要的是,她们三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沉重——对于这个已经很久不能团聚的家来说,它已经经受不起再一次的裂变了!
女儿们下乡前夕匆忙拍下的合影。地点在梅花村20号我家中,照相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她们呢
一筒珍贵的胶卷照完了,亢美想起了什么,突然说妈妈,您以后要抽时间熬点红豆沙喝,女人需要补血的,妈妈,我走了以后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哦!
大家都没作声。三毛立即堆起了经典的笑容:唉我们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为我们伟大的革命友谊干杯,为我们伟大的革命理想干杯!他边说边做出干杯的动作。
我们都机械地挤出一点笑意。
我忘不了那个夜晚,忘不了那相互触摸得到却又难以言表的心悸,更忘不了沈容妈妈脸上颤抖的皱纹,忘不了每个人为了防备任何一句话一个字刺痛别人的心而格外小心翼翼,但窝囊的是,无论你怎样选词用字,说出来的话都是既不幽默也不轻松,每句话都多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空气苦涩得令人窒息。
08
我们都在准备着。
欲晓、亢美和我的大弟弟都准备跟华南师范学院附中到海南岛屯昌县的农场,他们将在十一月五号出发。我将会跟我们广东实验学校到雷州半岛的徐闻县的橡胶农场,六号出发。
这段时间,沈容阿姨忙着为两个女儿准备行装,还不断要向机关申请批款,第一次批了五十元,不够用又去申请,为了两个女儿她宁肯被人刁难。
她还亲手给欲晓亢美做衣服。在下乡之前,欲晓和亢美都回学校去住了。一天,沈容阿姨来到我家,专门来看看我准备得怎样了,她看了我和弟弟的箱子,她发现我没什么衣服,就和姥姥一起翻出一件妈妈的旧旗袍,很雅的墨蓝色,料子很好,我们当时把会抖动的好料子叫做“多来咪”。沈容阿姨很满意,她打开北屋桌上的缝纫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手动的缝纫机。有几个晚上,我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在我身上量呀比划呀,剪裁呀,看着她用左手转动着轮子,右手把布料向前推呀推呀……
多年来,我妈妈总是用那种三寸布票买一尺的粘棉布给我们做衣裤,那种布很缩水,穿一次缩一截,我的裤子老是缩到小腿中间,而衣袖总是掉到上臂下面,我的衣服除了能够遮丑,一点都不好看。好朋友幸儿就说我“你最中意着穿吊脚裤喇”,我有什么办法,妈妈给穿什么就穿什么嘛。
我呆呆看着沈容阿姨,我一点都没有期望她给我做出什么漂亮衣裳,我的心永远停留在缝纫机轧轧作响布料慢慢向前的声音和画面中,那昏黄柔和的灯光混合着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零碎话语。
——爸爸给你起到名字mm,真好。
——爸爸当初在开端的端、蓓蕾的蓓和m芽的m中选了m的。
——挺好,m芽m发m动m生,都挺好。你爸爸他就是有这种情调。
——可是将来老了,就不好了。
——挺好的。
——那我就永远是m芽长不大啦?
——大人的世界不清楚,当孩子挺好啊。
……
一种久违了、而且即将长久失去的母爱漫向我的心,我脑子一片空白,一切离愁别绪一扫而光,我觉得时间停顿了,我突然间感到很轻松,很轻松——我好需要好留恋这种感觉。
眼下的这每一秒,每一秒多么珍贵,它将永远永远地消失——妈妈,我在心里叫着,妈妈——时间真的停顿下来了,那幅清晰而温馨的画面,它真的牢牢定格在我的记忆细胞里。
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我想起下乡前的准备,那个画面便会很真实地出现——
灯下,我们面对面,
沈容阿姨的轻轻话语,
手摇缝纫机轧轧作响,
蓝色的布料慢慢向前……
缝纫机前的沈蓉阿姨
09
我和弟弟就要走了。
爸爸被开恩放回来两天,送我们姐弟俩。
可是妈妈还是不能回家。
那天晚上,我带弟弟去二沙岛和妈妈告别。
沈容阿姨看着我们俩,眼光从未有过的伤感,她目送我们出门:小心点啊你们。
她那慈爱的目光让我又一次在心里呼唤:妈妈!沈容阿姨我多想叫您一声妈妈。
二沙岛的离别,巨大的枯叶在无人的水泥路上被风吹得发出巨大的哗啦啦的声响,我带着蹦蹦跳跳的弟弟飞快地向前走,我的心很痛。黄华叔叔,过去是爸爸的司机,对我们姐弟很好很好。但是现在他负责看管牛鬼蛇神,他见了我扭过头去,不愿正视我的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就尽量跟妈妈扯家常。
妈妈说:
都给弟弟准备好了吗?他还小,让人不放心……
爸爸还喘得厉害吗?他那个小喷药要给他放在床头哦……
千叮万嘱,千叮万嘱……
十一月五号。这一天,我没有看到太阳升起,没有看到太阳下山,我不记得那一天我们有没有吃饭……
欲晓走了。
亢美走了。
李普叔叔没有回来。
沈容阿姨一天不见身影。
弟弟走了。
妈妈也没有回来。
姥姥哭得令人心碎。
爸爸默默站在窗前。
……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三位老人,因为明天一早,我也将要出发。
晚上,沈容阿姨出现了。她的眼睛明显有些浮肿。在沈容阿姨的小房间里,她拿出那件已经做好的衣服——
下乡前的萌萌
阿姨没有东西送给你,试试这件衣服吧,妈妈不在,我就是你的妈妈。
是的,妈——妈!
今天我已经送走了欲晓亢美,mm,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妈——妈!
我拿起沈容妈妈给我做的衣服,噢,扎袖口的,袖口还钉了扣子,前摆和衣袖接口的地方恰到好处地打着很美的褶子,我叫做波波袖,哇,好棒啊。
那剪裁得很女人味的圆圆的领子,墨蓝色衬托出我白白的脖子……哎呀!秀气贵气一下子盖住了我的孩子气,我觉得自己突然值钱了!
沈容阿姨笑起来,mm看你说的,你本来就值钱。
她侧着头审视着我:
你看你看,啧啧,我们mm还是挺漂亮的嘛。
“就是值钱了”我很顽固却很真实地嘟囔。
她又笑了一下。
能够让沈容阿姨笑一下,我也高兴。
……
沈容阿姨去世后,我看到她的回忆录,才知道她这辈子只在一九六八年十月给欲晓亢美做了几条劳动穿的粗布裤子和内衣,给我做了一件让我“瞬间值钱”的上衣,一九六九年在干校给李普叔叔缝了一套衣服,还给王匡叔叔缝了一条裤子。他们的,都是粗穿的,只有我那件缝制得特别精巧别致,可能她也知道这身衣服不适合劳动穿,但是,那是母亲的心意——mm的妈妈不能回家,孩子真可怜……
后来在农场,我舍不得穿这件衣服。每当我收拾箱子的时候,我就会把这件墨蓝色的上衣抱在胸前,轻轻地呼唤沈容妈——妈!
那台手摇缝纫机轧轧作响,
那块蓝色的布料慢慢向前……
在思维逐渐退化、四肢逐步发达的艰苦劳动的岁月中,那永远清晰的画面为我年轻的生命点点滴滴倾注着养分,让我的心静静地跳动——
一直,一直……
1968年秋下乡前,我和欲晓在我们两家的前院合影,左边可见我家大厅的窗户
10
十一月六号这一天,天蒙蒙亮,小弟弟送我出门,我回过头来。看到姥姥和爸爸,两人都是白发苍苍,皱纹满脸,他们装出轻松的无所谓的模样挥着手:走啊,走啦,好,好好,好……我想起昨天我大弟弟离家后姥姥和爸爸的表现,我突然觉得我必须懂事起来。于是我提高嗓门,孩子气地大声说:姥姥爸爸,别送了,我好快回来的!
我咯咯咯地笑着,轻松活泼地向大门外走去。我再回头望望姥姥爸爸,也望望那朝南的两扇窗户——
妈——妈!沈容妈妈,您在哪儿呢?这个钟点您应该起床了。我明白您不能再来送我,您送走了丈夫,又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女儿,您缺失了一角一角又一角的心,不能够承受更多刺激了!
但是妈——妈,此时此刻我深信您就站在窗口望着我,就在那绿色的纱窗后面,您一定看到我了。这时候的您,也许正在肆意抛洒着强忍了许久许久的泪水……
我扬起手,向姥姥,爸爸,也向您——沈容妈妈告别。
妈——妈,您能够送给我的都给我了,那够我受用一生呵。可是我只给您留下了一个羸弱残病的老爸,您答应我尽量照顾他的。
秋风飒飒,我们扬帆启程。
……
我的十九岁,我的一生,结束了;我的白兰花!我的钢琴!我的柴可夫斯基!我那从八岁到十七岁约二十万字的童年记忆!我的破碎的家,我的苟延残喘的老爸!我的……
玻璃的心,多脆,它掉在大城市的水泥地板上……那分崩离析的碎片四散地滚动着,那么洁净,那么晶莹。
再见吧,我的teen age。
再见吧,潮湿温热的广州城。
再见吧,香喷喷的酥皮面包。
再见吧,我柔软灵活的双手。
再见吧,城里人的身份。
再见吧,骄傲的梅花村。
再见吧,人的尊严。
在艰苦的劳动改造中——
学习永远地夹起尾巴!
学习永远地低下头!
……
1980年代的沈容
11
一九六九春天,沈容阿姨和我苟延残喘着的老爸,跟随中南局去了粤北山区连山上草干校。随着一阵微风,中共中央中南局随即解散——庞然大物的坍塌,竟然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农林下路四横路路口那个门脸破败的留守处,成为曾经权重一时的中国六大中央分局之一的中南局的象征。
当爸爸妈妈都下了干校以后,小弟弟去学工了,我们家也被扫地出门,从四百平米搬到十几平方米,七十岁的姥姥一个人对着满街的家具欲哭无泪。她扔掉了很多东西,但是没有忘记带走那只小猫猫“雪里蘸”……
在粤北,那潮湿寒冷的气候,令爸爸的肺气肿发作,那里缺医少药,爸爸在放猪养鹅的时候,自己在山上采药,给猪打草给鹅采药的时候也给自己寻找草药。但是这无济于事,他的肺气肿发作,严重感染,喘不上气来,双手撕扯着胸前的衣服……他被送回广州治病。
这个时期,听说沈容阿姨他们的特务嫌疑案也彻底查清。按照沈容阿姨的话——我们能活到现在,可以说是死里逃生了……
三十四年过去了,当《红色记忆》在香港明报出版社付梓印刷的时候,该社总经理潘先生将其中写我父亲的那篇《萧殷养鹅》传真给我。看着爸爸养鹅的故事,笔调生动而轻松,爸爸的形象跃然纸上,我呢,却很心痛,很心痛。
那时候,我在雷州半岛,爸爸每次来信都是说自己要好好改造,争取得到人民的信任,也鼓励我好好改造世界观……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说——爸!您不是教我写东西不能空洞无物吗?您不是反对喊口号吗?在每隔半月必到的家书中我看不到真实的爸爸,我感受不到有血有肉的爸爸了。
但是从沈容阿姨的文章中我终于看到一个一九六九年以后这三年活生生的父亲。我这才后悔,我为什么没有跟父亲一起去粤北呢?如果有我照顾,爸爸不会患上严重到足以致命的肺气肿。
随着《红色记忆》在中国畅销,尽管那已经不是香港的那个版本,还是有很多人和我说起爸爸养鹅的故事。
12
“九·一三事件”以后,干部们陆续解放。爸爸调回广州恢复了工作。
李普叔叔先任广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接着调回北京任新华社北京分社社长。
沈容阿姨先任广东电视台台长,接着调到北京中共中央宣传部。
一九七六年十月七号,谁都不知道——四人帮”倒台了。这天,李普叔叔接到一个来自中南海紫光阁的电话:立即过来开会。
当天,李普叔叔作为五人小组成员之一出面接管了新华通讯社总社,并被任命为新华社党组成员兼国内部主任。同时,另外两个小组分别接管了《人民日报》和广播电台……
直到一九八二年,李普叔叔从新华社副社长和中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书记处书记任上离休。
离休之后,李普沈容夫妇勤奋写作,从来没有出版过个人专著的沈容阿姨以一系列回忆性散文集结而成回忆录《红色记忆》。
遗憾的是,直到沈容阿姨弥留之际,她看到的,也只是《红色记忆》的清样。在她去世之后,北京市新闻出版管理部门以没有履行送审手续为由,禁止该书出版发行。李普叔叔出面请求沈容阿姨曾经的下级、时任北京市委副书记的龙新民出面斡旋……终于在沈容阿姨离世后半个月的时候,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了《红色记忆》。
这本以宽容温和的女性感悟和柔性反思的角度叙述自己一生经历的《红色记忆》十分畅销。人们流着泪从那涓涓细流般的叙述中跟随她从一九二二年走来,披风戴雨披荆斩棘……
书中涉及了中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涉及了国内重大的事件,但是她的笔触是那么轻,那么缓……痛定思痛的心中已经没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她真实地写,她平静地反思——
水深火热啊;水浅了,火熄了。
风云突变啊;风清了,云散了。
悲欢离合啊;无所谓,无所谓了。
她轻轻淡淡平平实实地写,我的心却重重地痛,我的泪汩汩地流……
多好的一本书啊,可是沈容阿姨您自己却没有看到;这又是一次和我父亲难得的巧合——但是不在生前。
我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苦心经营选编修订《萧殷自选集》,在他走后不久才付梓印刷。一九八四年清明节的时候,我把这本《萧殷自选集》放在他的骨灰盒旁边——沈容阿姨,你们相同的遭遇令我的心隐隐作痛,我更加怀念你们。
13
沈容阿姨,听说后来您在北京还多次和女儿提起我的那架“星海”牌钢琴呢。
但是那琴声,与文革的风雨雷电之声呼啸叫骂之声多么不和谐哦,所以自从您搬来以后,我已经没有一点心情弹钢琴了。那回,还是应您的要求我才弹给您听的。我记得,您和着琴声轻轻点头,轻轻点头。
……
您既然还惦着呢。让我心痛地告诉您——它没了,它被吃掉了。
我下乡之后不久,爸爸妈妈分别到干校去了,我的钢琴——那个自从一九五八年以来一直陪伴我走过童年少年时光的友伴连同父亲最后珍藏的一小批书都被送到那个年头不会遭受冲击的家庭中,那是我小弟弟的补习老师贫穷的蔡阿姨的家,她住在梅花村对面的共和村铁路职工宿舍的木屋区。
在文革期间以及后来的几年,“冇王管”的中国乱得连白蚁都造反了,它们大举猖獗进攻广州城,共和村的木屋区被攻陷了,我的钢琴里面那上等的木料成了比知青还优越的广州市民——白蚁久违了的佳肴,它们居然把它吃得只剩下几块钢板!而我父亲的藏书全都刻上了特殊的标记——洞穿得很深的虫眼……
不敢告诉您啊!不想让您那母亲的伤痕累累的心,再为重提过去了的往事片段而神伤了。
14
我见过无数的贵族,但我没有见过像您这样从头到脚由里致外从骨子里高贵得那么彻底的人;我见过无数老干部,但我没有见过像您这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浓郁的书卷气息又有着一副娇媚娟丽长相的领导者;我见过很多杀敌勇士,但是我没见过像您这样一位养尊处优的望族娇小姐可以摇身变为战地记者而驰骋疆场……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十五号,您在两个女儿爱的怀抱中离去。
您那么安详那么坦然。
您无疾而终!
您回到离开母体之前的那片净土,那片人类最后的乐园和栖息地。
却留下我们,一群混沌迷茫语无伦次的孩子,依旧地乱闯乱串,胡言乱语……
沈容阿姨,我把您的一生归纳为三个阶段。
您生长在中国一个典型的中西合璧的古老望族,中西方文化的交融和碰撞熏陶出一位典丽优雅的中国传统女性。您完全可以用这样完整完美的格式走完一生——
那是一位东方女性安静而平凡的一生。
可是一九三八年,您的命运颠覆了,受到革命潮流的裹挟,您走上波澜壮阔的伟大征途,您的面貌焕然一新。您和李普叔叔为了中国人民的命运,为了国家的前途,奉献出自己的全部智慧和精力——你们精彩的奋斗历程令你们登上事业的巅峰,回看身后的脚印,哪一步不发出铿锵的回响,多么卓越,多么豪迈……如果人生到此为止,或者照此走完一生,那将是比第一阶段更加完整完美更加精彩无比的一生——
那是一位革命战士光荣而卓越的一生。
可是,不该来的一九六六年它来了。它带给您诬蔑陷害逼迫凌辱,它给您的家带来腥风血雨国破家散,您的思想颠覆了,四十四年深深扎根的信念动摇了,信仰坍塌了,随之而来的是思考,深思,殚精竭虑痛心疾首啊,百思不得其解,一切都是何苦呢?何苦呢?
真的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要使全国人民真正高兴起来,恐怕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那么,“别的方式,别的结局“又是怎样?又会怎样呢?
这是您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也是心灵激荡几乎魂飞魄散的阶段,虽然痛苦不堪,而且致死不得要领未能释怀——
虽然它比不上第一段优雅比不上第二段精彩,但是但是这您一生最辉煌最完美的一段,因为您以一位老共产党员老革命战士穷尽一生的忠心和赤诚去思考,您以一位老共产党员老革命战士死而后已的决心勇敢地呼唤正义……
——那是一个中国人受尽屈辱拷问良心的一生。
沈容阿姨,您在世八十二年,但是,无数艰险磨砺和心灵冲击引起的心理嬗变把您的一世变成三生——您真真确确地整整活了三生,您用一世的时间,经历了别人三辈子的生命。从这个意义讲,您不枉此生!
尽管这三个阶段的色彩、基调、社会角色迥异,但是您的品格底色、价值观和人生态度始终不变——您用最后的沉默将一个大写的“人”字送到我们面前。
一世三生,还因为您经历的三次遇险,三场大病……您的不平凡的辉煌人生与您深藏于心至今不为人知的屈辱形成的巨大反差,只有具有三条性命的人才有力量承担!
用一世三生形容您,很恰当。
写于2011年5月12日香港
来源:新三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