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育之:陆定一双百报告再解读
——我所知道的陆定一(之五)
陆定一双百报告的历史的重要性,已经由五十年的历史证明了。现在我挑出三个问题,从补充史料角度,做一点再解读。
一、关于陆定一报告的由来
一九五六年六月七日,陆定一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全文如下。
主席:
因为有二百个科学家集中在北京起草科学规划,李富春提议向他们讲一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少奇同志指定我去讲。起草了讲稿,在中宣部讨论了两次,把主要内容向恩来同志报告,恩来同志提了意见后,又加修改。五月二十六日作了报告,到会约二千人。会上请大家提意见,共收到来信七十封。根据意见,又加修改,就成现在的稿子。现将稿子送上请阅正。同时送上郭老、茅盾、何其芳、袁水拍、胡稼胎(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学佛学的)来信五件。稿件中引用了杨肇燫的来信,杨是九三学社中央委员,积极分子,现在科学院出版社工作。
在大学哲学系、经济学系的高年级,我们的意见,应当设黑格尔哲学、杜威哲学、罗素哲学、凯恩斯经济学等课程,以增长知识,知己知彼。要学点唯心主义,才能在反唯心主义的斗争中反出些名堂来,而不是越反唯心主义越僵化,越学越教条主义。这个主意,如中央同意,那么,现在开始准备,秋季开始就可以做了。
关于俞平伯的一段,袁水拍、何其芳两同志提了意见。有的同志主张这段不妥。但因为这一段的影响是好的,所以仍旧保留。当否,请酌。
专致
敬礼!
毛泽东批了:
退陆定一同志。此件很好,可以发表。在第九页上作了一点修改,请加斟酌。
毛泽东 六月八日
毛的批语发表在《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六册。但毛泽东在第九页上作了什么样的修改,《文稿》失注。
我猜想,可能就改在关于俞平伯的那一段里。这一段的发表稿是这样的:
现在检查起来,这个斗争基本上是做得对的,在分寸的掌握上也大体是对的。但错误和缺点还是有的。例如俞平伯先生,他政治上是好人,只是犯了在文艺工作中学术思想上的错误。对他在学术思想上的错误加以批判是必要的,当时确有一些批判俞先生的文章是写得好的。但是有一些文章则写得差一些,缺乏充分的说服力量,语调也过分激烈了一些。至于有人说他把古籍垄断起来,则是并无根据的说法。这种情况,我要在这里解释清楚。
如果把陆定一的双百报告,按现在《陆定一文集》的版本抽出来印成单行本,以上这一段恰恰是在第八页之末尾第九页之开头。如果排印得再松一点,可能就正在第九页。在没有看到毛泽东当时的批改稿的情况下,这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一条有利于我的猜想的“考证”呢?
不管这一条“考证”人们承认不承认,陆定一的信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中宣部长陆定一在批判俞平伯的问题上作这样的检查,虽然已经极尽委婉之能事,有些人还是不赞成。大概是怕党的领导机关作检查,“影响不好”吧。但陆定一有比较清醒的头脑,知道如实地作检查,“影响是好的”,决心不予删去,并得到毛泽东的赞成。
我以为,保留这样的检查,并公开发表,表现了陆定一的政治的、道德的和学术的勇气。
二、关于中宣部不要为学术问题做结论
陆定一双百报告的一个中心论点,是在学术问题的争论中,党不要作结论,支持一方,压制另一方。要让学术界自由研究,自由讨论。即:“我们所主张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提倡在文学艺术工作和科学研究工作中有独立思考的自由,有辩论的自由,有创作和批评的自由,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坚持自己的意见和保留自己的意见的自由。”讲这么多自由干什么?目的就是一个:发展和繁荣学术,以利于人民的事业。
党需要做什么呢?要做很多工作,归根到底,就是要为发展和繁荣学术,以利于人民的事业,创造更好的条件,提供更好的指导。党介入学术争论,以马克思主义的名义,用党和政权的力量,支持一方,压制另一方,如同苏联支持李森科、压制摩尔根那样,结果一定是阻碍了学术的发展,毁坏了党和政权的威信,毁坏了马克思主义的声誉。
《陆定一传》有这样一段记载:
“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要编写一部中国史教材,他们知道郭沫若和范文澜对古代史的分期看法不一致,这两位都是马克思主义的史学家,究竟应采用谁的观点呢?他们拿不定主意,于是向中宣部请示。陆定一说,这是学术问题,应当由地下发掘的资料,由专家研究来确定,中宣部不能拍这个板。陆定一把这件事情向毛泽东报告了。毛泽东很风趣地回答说,我同意你的意见,中宣部如果去管这些事,请马克思来当部长,恩格斯来当副部长,再请列宁也当副部长,也解决不了。”
不知道《陆定一传》的这段话,是陆对传记的作者讲的,还是从档案记载里引来的。时间的记载有误差,因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一九五五年才成立,而这事肯定在这以前。但基本的事实是可靠的。我作为中宣部的干部,当时就听说过这件事,并且印象很深。我的同学和同事何祚庥,作为当事人,在他的一本书的后记中也说过这个情况。他说:
“(范文澜、郭沫若)这两位前辈史学家在中国何时进入封建社会的问题上,有着不相同的见解。范老认为自西周以来,中国进入封建社会,而郭老却认为始于春秋向战国过渡的时期。为了探讨这一分歧,中宣部科学处便将他们两位请到中南海,由胡绳同志主持了一个小型的交换不同意见的座谈会,他们两位各自讲了有关材料,后来分歧越来越大。范老于是说了一句:‘中国在什么时候进入封建社会,这在毛主席的著作里说得很清楚,毛主席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里,明确讲到,自周朝以来,中国便进入封建社会。’郭老也就反驳说:‘是不是中央已经就这个问题做了决议?如果做了决议,那我就不再争下去,否则我还要坚持。’胡绳同志急忙调解说:‘你们两家都不要以毛主席的话为根据。’
“后来中央宣传部把他们两位的意见报到毛主席那里。毛主席说,请马克思、恩格斯来当中宣部部长,也不能对所有学术问题做结论。在学术问题上,还是要百家争鸣,郭老和范老的这场争论,就成为毛主席提出‘百家争鸣’的方针的背景材料之一。
“直到六十年代,我兴之所至,读了郭沫若所撰写的有关奴隶制时代、青铜时代等一系列著作,才恍然认识到郭老的意见其实是更为有理一些。同时,在新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二卷里,也把‘自周朝以来’的那句话改成了‘自周秦以来’。可是,这一字之改,就上下移动了八百年!”
何祚庥回忆中所说“一字之改”,是没有的事。我查了,无论是毛选第二卷,还是以前在解放区印的单行本,《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里写的都是“从周秦以来”。但也有一点影子。毛选第二卷对过去单行本的确作了许多文字的修改。“从周秦以来”这五个字固然没有改,但在另一处地方,过去的本子里说:“如果说周是诸侯割据称雄的封建国家,那么自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就建立了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在毛选第二卷中把那个“周”字改为“秦以前的一个时代”。毛选第二卷是一九五二年出的。这可能就是何祚庥有那样的记忆的一个原因吧。作为胡绳召开的那次会的一名旁听者,何祚庥所说的基本情况显然是属实的。胡绳做中宣部科学处长是一九五四年,如果何祚庥记得不错,那就是发生在一九五四年的事,也就是中宣部成立历史问题研究委员会的一九五三年之后不久的事。
我很想为这个说法找一个更加正式的出处。曾经请教了好几位研究毛泽东的专家:逄先知,冯蕙,陈晋,都没有解决问题。有人说,红卫兵印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之类的书中好像有,我也有这样的印象,但至今没有查到。
毛泽东关于马克思当中宣部长、恩格斯列宁当副部长,也解决不了问题的说法,表达方式是风趣的、调侃的,所含意义却是极其深刻的。不单是因为学术问题繁多,管不胜管,而且是因为从根本上说,从遵循学术发展的客观规律上说,这样的学术问题的对错是非,中宣部就不应该管。
如果把这个调侃再引伸一下,副部长再加两个,一个斯大林,一个毛泽东。他们在所有的学术问题上都能够达到统一吗?列宁与斯大林时有分歧,斯大林批评恩格斯晚年关于俄罗斯的观点,毛泽东对斯大林的哲学和理论也有诸多不同意见,他们如果在一个宣传部里任职,有可能在各种学术问题上都形成一致的意见吗?有必要在各种学术问题上都形成权威的结论,让大家一致遵守吗?
三、关于中共中央不准备编党史教科书
陆定一双百报告在阐述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的问题时,讲了这么一个具体决定。他说:
“近代史是社会科学中极其重要的部门,但是近年来成绩不多。据说,大家在等待中共中央编出一本党史教科书来,然后根据党史教科书来写各种近代史。现在请你们不要等待了。中共中央不准备编党史教科书,只准备陆续出版党的大事记和文件汇编。我们的近代史学工作者,应当独立地研究近代史中的各种问题。在近代史的研究中,也应该采取百家争鸣的政策,不应该采取别的政策。”
中共中央这个决策,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过程,有过怎样的讨论。除了陆定一这篇报告的公开宣告以外,没有见到过别的什么文件或什么人的回忆涉及此事。这个决策明显地是针对苏联出版经苏共中央审定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模式而来的。
中宣部原来有个由黎澍主持的党史资料室,后来合并到哪个历史研究机构去了。也没有听到中宣部组织编写党史教科书的事。编党史文件汇编的事,则是的确进行了的。人民出版社出版过三个口袋的党史文件的单篇印本。为什么是三个口袋?为了表示是先行选出的三批文件的单行本,还不是选定编定了的“党的文件汇编”。当然,后来这三口袋还是装订成册,并且还增加了内容。看来都是按陆定一报告宣布的方针办的。
一九六二年八届十中全会后,这个方针发生了变化。十中全会上批判了小说《刘志丹》,这是一部党史题材的小说,据说毛泽东在会上说了: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与闻过这本小说的习仲勋等由此而受到专案审查。陆定一那里传下来消息,说:“我们不写党史,别人就来写党史”。给人以“中共中央不准备编党史教科书”的决定已经改变的印象。记得当时就听说,要请党的元老董必武来主持编写党史之事。但一直没有听到有什么动静。
为了弄清楚这方面的情况,我查阅了《董必武年谱》和新出的《董必武传》。从年谱上得到三条材料:
一九六四年九月二日
对中国科学院武汉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写《武汉工人阶级夺回汉口英租界斗争史》的有关人员谈话说:要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写历史,千万不要主观地认为应该有这么一件事或那么一件事。要多搜集材料,引用材料和回忆录都要十分慎重。指出个人记忆难免有主观成分。不少人写回忆录都多少夸大个人的作用,这是不好的。个人只是在革命浪潮推动下起了一定的作用。还指出:“一九二七年在收回汉口英租界的斗争中,湖北省委没有起什么作用,主要是党中央的决定,领导斗争的是刘少奇,不要提我。”
这番话,不知道董老是以当事的老同志的身份讲的,还是以即将负责党史编纂工作的领导身份讲的。
一九六六年一月十日 中共中央决定董必武担任中共党史编纂委员会主任。
一九六六年八月
为编写党史事,给中共中央写报告,建议党史编委会由中央各部委、中央办公厅、检察院的负责人,工、青、妇群众团体的党员负责人,国务院各口负责人以及各中央局的负责人组成。还建议中央调省级以上各党校的教员(每校一人)参加,请中央作出决定。
《董传》洋洋两大册,没有一字涉及编写党史的事。党史编纂委员会是不是成立了?当时已是“兵荒马乱”,越来越乱,恐怕是根本顾不上了。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一九八○年一月又成立了极高规格的中央党史委员会,由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等八人组成。在这个极高规格的党史委员会领导下,同时成立党史编审委员会,由胡耀邦、彭真、粟裕、胡乔木、陆定一等十二人组成。在党史编审委员会领导下,成立党史研究室,附设于中央党校(后分立出来)。一九八二年二月成立党史工作小组,一九八八年三月改为中央党史领导小组,组长杨尚昆,副组长胡乔木、薄一波,副组长后来又相继加上了邓力群、胡绳。再后来如何变化、现在情况如何,已经不清楚了。
从一九五六年的模式,到一九六二年以后的模式,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模式,到底那个模式合乎实际和行之有效,或者还应该另创模式,我看,是需要总结历史经验,加以研究和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