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郭小川反对搞丁陈反党集团

郭小川
大约是在2006年的一天,一位叫廖海珠的陌生人,说他是原《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廖经天的儿子,辗转多年,多方打听,终于找到我,只为了却其父一个心愿,就是要向我们表示对郭小川的感谢。
其实事情不大,就是在“反右”运动中,仅因廖经天的一句“我们这个部门没有右派”,竟致他自己被打成右派,全家发配贵州。家父(郭小川)在冀察热辽分局的《群众日报》时曾与廖经天共事。1958年廖全家离开北京之前,家父在一家有名的饭馆请廖全家吃了一顿饭。据廖海珠说,当时遭遇的都是冷眼,此举令其父倍感温暖。
廖海珠告诉我,1976年10月,郭小川意外去世的消息传到廖经天耳朵里时,他正坐在床边,登时泪如雨下,仰倒在床,痛哭着说道:“好人啊!好人啊!”
前几年,在编辑家父纪念文集时,我通读了四百多篇回忆他的文章,发现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后来又陆续从一些知情人口中了解了更多事情。作为儿子应该惭愧,我虽然写过几篇回忆父亲的文字,自以为“知父莫如子”,这时才知道其实差得很远。也益发相信,我非常尊敬的胡耀邦先生在给我的复信中所说:“郭小川同志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怀念他的”不是一句客套话。
下面记述的虽是一些鲜为人知的小事,但对许多当事人来说还是记忆犹新的。
郭贺两家的孩子曾被要求互称对方父母为爸爸妈妈
“文革”浩劫一来,两人竟至互不往来
现在见到的较早记载,见诸家父老友梅白先生的《和小川相处的日子》一文。文中描写了1949年12月郭小川在中南局工作期间,出差到湖北黄冈地区时的事情。那天他们到达兰溪的江边小店已是夜晚。下榻的大车店突然进来两位患病老农,年轻的郭小川立即把靠里边避风的铺位让给他们;见老人咳嗽不已,郭小川又在寒风中跑到镇上,敲开药铺的门,买来定喘丸,伺候老人服下,并为老人捶背,助其入睡……
煤矿诗人孙友田在《我的思念在新侨饭店门口徘徊》一文中,回忆了1960年6月郭小川帮助迷路的他和农民诗人王老九返回住处的一件小事。

郭小川(左一)与王震、贺敬之等摄于新疆
另一件事没有文字记载,是1956年他帮助贺敬之。
郭小川与贺敬之都是延安出来的诗人,但在延安时两人并不太熟悉,郭在马列学院,贺在鲁艺。郭比贺大五岁,贺比郭成名早得多。1949年后的几年,两人也不在同一个城市工作。1955年郭调任作协秘书长,才有机会了解到贺的情况。听说贺因为年轻时曾给胡风写信,向胡请教文学方面的问题,称胡为老师,竟在“反胡风”运动中受到株连,虽然没有被打成胡风分子,却在戏剧家协会坐了冷板凳。郭觉得这样对待一个有才华的青年诗人不公平,就去位于东四的剧协宿舍看望贺。
那是个破旧的大杂院,在院子一个背阴的小屋里,贺及妻子都生着病,贺是肺结核,其妻刚生了孩子,产后大出血。屋里很杂乱,两口子情绪低落。郭鼓励贺说,现在是大好的时代,你何不振作起来,施展才华,写出壮美的诗篇!郭又找到剧协秘书长张庚,说贺是有才华的,年轻人犯的那点错误不算什么,咱们应当鼓励他写出好作品。他还建议张庚帮忙解决贺的住房问题。不久,剧协便在和平里给贺换了一套楼房。
这是1976年夏我调到河南林县后,一次在县医院外马路边散步时,家父向我大略介绍的情况,解释他俩因何在“文革”初期交恶。而我1964年17岁即远赴北大荒劳动,对他们之间的种种很是隔膜。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郭还介绍贺认识了郭的老上级王震,贺虽写过《南泥湾》,却并不认识王,自此贺两口常去王家走动,成为王家常客。
上世纪六十年代,郭还邀贺同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参与纪录电影《军垦战歌》的创作,又一起奉命参加了《东方红》音乐舞蹈史诗解说词的写作组。有一段时间,郭贺两人的孩子被要求互称对方父母为爸爸妈妈,贺还将七岁女儿送到我家,与我的两个妹妹同吃同住同上学,据我的小妹郭晓惠回忆,时间大概有几年之久。
贺的女儿身体较柔弱,有一次突然肚子疼,是家父背着她去的医院。(见《文艺报》包利民对贺的访谈)
1965年前后,两人先后调入人民日报社、搬进煤渣胡同宿舍,郭住二楼、贺居四层,两人更是天天在一起谈诗论事,谊同管鲍。
不料“文革”浩劫一来,两人各自受到冲击,由于对一些事情看法不同,遂生龃龉,竟至互不往来。家父对此不无委屈,在那封致女儿、解释郭贺矛盾的万字长信中他曾伤感地写道:“贺曾是我最好的战友,支付过我最多的热情……”
这些是我在家父辞世后陆续了解的一些情况。
“反右”期间决心不再被人“当枪使”
由于他的劝阻,作协系统少划了三成右派
1957年“反右”运动中,父亲鉴于自己在“反冯雪峰”运动、反“丁陈反党集团”运动中的教训,决心不再被人“当枪使”、干伤害同志的事。以下线索或可提供一些佐证:
老诗人艾青曾在许多场合说过:“郭小川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被打成右派的真相告诉你!’”这话我自己就听到过不止一次,众多的文艺界人士可以作证。
已故诗人公刘老师也有类似的回忆。1977年前后,他的右派问题刚被平反,来北京编辑他的诗集,我结识他之后,他对我非常亲切,给了我很多教诲,其中就有这个因素:他在被打成右派发配山西的煤矿做苦工时,听说是郭小川给山西作协打了招呼,请求给予公刘帮助照顾,公刘才得以调到忻州某刊物做编辑。
关于周扬、刘白羽们把给所谓“丁陈反党集团”做结论这个烫手山芋扔给郭小川,让他起草对这个“集团”的“政治判决书”,他根据事实坚持认为丁、陈构不成反党集团的罪名,反而认定是周、刘他们搞错了,要周、刘给丁、陈道歉,令他们大为光火。
也是在“反右”运动期间的、见诸文字的有:
顾绛《“小川”是大川》一文写了与她素昧平生的郭小川在她的丈夫阿农被错划右派后,是如何悄悄地给山西作协的马烽写信请给予他们夫妇以帮助一事。多年后,她为了核实这影影绰绰的“传闻”,托人专门询问了马烽先生,才得以确认(此文原载《文艺报》1992年7月11日)。
家父在“文革”所作的检讨中,对他在“反右”运动中的“错误”是这样“交代”的:“在反右派斗争中,我总希望斗争对象越少越好,只要别人不揭发,我就不提出来作为斗争对象。如谢冰心、臧克家、韦君宜、黄秋耘,我都不斗争或不主张划为右派分子。邓小平保护了张光年、侯金镜、陈笑雨,我心里特别高兴。在讨论划秦兆阳为右派分子时,我一言不发,只等着……开口提出不划。”后来,在别的场合,郭小川曾说,由于他的劝阻,中国作协系统少划了30%的右派。
鉴于郭小川这种种“右倾”表现,据说当年有人就想把他划为“右派”,只是由于上面有人保,他才得以幸免。但作协的领导记住了这笔账,1959年还是抓住机会把郭小川狠狠整了一顿。
冯牧被塑料鞋底抽得脸和脖子都平了
父亲反复在胸前写着六个字,“活下去,要坚强”

“文革”中郭小川(左三)与老战友摄于武汉
到了“文革”这个非常时期,郭小川对自己遭到的严重殴打和侮辱默默承受,却对老战友受到的酷刑和虐待,反应非常强烈。
1967年夏,作协某些造反派为了“扩大战果”,就编造谎言,说是“在天津街头看见郭小川、冯牧与方纪在一起”,就此断定郭冯二人参与了“天津二黑”,对二人施以残酷殴打折磨。(“天津二黑”指“文革”初期天津有所谓的“一个黑会,一个黑戏”,一个黑会是说天津作协主席方纪召开的反对“文化大革命”的会议;一个黑戏指天津上演的表彰陈××事迹的话剧《新时代的狂人》。被中央文革小组污蔑为“天津二黑”,其实“一个黑会”并不存在)。
郭小川挨打后,被押回文联大楼地下室那间拘禁着二十几人的黑屋,接着轮到冯牧先生。冯牧先生后来回忆说,打手们残忍地“用拳击手的直拳”猛击他切除了左侧肺叶的左胸。而我父亲告诉我的是“他们用塑料鞋底抽打冯的脸颊,脸颊和脖子都肿得平了(连成一片)……”
当时,走廊尽头打手们的殴打声、斥骂声清楚地传来,夹杂着受刑者的惨叫,唬得众人心惊肉跳。
似乎永无尽头的酷刑终于暂停,冯牧先生被押回黑屋,所有的“黑帮分子”都垂头丧气地坐或靠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大气也不敢出,因为门口和里面各有一名造反派看守。冯牧先生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强压快要爆炸的愤怒,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旁边有人悄悄推了推他,示意他看郭小川的手势。冯牧这才注意到郭小川一边泪流如注地目视着他,一边不断用手指在胸前比划着,冯牧仔细看着,郭小川又比划了多次,冯牧终于看明白,郭比划的是六个字:“活下去!要坚强!”
这并不是郭小川在“文革”中第一次挨打,他的“第一次”是在人民日报社。关于这个“第一次”,我是听一位报社印刷厂的工人师傅说的,也是鲜为人知的。
大概是在1966年底,报社造反派要求社领导进行“自查自纠”,一位从部队来的领导检查说,他自己虽然没有什么“三反(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言行”,但在1962年曾经对一桩反对林彪的言行没有坚决斗争。所指的就是郭小川1962年所写“南京路上好八连”的报告文学《无产阶级战士的高风》。当时部队向郭介绍战士们学习毛主席著作体会有一个“十六字诀”:活学活用、急用先学、学用结合、立竿见影。郭觉得这个口诀有些实用主义意味,“怎么能用得着哪些内容就学哪些呢?毛主席著作是个整体,篇篇都是经典……”就没有把这个口诀写进文章中。部队同志把官司打到报社领导吴冷西那里,郭小川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口诀是林彪提出来的,所以坚持不予采用。
造反派觉得这是“抓出隐藏得很深的‘三反分子’的伟大胜利”,在王府井报社大楼四层会议厅专门召开了批斗大会。会前郭小川一无所知,当主持大会的造反派头头宣布“把……分子郭小川押上来!”时,早已站在郭身后的两个大汉立即将他扭胳膊按头,以“坐喷气式”的姿势揪上台。
造反派头头不做任何说明,只是突兀地发问:你对党对毛主席忠诚老实吗?!
郭完全不明就里,他自认为从来都是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所以他回答:忠诚老实。不料造反派从背后一记猛击,郭被打倒在地。就这样,打倒爬起来再问,答了再打,如是者十几次。造反派看他确实不清楚问题所指,才提示他是写《南京路上好八连》报告文学时的事情。
郭小川挨打之后,从王府井走到煤渣胡同宿舍,平常走十几分钟的路,他拄着一根树棍一步一捱走了一个钟头……
但经历过延安整风以来历次运动的郭小川,理解群众运动难免过火的行为,所以他完全没有耿耿于怀。
为过去追随极“左”路线真心忏悔
把牛汉打成胡风分子,在干校却成了好朋友
胡耀邦先生辞去总书记一职后,在湖南接受张扬采访时曾说:“我可以不做官,但我还要做人。”
不能用“助人为乐”、“好人好事”来简单地理解郭小川,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做人的基本准则,是应当应分的。无论是接“文革”中故去的老战友陈笑雨的女儿小胖到武汉做小肠疝气手术,还是打他十几个耳光的造反派王某摔断锁骨,郭陪他连夜返回咸宁县城求医;无论是老演员崔嵬的儿子意外去世,郭去崔家陪伴、安慰半个月,还是帮助曹琳的儿子解除可能的政治罪名,以及见到大周明家境窘困、两个儿子被蚊虫叮咬得浑身是包,立即从家里拿来蚊帐、毛巾被及几十元钱送给周。(以上均可参阅拙作《人性的郭小川》,载《随笔》2010年第2期)
对郭小川而言,这是一种人性、一种责任、一种担当,也可以说是主人公意识、公民意识。由于这种意识,“文革”中,他作为一个“待罪之人”,可以在武汉至北京的火车上,劝说几个逃票的知青补了票。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1954年首次颁布之后,全国的公民意识一度高涨。郭小川给他那组著名的政治抒情诗起的总名即为《致青年公民》,在这一组诗歌中,他总共十一次提到“公民”这个词。组诗的宗旨也是呼唤青年们要以主人翁的精神去“投入火热的斗争”、“向困难进军”。不知是什么原因,公民意识很快被有意淡化,主人公意识也是需要时拿出来用一下,不需要时束之高阁,代之而起的是“驯服工具论”。1956年时,郭小川起初并不知道这是刘少奇的论断,还公开表示不同意,竟被作协领导组织内部批判会,辟出两间办公室张挂批郭的大字报。这是我2003年6月8日采访大周明得知的,他说当时他负责管理这些大字报。
在家父看来,做一个独立思考的人,才是做人的境界。基于这种认识,1962年上面号召学习雷锋,他并没有跟风而动,直至去世,他也没有写过歌颂雷锋的东西,或许是对雷锋的看法有所保留吧?
“文革”之初,他一度也曾迷失自我,放弃了独立思考,在全民个人崇拜的癫狂中未能例外,然而,残酷的现实终于唤醒了他。如果说群众运动中的过火行为他能谅解,干校“清查五一六”运动中发生的刑讯逼供等等恶行是组织行为,就值得怀疑了。大周明回忆说,当时郭小川对此忧心如焚,他多次表示“这不是党的政策!”他还劝告杨匡满等受审查的年轻人“不要乱供,说些自己没干过的事。”针对那些打人、“熬鹰”(不准受审查者睡觉)等行径,他向干校五连(即作协)指导员建议,也给干校的总政委写长信提出批评,这些行为也招致军宣队对他的打击报复。
他从自身的遭遇痛切地认识到,过去追随极“左”路线整了许多作家和文学青年,大错特错了,真心地感到忏悔。在干校,他与在四连劳动的诗人牛汉相识了,就诚恳地为当年把牛汉打成“胡风分子”向他表示道歉,两人遂成好友(这是牛汉先生亲口对我讲的)。1974年,郭小川到河南林县探亲,专程和周前去报告文学作家华山居住的农舍,华却有意避而不见,郭向周解释说“我整过他,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表示了真诚的歉意。(见周原的文章《我所知道的郭小川》)
郭小川生前没有什么显赫的头衔,也没获得过任何奖励,“文革”前他就辞去一切官职,“文革”中他真正走入群众中间,文化部干校五连的人告诉我,过去郭小川是领导,我们对他不了解,“文革”中我们斗过他,到干校后与他同吃同住同劳动,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运动,那么多背叛、告密、揭发……人心越来越险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郭小川的可贵。
正如一句老话:“公道自在人心”,家父去世快四十年了,人们没有忘记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了解他,正是由于他的真诚,他的正直,他的人格与人性的魅力。
这才是我作为他的后代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啊!
郭小川是我国已故著名诗人,作品有《一个和八个》《投入火热的斗争》《向困难进军》等。1976年秋因事故不幸去世。其子郭小林长期从事父亲一生创作的史料收集工作,走访父亲生前好友,用心勘察和剖析父亲的精神轨迹。本版文章是他最新完成,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老诗人在艰难世事中的那份坚守和痛楚。(文/郭小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