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泓:蒋廷黻死而有憾
蒋廷黻归国后先后在南开大学(1923—1929)、清华大学(1929—1935)任教。他对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与教学,有着自己独特的方法和视角,主要体现在对晚清外交史以及西方史学家所认知的“中国对西方的反应”这一概念框架下的开创性工作,即从档案研究去看历史,研究的对象主要是清宫档案。清华五年,是其一生中最快乐的岁月(蒋自语)。
在研究中国近代外交史同时,编纂出版两卷《中国近代外交史资料辑要》。此后兴趣又转至对近百年来社会及经济变化发展的研究,大多数人以为这是“一块没有肉的干骨头”,蒋却觉得“弃之可惜”。他曾帮助清华图书馆购买大批清廷军机处和海军方面的资料,收集清末权臣的文件和信札,“他们的后裔不懂得这些东西的宝贵,竟有时用麻布袋装起论担论斤出售。廷黻派人和他们接洽,讨价还价,一袋一袋买来,打开来时的心情好像开封礼物一样……”他还是琉璃厂书商们一位重要的顾客,每周三上午,是他接待书商的时间,“书商在走廊上排成一排,每人都带着他们要卖的书,这样成了一个惯例”。1932年,美国人费正清来华进修,蒋廷黻时为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费正清在他的指导下对中国近代史进行个案研究(筹办洋务),费氏的许多“概念性观念”受到蒋廷黻的影响,如强调中国传统的“朝贡制度”与鸦片战争后“条约制度”之间的差异,这个观点最早是由蒋廷黻提出来的。费正清后成为美国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一流专家,始终认为蒋廷黻是引领他进入这个研究领域的老师。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蒋廷黻与胡适、丁文江等人创办《独立评论》,这本刊物由胡适负责编辑出版,偶有离开时,交蒋廷黻代为编辑(后来是吴景超和陈之迈二人代理,作者注)。在“民主与独裁”那场论战中,蒋廷黻与胡适打过笔战,引发这场论战的正是蒋廷黻本人。蒋廷黻与《独立评论》的关系,从创办之初至奉召从政,前后三年时间。在当时,他不仅重视时人最为关切的中日问题,对苏联外交政策也有过深入研究。他之所以后来出任驻苏大使,或于此有关。
当时的中国,内战频仍,烽火连天,国家无法真正统一,在蒋廷黻看来,这是因为没有像英、法、俄等国那样经历一个“专制建国”阶段,因而在论战中主张“开明专制”,胡适等人表示不赞成,甚至认为蒋廷黻对此时中国的判断,是“政治偏右”、“经济偏左”。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蒋廷黻内心无不“切望中国能够早日现代化”,他对一战后土耳其剀末尔所领导的“革新运动”充满了敬意,认为剀末尔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将号称“东方病夫”的土耳其迅速复兴起来,很值得中国效仿。
1935年11月,蒋廷黻接到翁文灏从南京打来的电报,称委员长要立即见他。赶到南京,才知蒋介石将兼任行政院长,要蒋廷黻担任自己的政务处长,没有一点拒绝的可能,说这是命令,蒋当场写了一道手谕“派蒋廷黻为行政院政务处长”,翁文灏则被内定为行政院秘书长。
蒋廷黻奉召入阁,胡适为此送他和翁文灏两句诗“寄语麻姑桥下水,出山还比在山清”(丁文江),蒋十分明了胡适赠诗的真实寓意,后来发表文章偶尔也以“泉清”为笔名。
学人从政,在当时一般人看来,这是“学优则仕”,而对蒋廷黻来说,只是学以致用,“蒋早有经世致用的怀抱,过去是企望用学术贡献于政治,现在是可以直接应用于政治措施上了”。蒋廷黻在行政院政务处长任上,看到他所认为的“办公习惯的现代化程度之不足”,便思而有所兴革,在行政院内部成立了一个“行政效率研究会”,甚至提出取消“政务处”这样的官僚机构。蒋廷黻是研究历史出身,自然会对档案工作十分重视,制订出一整套管理档案的科学方法。抗战时期政府各机关档案以行政院档案最为完备,也最有条理,这无疑要归功于蒋廷黻的提倡及同仁们的努力。
蒋廷黻是对中国历史有心得的人,曾提出要“改革一般人的人生观”。他在《几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一文中说:“我以为我们要首先改革我们的人生观,圆滑、通融、敷衍,以及什么消极、清高,都是该打倒,我们要做事。对一切公私事业,只要大政方针不错,我们只有善意的批评,没有恶意的破坏。”他之所以提倡知识分子应当做一个“现代人”,就因为“现代人是动的,不是静的,是入世的,不是出世的”,对现实社会要有一种真诚的关怀。蒋廷黻出身既非豪门,亦非望族,学成回国后矢志学术研究,本无意介入现实政治。由于在学术界的声望,以及他本人对苏联和第三国际有“详明透彻”了解,深获各方赞赏,政府才召其担任要职。在当时,不少朋友劝说不要接受这一项任命,以保持一个学者的清高地位,甚至对政府的“求贤”诚意持怀疑态度,“以为政治是污浊的,党同伐异,倾轧排挤,弄得不好会身败名裂”,不应跳入这个“火坑”。蒋廷黻则认为这样离开了清华,并非是失望,而是局势进一步恶化,对日一战不可避免,并且“早已认定中日问题的一个关键在苏联”,自信对苏联体制有足够的认识,“有义务以他的见识贡献政府”。因此,有人称赞蒋廷黻“不属于中国文人传统的类型,既不自命清高,也不热衷仕途。但是政府既然征召他,他就应召,丝毫不作扭捏的姿态,半推半就,装腔作势……他的态度是西洋古希腊的传统,亦即柏拉图所说:‘一个公民最高的荣誉是为国家服务’”。
蒋廷黻一生两次行政院任职,中间一段为中华民国驻苏大使,时间不长,一年四个月,却让他获得许多最直接的经验,成为能真正看透苏联本质的人。1941年德国人进攻苏联,蒋廷黻时在行政院,出语惊人,“同盟国,尤其是美国,只应给斯大林以有限度的支援,让这两个混世魔王打个你死我活”。1944年,驻苏大使邵力子回重庆述职,蒋廷黻请他到行政院纪念周作报告,建议谈一谈苏联的文官制度。邵力子回说对此一无所知,报告内容是苏联的外交政策,邵氏一再强调苏联政府对中国是友善的,苏联对中国行为之种种,如与日本签订中立条约,“确有苦衷”。事后,蒋廷黻感慨不已,私下对陈之迈说:邵先生不是中国驻苏联大使,他是苏联驻中国大使。相比之下,蒋廷黻自1947年任国民政府驻联合国常任代表,后转任台湾政府“驻美大使”,前后十五年时间,以其卓越的学识,客观冷静的处事作风,赢得西方外交界对他的尊敬,以及同仁的推崇备至。每逢大会辩论发言,常语惊四座,多次与苏联代表唇枪舌战,针锋相对。
在联合国有名的“控苏案”中,蒋廷黻以一个历史学家的严谨及学养,用了几年时间客观研究整个案情,发现苏联政府违约的十大证据。1952年年2月1日,联合国第六次大会在巴黎举行,通过遣责苏联违反1945年8月中苏条约并侵略中国的决议案。“当蒋廷黻在联合国根据坚强文证侃侃陈词(“坚强”二字,原文如此,作者注),各国代表均为感动。在这一决议案通过后,许多代表都向蒋廷黻道贺他‘这一惊人的学术研究’”。控苏案揭露了苏联侵犯中国的事实,“主文附带一表,列举苏军在沈阳、长春、哈尔滨抢劫、杀人、奸淫的案件共四百五十五件”;蒋廷黻在《三年控苏的奋斗》一文中指出:“以友好之名,行侵略之实,这是从帝俄到苏俄一贯的外交手段”。在当时,美国代表力劝蒋廷黻不要提出此案,遭到了拒绝。蒋对同事说:“如果美国不惜与苏联站在一条阵线上,那也只有听便了。”一位澳洲外交官与蒋廷黻在联合国共事多年,这样评价蒋廷黻:“T.F是一个简单的人,不复杂的人。他像一头牛,充满着笨劲,一直往前冲,眼睛只往前看,这像他能够排除万难而达到他的目标。这是他可爱之处,也是他成功之处。”
蒋廷黻对中国内政的抱负,某些时候超过对外交的兴趣。1942年早春,某个清晨,蒋廷黻与友人陈之迈有过一次谈话。他问陈:“这场战争我们是必胜的。胜利之后你想做什么事?”陈回答说“想回清华教书”;蒋廷黻则说“希望政府派我当台湾省政府主席”。陈表示不解,说你是湖南人,为何要去台湾当省主席?蒋这样说:“湖南的建设重要,台湾的建设更重要。台湾自甲午战争以来即为日本的殖民地,战时又受到许多破坏,台湾同胞被日军拉夫到别的战场作战的就不知有多少。台湾光复后,政府有义务、有责任,好好地为台湾同胞服务,为颟顸糊涂的清廷赎罪。”[page]
1949年,蒋廷黻在纽约召开记者会宣布正式组党(中国自由党),说起来他对自由主义的态度,“虽然不如胡适‘源远’,但却比胡适‘流长’。这一点,他显得比胡适有冲力”,中国自由党的党纲曾刊于《自由中国》半月刊第二卷第一、二期上,可见在这件事情上的光明磊落。尽管“许多人谈起蒋廷黻组党的事都讳莫如深,或故意避而不谈,其实,这件事在当时或以后若干年的公开资料里,已经是公开而又公开的事实了”。蒋廷黻后来放弃组党一事,其中原因之一包括胡适“决定不这样做”(蒋自语),组党确实是他的一个政治梦想,此事让在台湾的雷震等人期待了许久。
1960年2月,台湾举行国民大会第三次会议,选举行宪后的第三任“总统”和“副总统”。此次会议结束之后,是“行政院”的改组。依照宪法程序,陈诚必须在第二次“总统”任满前提出内阁总辞。陈诚发电报给蒋廷黻,“外交部”一位高级官员告诉记者:要蒋代表立即返回述职的电报,是“外交部”发出的,但电报文稿,由陈诚本人亲自拟定。如此郑重其事,引起外界猜测:当局是否有意要蒋廷黻回台组阁?
实际上,蒋介石是要他回来做“外交部长”。蒋廷黻在台期间,曾赴南港中研院去看望胡适。那天在车上,他用英语对陪同前往的朋友说:自己并未接受这一任命,蒋先生颇有不悦。接着,透露一个心愿:如果当局坚持要他回台湾的话,更愿意到中央研究院去做个研究员,可见此时对宦途已淡。在他去世前的一年,李济随王世杰赴华盛顿参加第二次中美学术会议,蒋廷黻特邀李济下榻双橡园大使馆内,称不必住在外面。临别那天,两人在院中谈天,李济突然问:廷黻,照你看是创造历史给你的精神上的快乐多,还是写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蒋廷黻未正面回答,反问道:济之,现在到底是知道司马迁的人多,还是知道张骞的人多?这个没有“答案”的答案,以陈之迈后来的解释,“在两者不可得兼的情形下,他觉得写史记比出使西域好,因为他估计后世知道司马迁的人比知道张骞的人多”。所谓两者不可得兼,指的是蒋廷黻既治学、又从政,当然“希望在退出政府工作后他能有机会把那本中国近代史写出来,使后人知道他既是外交斗士,同时也是一代学人”。蒋廷黻与李济私交相当好,“但两人志趣不同:李的兴趣在‘先史时代’,就是说他的注意力至少是在四千年前,在面对古人;蒋的兴趣则在今日,在面对现实,时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自然无法知‘心’了”。
蒋廷黻从政三十年,始终未改“天真性格”,“湖南脾气太重,狷介而甚至于孤僻”。他喜欢把世上的人分成两类,一类是他看得起的人,一类则是他看不起的,“一生因为这个特性不知开罪了多少人”。他把前一类人看得很重,尽管有时意见不合,“争辩得面红耳赤”,如同他与胡适、傅孟真争辩,内心又十分尊重他们;对于后一类人,往往不留情面,谈话板着面孔,一声不响,让人无所适从。蒋廷黻也知不该如此,有时就是控制不住,“他的性格是西洋人说的‘知识上的傲慢’”。在老友浦薛凤眼中,蒋廷黻待人接物往往未能达到“内方外圆”之境界,他自负自信,但并非有意骄傲,不喜欢敷衍应付,甚至厌恶恭维迎合,“难免发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青年时代的李敖十分推赏蒋廷黻这种不苟流俗的性格,在《蒋廷黻选集》序言中说:“蒋廷黻把他政治上的‘人缘’搞得如此冷漠,如今回想起来,也正是他的成功之处。”
蒋廷黻是一代杰出的外交家,对家庭问题却无能为力。1947年秋天,时任外交部长的王世杰赴美参加联合国大会。蒋廷黻对王说,要以辞职来解决婚姻问题,王表示不能理解,问有无其他改善的办法,蒋说:“我家庭的事情,我没有办法解决,辞职好了。”王世杰不同意,说:“岂有此理,我现在最需要你来协助处理事情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辞职呢!”当场将辞职信给予退回。蒋廷黻与原配夫人唐玉瑞是留美时的同学,1923年蒋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后,两人成婚。从蒋廷黻家书看,两人感情应当一直不错,生有二女二男,对四个孩子皆称“宝宝”,大宝系长女智仁,二宝系次女寿仁,三宝为长男怀仁,四宝即四男居仁。不过,蒋廷黻有打桥牌的嗜好,在重庆时,“第二个女人就因为玩桥牌关系撞进了蒋家、更撞进了蒋廷黻的后半生”,这就是蒋廷黻的“婚外情”,至少困扰了他二十年。
据浦薛凤回忆,原配唐玉瑞常在背后伤心落泪。蒋廷黻奉调联合国后,第二位女人即以随员身份双宿双飞。不久,蒋廷黻以单方面理由在墨西哥与原配办理了离婚手续,但问题并未得到实际解决,“墨西哥的离婚,纽约不承认,中国更不承认。唐玉瑞岂肯善罢甘休,请了律师向美国告状,向中国告状,官司都赢了,但丈夫却仍然是别人的。律师安慰唐玉瑞说,蒋有外交豁免权,奈何他不得,一旦他不做外交官,人还是你的……”唐玉瑞无计可施,情绪反常,经常去联合国办公地点“闹场”,此事在纽约外交界都是出了名的。尽管此时蒋廷黻不承认原配的合法性,唐玉瑞对他的活动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据说代表团中有内线,蒋廷黻对此莫可奈何。当然,这是婚外情所要付出的代价,所以才闹得满城风雨。浦薛凤作为他一生的朋友,知悉内情甚多,“早在遇新以前,对旧已露端倪,酝酿颇有多年,故并非突如其来”,清官难断家务事,浦薛凤在日记中写道“既感宦海寡情,复觉人生如寄”,只能这样说了!
1965年5月,蒋廷黻退休后未往台湾,而是与第二任妻子沈恩钦(1948年7月21日在美国康省法官处结婚)暂住华盛顿。这时,他已身患绝症,虽然强打精神,“口含雪茄,而形容枯瘦”(浦薛凤语。沈恩钦在回忆中也说此时蒋廷黻骨瘦如柴)。同年,母校哥伦比亚大学约请他做“口述自传”,与沈恩钦便又去了纽约,两人起初住在城东的一家小旅馆,后又迁至西区更小的一家旅馆中。蒋廷黻每天乘坐公交去哥大录音,沈恩钦于心不忍,坚持要他坐计程车。此事被薛毓麒大使(做过蒋廷黻的副手)知道,派自己的车专门负责接送,才解决了这个矛盾。
蒋廷黻身体每况愈下,做“口述自传”时,“声音微弱,究竟录了多少次”,采访者语焉不详,可见其精力有所不胜。惜乎尚未完成,这一年秋天,便在纽约去世,享年七十岁。蒋廷黻在大陆时,有过一本大纲性的《中国近代史》,却不是具有权威性的中国近代史,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再写出一部作为“传世之作”的中国近代史。“这本书在他当教授时研究工作尚未完成故不能写,在他任官一段长时间他没有闲暇写,在他退休以后苍天没有给他机会写……”陈之迈借用曹子建的一句话评说此事,“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从这一点看,蒋廷黻真是死而有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