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凯:中国政治的“九号院时刻”
所以称“九号院时刻”,是因为想到了波考克的“马基雅维利时刻”。海外学者研究中国政治,还提出过“严复时刻”。
虽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号院并非处于高层政治舞台中央,或者说,九号院只是中央政治舞台一角,但是,从这个角落,可以看到舞台中央的各种表演,可以折射舞台幕后的“杯弓蛇影”。
在我看来,九号院具有改革年代的历史标志性,体现了1980年代中国政治的新机制,象征中国政治独具特色的辉煌时期。
“九号院时刻”,是10年,1979年初到1989年底,具体说是,从1978年12月25日政治局会议决定成立统管全国农村工作的新机构开始,历经三年国家农委时期和七年中央农研室时期,到1989年末机构撤销而结束。这十年,在周秦之变后两千多年历史中,仅仅是一个时刻;在建政70多年中,也仅是较短的一段。
九号院,是八十年代农村政策的中枢之地,是农村改革的政策地标。现在,若论中国改革最大亮点,无非两点,即农村家庭经营重建和民营经济成长。民营经济本身也起步于农村改革。这两点支撑了后来所谓“中国奇迹”。九号院虽然并非当时高层政治主场,但运筹运行了改革的主要领域。以家庭承包制为主体政策的农村改革,不仅为改革年代开辟了先河,奠定了基础,而且成为中国改革的基本成就和核心成果。
九号院,也是1980年代改革的政治地标。过去,我只是通过九号院看农村改革,而不是通过九号院看中国政治,现在,我终于认识到,通过九号院看中国政治,也很重要。九号院不仅是八十年代农村改革的象征,也是八十年代中国政治改革的象征。考察九号院运行,考察农村改革高层决策过程的展开,可以清晰、深入地透视中国高层政治的运作机制与内在逻辑。
九号院,集中体现改革年代高层政策过程新机制、新特征,也集中体现1980年代中国政治的新机制、新特征。从九号院看进去,可以观察、讨论中央层面的权力运行,形成改革年代中国政治的“一孔之见”。
但是,“九号院时刻”所体现的八十年代政治,并非中国政治的常态,而是一种暂时性现象,如同在漫长历史中,“改革”也是一种暂时性现象一样。
历史上,中国经历了若干王朝,以明代为例,有以勤政著称的洪武皇帝朱元璋,通宵达旦批奏折,事无巨细统管,也有以懒政著称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二十五年不上朝,还有刚愎自用的崇祯皇帝。虽然,同是明代王朝,同为君主专制,但是,不同帝王临政,权力结构、运行逻辑迥异其趣,不可同日而语,且不说“废相“前后,宫廷政治运作机制重大分野。同样的道理,观察中国政治,建政之初到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到如今,高层政治的运行机制、内部逻辑也各具特质。同样的“中央书记处”,在中共八大之后,在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之后,在中共十三大之后,在不同时期,其结构功能、决策位置也大为不同。在1980年代,中央决策体制分为一线二线,同样是政治局委员、常委,有的在一线,有的在二线,一线和二线之间,一线内部和和二线内部,存在着非制度化的分权制衡,是一种权力多元现象,有身居高层中枢者甚至戏称“群龙无首”。所以,讨论中国政治,包括改革以来中国政治,殊难一概而论、笼而统之。
“九号院时刻”体现的高层政治,核心特质是多元化,或者说,80年代的高层政治,是多元权力格局为特色的多元政治。这种多元政治既不同于80年代之前,也不同于90年代之后。迄今为止的改革史研究,虽然注意到了这种特殊政治环境,看到了政治上的宽松活泼催化了改革,但是,如何概括这个年代不同于既往 “中国政治”,研究成果有限,我概括为“多元权力格局”。九号院机构的运作,清晰地反映出这种多元权力格局的存在。这种多元权力格局,是特定时期高层政治系统不断发生结构性分化的结果,既集中体现在高层,也体现在地方。多元权力格局形成巨大政治空间,包容支撑了生动活泼的地方政策竞争,促成了改革发生与推进。
何谓中国政治?以顶层权力系统研究而言,如同研究一头牛,有的研究心脏,有的研究皮肉,有的研究骨骼。许多所谓中国政治研究,事实上不是真实的中国政治,甚至连中国政治的皮毛也谈不上。某些所谓“大作”,研究是皮毛之上的浮土、虚幻之光,虽然“新概念”“新理论”成堆,虽然满纸“自信”“自主”,其实是“望文生义”、“望风捕影”,于真实世界的政治是隔靴搔痒,甚至南辕北辙。研究中国政治,最重要的是要直面真实生活,而不是各种“讲话”“文件”“纲领”。
在漫长的中国政治史中,短暂的九号院现象,体现了一种新的政治运行机制。政治运行的多元、开放,缔造了充满活力的改革进程。八十年代中国政治的多元开放特点,是改革的动力源泉,也是社会生机勃发的的动力源泉。
从大历史来看,九号院时刻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其独特政治品质如昙花一现。但是,这种昙花一现,可能代表了一种趋势。历史脚步无意中走入此境,然后徜徉徘徊,然后继续前行。也许,“九号院时刻”所展现的,是中国政治的大势所趋。
(2025年9月)
来源:九号院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