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胡启立关于周为民的一则批示
2025年11月5日,我在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转悠,居然看到三楼有一个“改革先锋:袁庚生平”展,很是开心。
不远处微波山上的“招商局历史博物馆”,去过数次,袁庚的作为也涵盖其中。但是,看到袁庚的生平展,还是不能错过。
这个展览未具举办单位,策展单位是谁?没有标注。不过,展览内容很丰富,尤其展出不少当年中央领导批示的原文影印件,有的内容我还是第一次全文看到。这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譬如,这件胡启立关于周为民的批示。

这是广东省委办公厅值班室的电话记录,事涉周为民能否继续在蛇口工作。转录如下:
胡启立同志八四年十二月十七日对袁庚、乔胜利同志八四年十二月八日发给启立同志的《关于周为民同志有关情况的调查报告》上的批示:“深圳市委这个调查报告,帮助我们全面了解周为民同志的情况,划清了政策界限,提出有信心把周教育好。我看是办了一件好事。
仲 勋同志经常说,对于那些立志改革,但因思想偏激说了错话,做了错事的年青人要着重教育,争取转化,必要时还要等待,不可轻易把他们划到对立面去。据此,我赞成袁庚、乔胜利同志的报告。妥否,请仲 勋同志谷牧同志审批。”
仲勋、谷牧同志十二月十九日批示同意启立同志的意见,万里同志已圈阅。
启立同志嘱,请将以上批语速告任仲夷同志,并请仲夷同志转告袁庚、乔胜利同志。
12月29日,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在电话记录上批示:
同意胡启立同志的意见。请林若同志并王宁、志英同志阅,按启立同志批示办。(此事我已告袁庚同志)。
关于这个批示,有很多写深圳特区的作品提到,但基本上都是摘录,没有披露原文。涂俏的《袁庚传:改革现场(1978-1984)》,披露最多,但也是摘录。2023年8月28日,我来蛇口,见老朋友周为民和袁中印兄。他们给我提供一些他们正在整理的关于蛇口开发改革的历史资料,内中也没有这个批示。
还有,作为当事人,周为民也有回忆;在数次接受媒体采访时,对批示也有所披露,但凭记忆,不准确(见我剪辑的这一段视频)(略)。
可以说,这是多年来我一直想看到的批示。这就是我说的“惊喜”。
关于袁庚保护周为民之事,最早见诸于《袁庚和蛇口的试验》(《人民日报》1989年2月28日)一文:
袁庚强烈的正义感和爱打抱不平的脾气曾使好些人目瞪口呆。有一位青年干部,在内地时说过一些错话,调到蛇口后工作不错,表现也好,可是内地的一些机关却抓住旧事不放,一直坚持此人不能留在特区工作,要把他弄回内地去。按说蛇口少他一人也无碍大局,但袁庚却认为这种做法不妥,不能因为他犯过一次错误而背一辈子黑锅。由于双方互不相让,事情越闹越僵。袁庚终于拍案而起,直接上书中央。他说:“如果我们连这样一个犯了错误的青年人也不肯放过,我们的事业还有希望吗?为了保护这些知错即改的同志,我不惜拿晚年的政治生命孤注一掷!”在胡启立同志的支持下,这位青年人终于留了下来。如今他在一家公司当经理,干得挺不错。
前引启立的批示和这篇报道,都认为周为民“说了错话,作了错事”。那么,来蛇口之前,他到底做了什么?
1973年,周为民进入清华大学学习无线电专业,1976年4月清明节,3月底,他就带头悼念周恩来总理。到清明节,人潮汹涌,就有了被错误定性为“反革命”事件的“四五运动”。作为清华大学的带头人,周为民首当其冲,被捕入狱。半年后,粉碎“四人帮”,他重返校园,清华大学门口横幅高悬:欢迎反对“四人帮”的英雄周为民凯旋归来。
半年前要案嫌犯,归来成为英雄。这是周为民人生的一次反转。
“四五运动”涌现出不少类似周为民的英雄,贺延光、韩志雄、李西宁、曹志杰等等,成为团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周为民似乎更被重用,他是团中央第十届委员、主席团成员,后来又担任清华大学团委副书记。一度,他们是作为接班人来培养的。
可是,不久,他们就开始被慢慢边缘化了。
不错,1978年12月底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说:“四五”是“全国亿万人民沉痛悼念周恩来同志、愤怒声讨‘四人帮’的伟大革命群众运动,为我们党粉碎‘四人帮’奠定了群众基础。”
但是,三个月后,邓小平在理论务虚会讲话中,谈到“四五”时有这样的话:“在今天的中国,决不应该离开党的领导而歌颂群众的自发性。”
自发性的表现,就是对那时“四人帮”当权体制的反叛性。这要具有独立的政治人格,要有新的社会模式强烈追求的理念。1976年,需要周为民等人的自发性,1979年就未必需要了。
于是,周为民等人的命运,开始了第二次反转:接班人不提。各归各位,继续回到“群众基础”。所以,到1981年“四五”五周年时,没有纪念活动不说,“四五”也淡化为“丙辰清明”——剩下一个时间概念了。
周为民身在“群众基础”,还是“位卑未敢忘忧国”。1978年11月中央工作会议期间,西单那面墙是会议代表议论、借助的对象。周为民站在墙前,要捍卫中央精神,和“四五”英雄一拍即合,创办《北 京 之 春》,一些高干子弟加入(11人编委中有9人)。他们被目为墙前的“左派”。
那时,中央是支持他们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叶剑英把“十一届三中全会和那面墙相提并论,誉为“民主的典范”。这是经过或研究那一段历史的人,都知道的名言。
1978年11月26日,邓小平告诉日本客人:“我们没有权力否定或批判群众发扬民主,贴大字报。群众有气让他们出气。群众的议论并非一切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也不可能要求完全正确,这并不可怕。”这也是肯定。
周为民他们有“尚方宝剑”,又认为是自觉地为党站位,一时,干得很欢实。
可是,1979年理论务虚会期间,邓又说:那面墙的“许多东西,能叫它生动活泼?如果让它漫无限制地搞下去,会出现什么事情?世界上的例子有的是,中国的例子也有的是。不要以为这样搞下去不会出乱子,可以掉以轻心。少数人可以破坏我们的大事业。”
于是乎,墙被取缔,有的人被抓,被审。周为民还好。但,命运第三次反转:他进入有关部门的名单中,有了印记。
如此看来,周为民命运的三次反转,与“说了错话,作了错事”无关,只是因为时过境迁,或者说时已过、境未迁,做对的事情变成了“错误”而已。
如此,周为民还是清华团委副书记,却基本上“不得烟抽”了。
“不得烟抽”是北京土语,是一位老人对我谈起那时清华的两个人用的词。他说,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清华有两个人,一是罗征启,一是周为民,年龄相差大,经历不同,但都有济世之才,却都抑郁、彳亍,无法施展。
实事求是说,他们俩人“不得烟抽”,与清华关系不大。罗因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周则是上文所述当年大环境使然。1983年,他们俩人都前后奔赴特区。罗去创办深圳大学,周到蛇口展宏图。
周为民到蛇口,是袁庚到清华招贤的人才。袁庚重才,重用他,从蛇口宣传处副处长到处长;周也具领导才干,有主见,能开拓局面。1983年2月9日,胡耀邦来蛇口,袁庚带着周为民等年轻人见总书记,意味深长。
蛇口是特区,位置重要,来这里工作的人,要经过政审。周为民面上没问题,没人知道他上过名单的“印记”,政审自然没问题。不过,总有人警惕性高。果然,“周处长”上任没有多长时间,一份文件就追过来了。公安部给广东省公安厅来函,告知周为民“西单事”。
省公安厅认为,周的事情应该交给袁庚处理,“由所在单位党委做转化工作及进行教育”。但是,深圳市长梁湘认为,周是“三种人”,应该把他退回原单位。
袁庚和梁湘因各自站位不同,处理事情有分歧,有时“杠”得厉害。这次,因为周的事,又“杠”上了。
有分歧,就要有仲裁。他们俩人都是老资格,直通中枢。梁湘先行,得到中央领导批示:没有想到袁庚同志如此糊涂,要坚决稳妥地处理此事,将周为民从特区调离。
袁庚顶,不放人,但位置动一下,让周到通讯公司去干专业,暂避风头。
1984年12月5日,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启立等人来蛇口考察。启立和周为民有同在清华工作的经历。袁庚与启立谈:周在清华那一段你清楚,在蛇口这一段我清楚,可以联手保周。启立应允。
于是,12月8日,蛇口工业园区一把手袁庚和二把手乔胜利,联名给启立送上《关于周为民同志有关情况的调查报告》。如此,才有了胡启立的这条批示。
启立在批示前曾将这个报告送给耀邦批。《胡耀邦思想年谱》“1984年12月下旬”条云:
对胡启立转送的蛇口工业区袁庚为周为民事件申诉的材料作出批示:袁庚同志的报告,向我们提供了非常详细的第一手情况,而且对政策界限划得也比较清。习 仲 勋同志(最先批示的那位政治局委)在历次会议上讲话都提到,对于思想过激的青年,不要把他推到敌人方面去,应该以教育为主。因此,我认为可以同意袁庚同志的意见,请习 仲 勋同志批示。
我向周为民求证,是否见过耀邦这条批示?周兄说:“我的事,没见有耀邦批示,我只知道启立有过批示。”这里,姑且存疑。
周为民在接受采访时说,袁庚保住了他的政治生命。不过,依我看,袁庚保住了他在蛇口工作的权利,政治权利却也无可奈何。因为有“印记”,周为民不能出国,甚至到对岸的香港也不行,一直持续到1992年。离开宣传处,他后来当地产经理,红红火火,却也没有施展政治抱负的机会了。
按照当年何维凌对周为民的了解和对蛇口的观察,他认为,若周没有这个“印记”,他很可能继袁庚来主掌蛇口。何维凌说:“我和周为民一见如故,每次去蛇口,必谈至深夜,每每为其际遇浩叹”。
行文至此,我也浩叹,一叹袁庚,高义,铁肩担当。“不惜拿晚年的政治生命孤注一掷”,只为护一人周全。这般肝胆,如今已成绝唱。
二叹周为民,“胸有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这是崔珏《哭李商隐》诗的两句,特贴切,用作结尾吧。
来源:徐庆全与八十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