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夫人 : 我与八十年代撞了个满怀
还记得“堂食”吗?此前还真没听说这个名词,百度了下竟然是唐朝的,但指的是唐时政事堂的公膳;泛指公署膳食。现在指的却是饭店类。堂食刚放开时,冯克利兄即召唤几位居住相邻的朋友一起吃饭。大家被封得闷闷的,都兴致勃勃前往。餐间,克利兄说,你那满脑子的东西,估计不是从老家带出来的,是出来后自己装进去的吧。我说大体对,从小读书很少,面目苍白,脑子洗得也比较空荡,能吃饱饭就不错了。但我又告诉他,我的开蒙,其实多始于山师。
应该有很多人在想,八十年代成为一个国家思想领域的峰值时期,是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峰值哦!悲耶喜耶?作为个人而言,我,喜在那个年代去山师上学了,且上的是中文系,我心心念念的中文系。我和八十年代,在那里和它撞了个满怀。
《八十年代访谈录》作者查建英,曾选择了11位在80年代的文化热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进行访谈。她说:我一直认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当代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脆弱却颇具特质、令人心动的年代。《读库》的掌门人张立宪更著有《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一书,他在书里纵情放歌那个年代。
我们所在的国,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改弦易辙的。虽然火车头都换了,但惯性依在,人们还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到了八十年代,大家才渐渐苏醒。醒了后便生龙活虎起来。
在很多人眼里,八十年代,算得上一个缤纷年代。在我眼里、人生里,更是划时代的。
我去山师上学,是1986年,是在我工作5年之后。那个年份,或者正是最能代表“缤纷”的炫目色彩的时段。因为,那是被称为自由化时期的。自由得都“化”了,真是水乳交融的感觉。
(在我的生命旅程里,赶上过不好的年代,也赶上几段小确幸的好年代。不好的年代是小学中学都沉落在文革中,特别是高中毕业无大学可考,遗落于广阔天地。好的年代是上高中时赶上邓小平的“教育回潮”,上山师时赶上“自由化”时期)
那时的学校里,最能代表“缤纷”二字的,是每天贴满校园的讲座海报,五颜六色。只要有时间,你尽可以去听,各种各类,应接不暇。或许正是那些讲座,重置了我的思域系统。渐渐地,我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我曾问过价值观属于同系统的两位郑姓(巧合,他俩一男一女都姓郑)师大同学,你们的好思想哪来的?啥时“重置”的?他们的回答都是:山师。
2017年12月我去威海,顺便拜访了彼时常居海滨的李银河女士。我抬眼一瞥,她家的沙发上摆着一本翻开的书:《耳语者》。那是广西师大策划出版的理想国系列丛书中的一本。说到这本反映前苏联政治生态的书,我不免想起梅厄夫人说起的一件事,那是1949年她在担任驻苏大使的时候。她去教堂归来,在路上有一个老年妇女故意撞了她一下。她驻足盯着那人,那人凑在她的耳边,用希伯来语小声说了一句话。梅厄激动地差点流泪,她也小声对那人说:感谢你还是犹太人。这算是“耳语者”的一个注脚吧,像特务用暗号接头。喜欢那本书的人,也肯定都是不喜欢耳语的人,他们希望坦坦然然地在阳光下说话。
在和银河女士交谈中,她问我,你是什么出身啊。我说农民的女儿,在农村长大,考学到了城市。她似有一丝惊讶地说,农民的女儿怎么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呢?说完我们俩都流露一丝莞尔笑意。她可能认为只有她那种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人才可以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
我当然不认为资产阶级思想是不好的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全国人民可能都是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了,不管他们承认不承认。因为现在再也不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再也不是越穷越革命。而是,大张旗鼓地高扬共同富裕,并且我们已经宣布实现了小康。还有,要消除贫困,云云。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也比让大家都穷起来好或者正常千万倍。所以有一定资产又有相应的思想及希望有资产的思想,是健康的,比追求无产和贫困正常得多,美好得多。有些话,你稍微拨动一下脑筋,都会感觉不知所云或匪夷所思。比如无产阶级思想、无产阶级感情。
当然,物质上的追求和精神的追求不是一回事。不是富了或追求富裕,思想就一定跟着丰腴起来。我知道银河女士指的是什么,我也知道这是一个说不太清楚或被经久扭曲的用语。但银河女士的话显然是褒义。
再回到我的满脑子思想哪里来。还得说山师。那时,感觉听各种讲座比上课得到的思想的讯息和养分要多得多。那些讲座,介绍人的,评价书的,谈历史的现实的,文学的艺术的文化的经济的政治的,国内国外的,应有尽有。那里有闻所未闻的新鲜东西,也有颠覆旧有认知的东西。比如李鸿章究竟是卖国还是爱国,陈寅恪的坚守,胡适、张爱玲的离去,中国科技大学的风云,等等等等。
所以后来,我的孩子上大学时我曾叮嘱他们:要去听讲座呀,那是大学校园独有的一片五彩缤纷的天。我估计他们没有像他们的妈妈那样热衷于听讲座。当然,他们的大学校园里可能已经没有了他们的母亲上大学时所遇到的那种满园的讲座海报了,因为那已不是缤纷的八十年代了。——当然,与年代不完全有关的是你是否愿意听。眼下和八十年代已大不相同了,可我还是愿意听讲座,那些无穷尽无国界的线上或线下的好讲座。读书无禁区,听讲座也无禁区。
回想在穷山僻壤我能读到的书只能以个位数计。有记忆的是:《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苦菜花》、《迎春花》、《欧阳海之歌》、《儒林外史》等。读“钢铁”记住了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及书中那些“不朽”的警句名言:当你回首往事时如何如何。苦菜花迎春花写的什么忘了。欧阳海之歌就觉得文字美,是散文诗(后来读金敬迈回忆文方知那美丽的书其内容都是假的)。哦,那时竟然还读过《国家与革命》、《反杜林传》和《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算是学了点马列,但没看懂,也不知当时为啥要读那类书。
虽然由于条件所限读书很少,但如肥沃的土地一般,我的大脑土质是松软的,喜欢学习也是与生俱来的。在山师,除了上课,除了听讲座,就是去图书馆。记得那时看了很多很多的名人传记。梵高的,巴尔扎克的,贝多芬的,托尔斯泰的,郁达夫的,徐志摩的,甚至连梅林写的《马克思传》都看过。
至今记得梵高说,如果没有后代,死亡是生命真正意义的消亡(大意)。他非常悲悯与绝望于自己没有爱情也当然没有子嗣的悲凉人生。尽管有人说“我死了,但我的作品活着(忘了谁说的了。木心?)”。可梵高活着时,他的画一文不名,他的生存极其困窘。所以他也未寄望于他的画作能替他的生命活着更不用说流芳百世了。
有一次听徐锦川先生讲木心。他说木心说巴尔扎克什么批判现实主义呀他就是个劳模。徐先生说,这都哪跟哪呀。我对徐先生说,木心说的没错,巴尔扎克真就是个劳模。因为他生前非常穷困,穷困到债主去要账,他无以面对而从后门溜走。他只有不停地写写写,几乎都是谋生存。不停地写,写了那么多,还不是劳模嘛。为生存而写,还不现实嘛,还能飘渺孤高或风花雪月或理想主义到哪里去吗?我估计徐锦川先生虽然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兼写书人,但他真不一定读过巴尔扎克传。
至于看《马克思传》,他的剩余价值、阶级斗争、暴力革命理论我一点也没记住,也不感兴趣。但记住了他和燕妮的爱情、燕妮的漂亮、燕妮比他大四岁、他在母亲的墓前还给燕妮写情书等等。
而贝多芬的一生,也相当的悲剧。尽管他为人类留下了不朽的乐章,特别是他雄浑的“贝九”。
我想说,山师,那个恰在八十年代给予我的厚赠,让我受益终生。尽管我已忘记各类讲座都具体讲了些啥,但我的思想、眼界,开化、开阔于那个年代,那片沃土。
当然,八十年代不仅呈现于山师,更呈现于整个国家。记得八十年代那些别开生面的报刊,《南方周末》,《上海文汇读书周报》、《中华读书报》、《世界经济导报》、《读书》、《随笔》、《书屋》、《上海文汇月刊》、《新观察》等。它们中的多数后来都香消玉殒或者实质上香消玉殒了,但对我灵魂的滋养和心界的打开之价值难以泯灭。

这是我保留的一打《文汇读书周报》的旧报,倒不是八十年代的,九十年代。保留着,说明喜欢、受益过。不知现在还有否。应该消失了吧?

这年四五月份的《新观察》也保留着。它是半月刊。
还有,八十年代的各种书籍和人物。比如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北岛舒婷的诗等,我都撞上过并迷恋过。让我记得舒婷的不仅是她的《致橡树》和《神女峰》,还有她最铿锵的一句话:“最强烈的抗议/最勇敢的诚实/莫过于——/活着,并且开口说话。”我忘了这句话出自她哪首诗,作为朦胧诗的领军人物之一,舒婷这样的诗句可一点也不朦胧。我曾在一首赞美她的诗中写道:“穿透尘埃的沉思/独立不倚的冷凝/守住才华说不被岁月摧毁的真话/守住知识者做人的尊严。”当然,后来舒婷去了哪里,我也不知所踪了。
此外,当年那些杂文家,如邵燕祥、牧惠、舒芜,还有漫画家华君武,还有史学家黎澍,这些人都过世了,也“过时”了,后来人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了,他们之后,也好像没有了后来者。但在八十年代,我都得“见”过他们,他们在我的思想里,都留有深深的印记。
有时候还觉得那时的人说的话,比现在通透得多。我看过查建英对阿城的访谈录,阿城说的好多话,都醍醐灌顶。比如他说:“1949是最大的一个坎儿,从知识结构、文化结构直到权力结构,终于全盘‘西化’,也就是唯马是瞻”。听了阿城这种富有冲击力的原创语言,看到后来直至当下再有人批“西化”、动辄东西分野抵制这抵制那的话,就觉得没劲了,或者把劲用偏了。
在那个年代,阿城还说过这样的话:“人民就像水中的悬浮物,上上下下变化着,我们不都是其中的一粒吗?谁能代表其他的粒呢?你想代表,一般来说你就有了权力之心了,人民很可能就成了你的真理的牺牲品了。”。他又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有什么责?责在权力者手上。只有你有权力,弄兴了弄亡了,当然是你的责任,要大家来负责?这就像卖国,我就卖不了国,国家不是我的,我怎么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有资格卖?大宋是赵家的天下,所以赵构才能卖国,物权在他手上。
透彻。颠覆。听阿城一说,脑子就开始活泛了。再说谁谁谁卖国,这事就很值得商榷了。说能卖?包括土地包括钱财,除非他有很大很大的权力,一般人还真卖不了,特别是知识分子。
人的思想、思维的变化,有渐变过程,但八十年代,具有集束冲击力。那个力,醍醐灌顶、摧枯拉朽地冲击到了我。
只从那个缤纷年代打开了我的视野,后来就再也合不上了。敞开的眼界,敞开的胸襟,任尔东南西北风,哪里的风都可让它飘落一地,哪里的风都可以去沐浴,只要我愿意。
遇到、走过那个缤纷的年代,是幸运。你的内心若不缤纷,那是你自己的责任。
当然,八十年代末端,嘎嘣一下断过。但藕断丝连,后边的几个年代,依然在多维度伸展着。此后的各个年代在伸展或迂回的过程中,不管它在哪年哪月突然出轨拐向别处,它已带不走我了。我的思想的轨道,历经八十年代的洗礼和淬炼,已经钢铁般铸成。历经过那个缤纷年代的峰值处再看别处,已一览众山小。
来源:明月清辉2
